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相遇

手機的鬧鈴響起，代表又到了輪值出勤的時間。

重切掉惱人的鬧鈴，依依不捨地離開舒適的床鋪，簡單的梳洗過後一邊將手機收進外套口袋裡，一邊熟練地拿起佩刀，離開房間。

雖然總是嘴上喊著不想動，偶爾還會耍賴晚起，但其實重的動作是非常快速的。

走在對於公務員來說過於寬廣的總部廊道上，重盤算著要花多少時間完成例行的巡邏，在轉角處遇到了新的部下，楓。

「早，かえで。」

「⋯⋯」楓沒有回應，但看起來也不像沒聽到。約莫過了三秒後，才回應：「隊長，屬下的名字唸作もみじ。」

啊，是公事模式呢，重心想。乾笑了兩聲，沒多說什麼就繼續往前走。

曾有人私底下向他抱怨，楓一旦談完公事，雖然維持著禮貌的微笑，但一定很迅速地離去，就算有人邀約，也一概不予回應。

雖然刀眾們本身就不是感情融洽的集團，但人們聚在一起，就是會無意識地追求「合群」，也因此楓獨來獨往的作風並不受歡迎。

不過重也只是聽聽而已，畢竟他是放任主義者，無論是和隊員的關係，還是隊員之間的造化，他都不想介入或迫使他們改變。

♢

「來兩份招牌。」

「不好意思，這邊沒有冰水！」

燈影街相較於幻界而言是相當熱鬧的，但是要說到街上最生氣蓬勃的地方，非葛葉拉麵這裡莫屬。

「好，馬上——不對，你們這些人給我安靜一點！」

充滿中氣的吆喝聲，來自一邊兼顧好幾個撈麵網、一邊完美分切溫泉蛋的青年。順著聲音看過去，他嬌小的個子與聲音幾乎成反比，氣勢卻毫不讓步。

纖細的手腕、稚嫩的臉龐，卻絕非外表看上去的那樣柔弱。

青年的怒吼讓空氣安靜了三秒不到，店內的客人就繼續鼓譟著。

「詠，在說你呢！」

「要說這裡有誰是『人』，那也只有詠了呢。」

「對啊，哈哈哈⋯⋯」

「我說你們這些妖怪，不要這時候才給我分那麼細！」青年一邊說著，忍住揮拳的衝動，把力氣轉移到將麵條甩乾的動作。一次完成了好幾碗葛葉的招牌拉麵。

「鬼火，幫我把這些送過去！」

但是顯然鬼火並不在現場，所以並沒有回應。才一不注意，那傢伙又溜到別處去玩耍了嗎？該不會自己往人間界去了？太狡猾了！

「謝謝你呢，鎌鼬。」一直坐在店內安靜不說話的九尾狐展開扇子，對著忙進忙出的妖怪青年道謝。中性的聲音，在嘈雜的拉麵店裡顯得出眾。不過也只有初來乍到的小妖才可能被這個表象給魅惑。

九尾狐，有著與葛葉格格不入的外表，不過卻是這裡百分之百的店主。

鎌鼬一邊呢喃著「我可不是你聘請的員工啊」，卻還是非常盡責的把冰水、拉麵一一送到鼓譟著的客人面前。

在燈影街生活且妖力足夠的妖怪，會幻作最接近人類的型態，外表幾乎與人幾乎無異，但仍會殘留本體的些許特徵。

而詠，在顧客群裡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同。他是刀眾的成員，也就是人類。

「辛苦啦，小鎌鼬。」詠將在手中把玩著的紫黑色羽毛謹慎地收回腰上的錦囊，接過拉麵，一臉期待地看著拉麵，沒有半點的虛假。

鎌鼬非常喜歡詠乾脆而大方的個性，尤其即使像剛剛被小妖們起鬨，也完全不會放在心上。

「抱歉囉，店裡的客人就是這樣，畢竟那邊的店主從來不管事。」在和詠致歉的同時，他也不忘再唸一下九尾狐。

不過比起把尾巴弄髒，九尾狐寧願選擇被鎌鼬叨念就是了。

♢

人間界的夜晚也極為熱鬧。沒有了太陽，但是大街小巷卻被電燈和裝飾著的燈籠給照亮，彷彿白晝不曾停止一般。

青年在人群中快速穿梭，手中不時閃耀的藍色火光，如同他的名字——鬼火，是不易在人間看到的奇異火光。這樣的異象卻因為光害而得以不被注意到，不過這對鬼火而言，並不是件好事。

從前還不是那麼燈火通明的時候，只要他一出現，就能引起眾人的目光和驚呼；之前還會有人拿起叫做「手機」的物品，對著他閃燈、口中念念有詞——詠說那叫做「直播」，但隨著娛樂的發達，人類的感官近乎麻痺，麻痺到就連他頭上的角都給忽略了。

