「12」

他搞砸了。

克勞斯頹坐在地，脊椎底部和羽骨與門板相抵，臉則埋在交疊的手臂間，由緊縮其下的兩側膝蓋支撐。姿勢稱不上舒服，但堵住房門這念頭此刻聽來莫名吸引人。他將尾巴圍上腰間，兩翼緊貼肩胛骨，試圖讓巨大的身軀縮至最小。

因為同樣是在只剩兩人獨處的書齋。因為同樣是僅有燭光搖曳的夜晚。因為魔法師同樣在他身前彎下腰、凝視著克勞斯———於是他吻了史蒂芬。離男人「這一次」初來魔王城還過不到半年，對方沒理由拉著他同回客房過夜，也不可能在四下無人時吻他。然而克勞斯總是期待那些無比熟悉的肢體接觸，等到魔法師對他不自然的停頓露出困惑，才愕然回到現實。他該更謹慎點的。

幾刻前當克勞斯意識到錯誤後，立即轉身回房，沒能看清男人究竟怎麼反應。但魔法師沒有跟上來，也未出聲挽留他———或許史蒂芬將會離開、不再出現。

魔物呆然想像著男人遠去的背影：斜掛在肩上的背包、實際上頗具重量卻總被隨意提著的法杖、從後方只能看見繫繩的獸骨項鍊、飛揚的黑髮。他為魔法師送行過不下百次，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克勞斯。』

熟悉的嗓音與輕輕的敲門聲同時響起，魔物被嚇得幾乎跳離地面，結結巴巴地開始辯解。

『抱歉我不該那麼做，請你原諒我，史蒂芬。』

另一側再次傳來話語時，音源高度已與克勞斯的耳朵相去不遠，男人似乎也跟著他席地而坐。

『為什麼要道歉？』

『…我不應該未經同意就吻你。』

『噢。』

魔法師模凌兩可的回答能有千百種解釋。胃底開始隱隱作痛，但現在克勞斯有更急需處理的問題。

『以後我不會再隨便靠近你了。但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再回來魔王城走走，珍和大家都很期待見到你。』

令人窒息的沈默。很久以前這也曾發生過，逼走了史蒂芬。

『———你後悔了嗎？』

『什麼…？』

『你後悔喜歡上我了嗎？』

與魔法師度過的無數長夏在腦內依次浮現，區隔每段回憶的分離僅是轉瞬之間，卻越來越難以忍受。

要是他不曾動心，事情會簡單許多。

『…沒有。從來沒有。』

木門對側鴉雀無聲，在漫長的余白尾端，克勞斯隱約聽見了男人低聲咒罵著什麼。他似乎不該那麼說———

『克勞斯，開門！』

一反稍早拘謹的敲門聲，史蒂芬突然肆無忌憚地拍著門板，無視眼下已是深夜、其他人早已回房歇息。魔物慌亂轉著門鎖，想在驚動吉爾貝爾特前趕緊制止對方。

『已經很晚了，史蒂芬、』

『不要擅自決定我該怎麼反應！』

魔法師的拳頭倏地自門縫落向他胸前，克勞斯踉蹌幾步，比起衝擊的力道，男人眼裡迸發的情緒更令他訝異。

『你覺得既然都道歉了，我就該乖乖跟著假裝這事沒什麼大不了，對吧？想都別想。』

房門被甩上的聲響讓克勞斯縮起肩頭，震懾於對方盛怒的模樣，隨史蒂芬一次次搥著他胸骨逐漸往後退，直到膝蓋裡側不知不覺頂上床沿。

『想要我碰你就直說，不要只是一個勁地盯著我看、不要明明想要得不得了又突然決定放棄、不要拿其他人當藉口、不要擅自推論我不想要你！』

男人重重推了他的肩口，克勞斯跌坐至床上，啞然仰望著魔法師，回過神時耳畔僅剩對方紊亂的呼吸聲。

『———你想對我做什麼？』

史蒂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兩頰潮紅，瞳孔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我想吻你。』

男人沒有答話，對魔物躊躇的模樣無動於衷，只是無言盯著克勞斯。所有在腦裡浮現的選項似乎都不是解答，他撐起身子，無暇掩飾雙臂止不住的輕顫。

魔物兩手緩緩在史蒂芬頸側形成圓弧，魔法師沒有抵抗，仍舊維持直視他的眼睛，五官褪去喜怒哀樂、如深淵般吞噬了克勞斯的自制心。

他吻著對方乾燥的唇，不確定喉間的呻吟是想對毫無反應的魔法師提出抗議，或是純粹出於滿足。史蒂芬的體溫在懷裡燙得像熔岩，克勞斯在不得不鬆手時畏縮地探出舌尖，想在一切結束前好好記住對方齒列的感觸。

意想不到的痛楚伴隨甜腥味傳來，男人無預警地掐住他的下顎，在克勞斯反射性張嘴那瞬間，開始反覆舔舐魔物味蕾上的細小傷口。鐵鏽味僅停留一會兒便悄悄散去，但神經末梢異樣的感觸益發強烈。史蒂芬沒放過他退縮的舌頭，跟著侵入克勞斯口腔內側，滑過上顎前緣與臼齒根部，直到魔物斷斷續續地呻吟才鬆手。

『不是吧，克勞斯。你猶豫了這麽久，只想對我做這個？』

男人朝他挑釁地笑，泛紅的下唇因唾液而發亮，讓克勞斯無法別過視線。

『我想對你做的事可比這下流百倍。你希望我離開嗎？』

史蒂芬依然掛著那幅歪斜的笑容，但他察覺到了魔法師眼底幽微的陰影：男人和他同樣害怕被拒絕，只是改用別種方法掩飾而已。

『———請你留下來，史蒂芬。我想要你留下來。』

◆◆◆

汗水與暑氣緊緊吸附著皮膚，卻不是難以忍受的種類。床鋪柔軟而堅實地支撐著身軀，而熟悉的氣味與溫度自頭頂綿延至體側。史蒂芬仔細聆聽著克勞斯的呼吸：魔物已不再大口喘息，脈搏亦逐漸恢復平穩。

魔王城的主臥室擺設遠比客房簡素，僅有正中央的大床與角落的一只五斗櫃，沒有多餘擺設，但床墊是上好的料子，比客房那頂更舒適。幾個月來史蒂芬已在這張床上度過無數夜晚，親身驗證了這點。

克勞斯仍怯於向他展示魔物和人類相異的生理構造，但很清楚該怎麼於床笫間取悅史蒂芬，也樂於那麼做。

他想像著過去的「史蒂芬．A．史塔菲斯」如何誘導魔物與自己交歡，將對方形塑成容納他慾望的理想載體。倒錯的嫉妒黯然滋長。與克勞斯相處時，對方無意間的話語或動作，時不時點明那些他沒能擁有的記憶片段。那令史蒂芬焦躁不已。

他確實被眼前的魔物深深吸引，手札的記述只是加速了過程，和惡魔訂下契約仍是出於自由意志。然而當史蒂芬越來越能同理那些曾經的執筆者，克勞斯對他的好意感覺變得不再純粹，更像是在懷念眾多曾經存在過的「史蒂芬．A．史塔菲斯」。

而無論他如何選擇，失去克勞斯似乎是必然的結果。記事最後，過去的史蒂芬終於死心，決定無視對方意願、強行破壞王座———或許自己將來也會變得同樣絕望。

他該怎麼做呢？

史蒂芬晦暗想著那不吉的預言，視線漫無目的地飄向魔物小麥色的腹肌，以及其上慢慢乾涸的液體殘漬。他隨手拉過被單，替對方擦拭身體，突如其來的念頭於動作間成形，於是史蒂芬簡單擦去斑駁的水漬後，再次將手伸入魔物腿間。克勞斯在他手背滑過性器前端時震顫了下，但那並非目的地：魔法師指尖持續向對方下身探去，停在生殖裂孔後方些微凹陷的區域，指腹輕點幾次，最後在同個位置反覆按壓。

魔物困惑地看著他，直到指尖下方的肌肉漸漸不規律地收縮，男人聽見了克勞斯急促屏息的聲響，滿意地笑了。

他抽回手，拿起枕旁稍早使用過的按摩油，直接滴向克勞斯腿間。魔物對微涼的液體縮起身子，史蒂芬沒等對方適應溫度，將手再次抵往克勞斯的會陰，緩緩加重指尖的力道。

魔物咬著下唇，齒縫間洩漏的喘息在他另隻手撫著後方穴口時益發紊亂，史蒂芬將指節埋進克勞斯體內時，魔物遭到冷落的性器再次染上潮紅，二度打濕赭紅色的毛皮。克勞斯眼角帶著生理性的淚，遲疑地望向他。

征服欲及獨佔欲於胸口交錯，史蒂芬對自己異常沙啞的聲音揚起嘴角。

『如果痛的話要告訴我，克勞斯。我會停下來，等你習慣才繼續。』

◆◆◆

二樓的瓷質浴槽足夠寬敞，是為主人量身打造的尺寸，多個人類同時使用也沒問題。背後緊貼魔物的胸板，史蒂芬伸直雙腿，刺青紋樣與赭紅色的山羊腳於水面下並排，克勞斯下巴則靠在他左肩上。起先為了不讓獸角抵住魔法師，魔物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但最終不敵睡意，臉晃呀晃地埋進男人頸窩。毫無防備的模樣讓史蒂芬有些歉疚。

他拉著克勞斯同來浴室，讓對方先踏進浴缸，原本真的只是想幫忙清理魔物體內狼藉的情事痕跡，不知怎地變成了第二回合。

…簡直像看見樹根都會興奮的青少年。

魔法師輕柔梳理起對方濡濕的前髮，克勞斯對他的動作抬起臉，微睜的眼裡盡是笑意。

『我一直想問你紋身是怎麼來的。』

『一離開教會我就刺了，想趕快驗證那些藏書的內容是不是真的有效———當時沒想到這會又痛又癢、一口氣刺完，光是穿著衣服就痛。整個禮拜都躲在家裡打赤膊。』

魔物的笑化作連串震動，隔著薄薄的皮膚將史蒂芬包圍。

『結果有效嗎？』

『還行。這個樣式能誘導瑪那聚集，相當於把增幅器埋在身體裡；不過運用過量的話，一樣會燙得不得了，像直接被火把打中。』

『…你應該知道直接把術式埋進身體有風險，為什麼選了這個？』

『我得有個保險隨時防身，這代價也還付得起。』

魔法師撫上克勞斯左肩的圖騰，搶先丟出問句。在這時討論自己跟多少人結過樑子，未免太煞風景。

『你呢？這應該不是刻意紋的吧？』

『不是的，更像是胎記…自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存在。』

史蒂芬想起魔物輕易擊碎雪堆的情景，半個山頭的積雪瞬間被粉碎為無數冰晶，而克勞斯眼睛眨都沒眨，只抬起了手，讓胸前的兩道墨跡靜靜發光。

『這也是增幅瑪那的術式吧，但上次你使用它時似乎很輕鬆。』

『嗯，這不會因為我使用以太就發熱，反倒能緩解過量的魔力消耗…感覺像凍結的冰，卻令人想一直碰觸。』

『———要是我修煉的是別種魔法，你該不會就對我沒興趣了？』

魔物格格笑了。男人側過臉，對上克勞斯水一般的綠色瞳孔，距離近得能清楚瞧見裡邊的自身倒影。

『就算你只能讓天空下起青蛙雨，我也喜歡你，史蒂芬。』

◆◆◆

拘謹的敲門聲響起，史蒂芬回過頭，視線自半掩的門縫穿過，對上吉爾貝爾特埋在繃帶間的瞳孔。對方恭敬欠身的模樣，和即將摔出眼眶的左眼，皆與平常無異，但他知道魔王城優秀的管家習慣將存在感降到最低，在主人不知不覺間完成各種雜務才符合禮儀。於是自從史蒂芬頻繁出入克勞斯的寢室後，遇見吉爾貝爾特的次數便顯著減少，彼此已很久沒認真說上話。

『請進。』

魔法師放下背包，其他尚待整理的行李僅佔據了床鋪一角，隨時都能打包完畢。

『您的布袍已經整理好了，史塔菲斯先生。』

『謝謝您。』

如他所料，吉爾貝爾特並未立刻離開，等史蒂芬將換洗衣物收進行囊、再次將目光交會後，才幽然開口。

『少爺說您要等到謝肉祭後才能回來。』

『嗯，王都那邊還有點事得處理，不確定要花多少時間。』

在謝肉祭來臨前他得做足準備，沒有失敗的本錢。

『…我知道這麼要求過於失禮，但如果狀況允許，能請您早點回來嗎？少爺他最近不太有精神，有您陪伴我想會好些。』

隨著時限逼近，克勞斯舉止間掩飾不住的消沈漸趨明顯；史蒂芬不止一次見到魔物意興闌珊地撥弄盤中餐點，或是突然陷入沈思的模樣。相當於克勞斯至親的吉爾貝爾特不可能沒發現這些。

『好的，我會盡早回來。』

年邁的管家向他深深鞠躬，眼底多了幾分欣慰，但魔法師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近來魔物益發熱切地索求著他，曾經的羞恥心與矜持已不復見，兩人獨處時總輕易沈溺在史蒂芬懷裡。即便如此，當他宣布自己謝肉祭期間將不會留在魔王城時，克勞斯看上去卻如釋重負———無論彼此關係如何變化，魔物仍決定獨自面對最後的儀式。他也漸漸走進了令那些「史蒂芬．A．史塔菲斯」絕望的死胡同。

『———吉爾貝爾特先生，您也知道克勞斯使用魔法的「代價」嗎？』

『我沒聽少爺提過…請問是指什麼呢？』

『克勞斯說如果他濫用瑪那，代價就是要獻祭心愛的人…我想知道是誰拿您和K．K等人來威脅他。』

『很抱歉，我沒辦法回答您的問題…少爺背負的東西遠比我們多，有些事情他總埋在心底。』

『…嗯，您說的沒錯。』

沒有解答的謎懸成死寂，許久後吉爾貝爾特終於再度開口。

『您似乎不覺得自己也是「代價」之一呢，史塔菲斯先生。』

管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史蒂芬明白眼下各種藉口都是徒勞，自己只能據實回答。

『克勞斯習慣去看每個人最美好的一面，也不懂得要適時懷疑…或許克勞斯只是把我和某個他喜歡的形象混淆了而已。』

『您不相信少爺嗎？』

『…我怕他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看走了眼。』

吉爾貝爾特專注的目光令他如坐針氈，但此刻他不能先別開眼睛。

『…我不清楚為什麼您會這麼懷疑，但我想少爺有能力分辨自己的感受。』

『———假如我想做的事違背了克勞斯的意願，您會怎麼想呢？吉爾貝爾特先生。』

『您想那麼做，是因為您對少爺的態度感到失望嗎？』

『…不，是因為克勞斯沒意識到自己能有其他選擇。即使理解這點會令克勞斯難過，我還是希望他能明白。』

魔王城的管家站直身子，宣示對話進入尾聲。史蒂芬給的答案似乎通過了合格門檻。

『我相信少爺的眼光，也相信您的判斷，史塔菲斯先生。少爺就拜託您了。』

◆◆◆

他很久沒在夜裡前來謁見廳了。

熟悉的景物在燭光下顯得異常陌生，就連史蒂芬送的小熊們看起來也冷冰冰的。清晨替札布與珍送別後，即使知道不會有人造訪，克勞斯仍將玫瑰園與城堡裡裡外外巡視了遍，直到最後一道陽光隱沒於地平線下，才登上謁見廳。明明還只是第一天，等待的時間卻異常難熬。黑翼緊貼著兩臂外側，尾巴纏在腰際，他蜷縮在王座內，奮力回想自己最初是如何度過那些夜晚。原應暑氣逼人的熱帶夜，此刻反而帶著些許涼意。

雷歐納德最遲會在第五天出現，屆時一切又將重新開始，現在只需要耐心等待。至少這次魔法師不在身邊，他能心無旁鶩地完成任務。

魔物開始想像當「第一天」久違地來臨，與男人於雪山相遇的場景將如何變化：他終究沒能說服史蒂芬放棄動武，但那絲毫不重要，魔法師能再度回到克勞斯懷裡便已足夠。

———那是謊話。經過與失去記憶的史蒂芬一次次對峙，他越來越無法直視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敵意。他早就變得無比貪婪，渴望著男人能趕快回到與自己相戀的模樣。

克勞斯不斷想著那些本應令他滿心期待，卻逐漸變調的「未來」，許久之後才意識到樓梯間的腳步聲並非幻覺。他沒注意到聲響間少了武具晃晃蕩蕩的不諧和音，起身走下王座，速度逐步加快。

『雷歐、』

『好久不見了，克勞斯。』

魔物在謁見廳中央倏地停下，屏息看著意料之外的訪客悠然踏上台階頂端。

『…你提早回來了呢。』

『嗯。你在等人？』

他僵直在原地，怔了半响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似曾相識的對話讓魔物心底一沉，而男人表情裡難以言喻的不自然更令克勞斯坐立難安。

『抱歉得請你忍耐一下、待在這裡，克勞斯。如果「勇者」來了，我會替你處理。』

史蒂芬沒等他回話，直接舉起法杖，四周空氣瞬時凝結，以克勞斯為中心，冰牆向外延伸至窗台，放射線終點則是各個姿態相異的木雕。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垮著臉，揚起右手。

一座等身高的血盾飛向冰牆正面，激起陣陣紅白交織的霧，但實際被打穿的冰層不到一半。這跟預期的不一樣。

魔物又試了幾遍，血盾皆是單獨出現且尺寸越來越小，等他氣喘吁吁地彎下腰，成形的盾已不比克勞斯的右前臂大上多少。

『怎麼會…』

『我送給你的———』

魔法師搖了搖頭，笑容因著自嘲而扭曲。

『所有「史蒂芬．A．史塔菲斯」送的禮物，你都好好收著了，克勞斯。這就是原因。』

史蒂芬隨手指向距離最近的窗台，埋在冰柱之下的小熊像胸前正淡淡發著光。

『礦石通常會當作增幅器使用，但稍微修改種類跟鑲嵌方法，也能作為瑪那的遮蔽裝置。我很擅長這個。』

『你從來沒提過、』

『也許一開始是無心的吧，畢竟我是真的想給你帶點什麼…不過當我來到這兒時，謁見廳裡所有的木雕，都已經是能用來截斷瑪那的零件了。』

魔法師緩緩踏出步伐，克勞斯呆然望著男人自身旁經過，用盡力氣才又抬起雙手，打算繼續掙扎。史蒂芬瞥見了他的行動，停下腳步，向魔物側過臉，扭曲的笑緊掐著克勞斯胸口。

『所有的「史蒂芬．A．史塔菲斯」都想盡辦法要把你關在這兒，克勞斯。也許你該後悔喜歡上我。』

指尖不聽使喚，他對著魔法師的背影搖搖晃晃地將左手扣上右腕，試圖重新凝聚以太。

『趕快放棄比較好喔，小少爺。』

陌生的男聲自斜後方傳來，克勞斯跟隨視線外圍新增的陰影側過身，四名覆面的高大男子與一位中等身材的青年依序映入眼簾，隊伍尾端則是抱著嬰兒的年輕姑娘。嬰孩以與身形不相襯的面容直視他，咧嘴吐著煙圈。

相較於不速之客們怪異的外貌，有某種東西更令克勞斯寒毛直豎———嬰兒揮舞了下煙斗，硫磺的味道益發濃烈，如無數細針搔弄著他的氣管。

『…為什麼惡魔會來這裡？』

『當然是因為有人和我們訂了契約呀。你說是吧，史塔菲斯。』

男人對惡魔拋出的餌無動於衷，自顧自地於王座前站定，端詳起微微發光的魔法陣。

『史蒂芬，你知道代價是什麼嗎？』

魔物猛然轉身，雙拳同時搭上冰牆，但魔法師頭也不回地打發了他。

『我如果不知道，要怎麼訂契約？』

『你會消失的！』

克勞斯不自覺地拉高音量，模樣與反覆在他夢裡出現的史蒂芬悄悄重疊。

『嚴格來說那不一定會發生，除非他一直找不到其他想做交易的人；但以這傢伙舌燦蓮花的程度，我覺得你不需要擔心啊，小少爺。』

『———請解除契約。告訴我該怎麼補償你們、』

『那可不行啊。我們等了快二十年，卻總是收不到報酬，都快沒耐性啦。』

男人終於回頭了，然而視線直接略過焦急的魔物，筆直投向惡魔。

『你們都記得？』

『惡魔是緩慢結晶的以太。只要那邊的小少爺不斷讓世界再生，我們就會持續循環、存在。』

『聽起來也不壞。』

『是吧？只要你能繼續收割其他的靈魂，其實就只有身體會變得不大一樣罷了。』

他忍不住插了嘴，希望魔法師能趕緊清醒。

『那是騙你的。惡魔最終會回歸以太，人類的靈魂只能讓過程減速而已。』

『我不在乎。反正橫豎都要等到我死後才會發生。』

『———停手吧，史蒂芬。只要儀式完成，你的交易會自動被取消，我們能再次相遇、』

魔法師好不容易正眼瞧向克勞斯，表情卻異常冷漠。

『你會遇見另一個「史蒂芬．A．史塔菲斯」，而「我」會消失。這才是當儀式完成時會發生的事，克勞斯。也許之後你真正想見的「史蒂芬．A．史塔菲斯」會再度出現…但「我」只能活在此刻。』

男人再度將注意力拉回王座，他頭暈目眩地癱坐在地毯上，呆然望著史蒂芬舉起法杖、一次又一次將冰柱射向魔法陣。克勞斯只能在布袍揚起的間隙隱約看見冰晶碎片，但那些攻擊似乎效果不彰。水氣凍結、劃破空氣、化為粉塵，單調的節奏持續不斷，成為謁見廳內僅有的音律。

『你們不能過來幫忙嗎？』

『那是捕捉以太的陷阱，是惡魔的天敵啊。我們只能幫你看好這邊的小少爺啦。』

『…好吧。』

法杖頂端的骷髏頭漸漸被微光環繞，男人將匯聚的以太濃縮至肉眼可見的程度，重啟攻勢。他凝視著魔法師的頸側許久，才意識到些紅光是魔力順著刺青流動的殘影。史蒂芬的身軀亦是增幅器之一。

『請停下來…你會受傷的。』

話語迅速被更多的碰撞聲掩蓋，魔物垂下臉，視野因水氣而模糊。

『你有義務看著那個人，好好記住你的願望帶來了什麼結果。』

他仰起頭，淚水自反方向滑落。以青年之姿出現的惡魔俯視著克勞斯，表情漠然。

———他的願望是什麼呢？

替他取了名字的史蒂芬。總是帶著紀念品歸來的史蒂芬。斯吼著要他留下的史蒂芬。在燭光下吻他的史蒂芬。告訴他將會捨棄故鄉、永遠留在魔王城的史蒂芬。失去記憶仍說想要他的史蒂芬。

克勞斯能分辨每段回憶各是在哪個時間點發生，但對魔物而言每個來訪的男人皆為真實，同是他心心念念的魔法師。

沒有盡頭的盛夏僅是佈景，重要的是史蒂芬活在其中。

———對了，打從一開始魔法師就說想知道何謂冬天。長夏從來不是對方的願望，為什麼克勞斯對此視而不見？因為魔物終究無法理解人心嗎？他以為所做的選擇能讓男人幸福，結果只是不斷地傷害史蒂芬。

魔物漸漸察覺在盤踞胸口的悔恨與憤怒之下，有著幽微而難以啟齒的喜悅：即便他做出連串錯誤決定，史蒂芬依舊願意留下。

…他的願望是什麼呢？

男人說自己渴求的魔法師會再度出現，為此不惜出賣靈魂也要把克勞斯留下。他希望對方能明白那只是杞憂。

魔物緩緩起身，惡魔們銳利的視線一齊落在身上，但克勞斯毫不在意。於此同時，史蒂芬停下攻擊，胡亂抹了把臉，側身將視線撇向他。冷汗與鼻血的痕跡讓男人看上去有些狼狽。魔法師於眼神交會時睜大了眼睛，表情逐漸恢復成熟悉的苦笑。

『不要哭，克勞斯。很快就會沒事的，相信我。』

史蒂芬會持續使用魔法，直到肉體被以太吞噬為止吧。人類不可能打碎那個魔法陣，那是這個世界的基石。

———他從未真正思考過自己的願望是什麼，因爲那與義務不同，動機更為自私。

『我真的好喜歡你，從來不曾後悔過。對不起，我無論怎麼做你都會受傷…但我想見的人一直都是你，史蒂芬。』

如果魔物的情感亦爲真實，他想向魔法師證明自己說過的話並非虛假，即使那將以世界、以男人的性命為代價。

克勞斯抬起雙手，體內殘存的以太只夠形成巴掌大的匕首，但那已經足夠。十數次的練習讓魔物輕易瞄準了肋骨間隙，猩紅色劍身轉瞬穿過心窩，血腥味霎時於鼻腔擴散。

他在意識墜向黑暗前，感知到了豐沛的以太奔流，自前胸兩側的紋樣湧出、貫通層層冰牆。凌駕於萬物的戒律決定了祭品：他鍾愛的魔法師。

克勞斯終究只是自私的王，不配擁有榮耀的花冠。

然而他的願望實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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