他必須更加賣力才能博得喝采。

他在路邊歪頭想了又想，突然瞥見與周遭有著截然不同風格的建築，紅黑為基調的建築，僅裝飾著幾盞燈箱，穩重低調的外觀卻自然地散發著存在感。看著這樣的建築物，他想到了一個好點子。

「我知道了，但即使不能讓步到那種程度，至少讓我離開貳組。」

而在那棟建築裡，也就是刀眾的總部裡，有位少年剛結束不愉快的電話，正打算到街上買點宵夜。

在鬼火攀爬到建築物頂端的同時，藍髮少年正巧從長廊中走了出來。鬼火的動作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產了微小的光影變化。

「是誰？」志向從軍的少年擁有隊上數一數二的精湛刀法，在警覺到他者的存在時，刀也隨即出鞘。他有兩把刀，而他抽出的是寫著本名、證明著名家身份的那把。

少年堅定透徹的注目，讓鬼火有前所未有的感受，是一種從內而外的雀躍。但是，總是嘮叨，卻最關心他的夥伴——鎌鼬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在人間界看到佩刀的人類，不要隨意跟他們交手。

雖然沒什麼妖力，但是卻有敏捷身手的鬼火，原本欲循原路下去，另一邊卻也有三兩成群的刀眾走過來。值得慶幸的是，目前只有少年發現他而已。

他正面往少年俯衝，一手醞釀著火焰，而少年也揮起佩刀，動作卻不那麼順暢，似乎是在意著刀柄上的文字，而在瞬間改變了握法。

但是鬼火眼下首要的就是讓自己安然無恙地離開，所以他也不會因此手下留情，將準備好的火焰拋出去，是不至於釀成大禍，又能剛好阻止追擊的威力。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拋出的火焰卻因為風向的關係反而燒到了自己的衣角。

「嗚啊啊啊！」鬼火一邊發出驚嚇聲，不過倒是順利地從刀眾的總部找到出口離開。

在鬼火離去時看到的字，蒼，那是在刀柄上刻上的其中一個字。剩下的則被少年緊緊握著。

名為蒼的少年——精準來說，身為刀眾有著本名不能被妖怪給知道的一項規定，蒼只是他的名字裡的一個字——，看著跑走的鬼火，一邊為自己差點暴露姓名所驚魂未定，一邊又被這個無釐頭的妖怪給吸引目光。

門後的刀眾們也已經走到對向的廊道，才發現剛剛倉皇離去妖怪的氣息，連忙詢問蒼是否需要協助。

蒼忍住了差點脫口出口的話，在同事們離去後，才得以說出口。

「好可愛。」

♢

從總部離開後，重沿著幾個重點地帶巡邏。

刀眾總部佇立在人間界與幻界的交界，一邊是在有營運的日子裡總是熱鬧非凡的流動夜市，一邊則是茂密不見開發的樹林。不過，樹林只是假象，對於刀眾和妖怪，這一邊是能夠抵達燈影街的通道。

不知道當初是否為了方便管理，總部靠得離燈影街還近一些，因此有不少刀眾在公務以外的時間，也經常流連於燈影街和街上的「人群」交流。

不過重並不那麼做。

人間界的夜市今天正是熱烈營運的日子。

與總部的古色古香呈現強烈對比，夜市的攤位在科技和製造技術的推波助瀾之下，以各式絢麗的燈泡裝飾著，爭取著眾人目光，讓原本應是夜晚最明亮的月亮也黯然失色。

皎潔的月光之下，事物的本質是很容易被看透的，但如今卻被聲光效果給蒙蔽和忽略，譬如，其實人群中，夾雜著許多幻化為人形、來人間界湊熱鬧的妖怪們，不過人們卻依然故我的逛街、滑著手機。

雖然身為刀眾應該執行任務，避免雙方不必要的接觸，不過這些小妖們的存在不至於產生騷動，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比起這個，一旁佯裝問路，卻是趁著別人不注意順手牽羊的雙人組合更加可惡。不過很可惜，這也不在他的業務範圍內。

「啊——！」

重從小偷身邊走過，用刀柄碰撞小偷的手，讓小偷剛到手的錢包掉落在地上，同時手上應該留下了不小的瘀青。

而重卻早已輕鬆地演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沒被任何人發現他與這個騷動有任何關係的情況下離去。

在人群騷動的另一側，一道奇異的火光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是一隻力量不強，給人的感覺卻不那麼普通的妖怪。雖然不在他今天巡邏的範圍，他還是決定追上去看看。

♢

「鎌鼬！」鬼火一路跑回葛葉拉麵，一回來就抱著鎌鼬不放。

看著衣服又燒焦一塊回來的鬼火，鎌鼬大概能猜到發生什麼事情，雖然想責備他，但看到鬼火撒嬌的模樣，又狠不下心，最後只是安慰著他：「沒事就好，下次要去人間界一定要找我好嗎？」

「咦？大家呢？詠呢？」

由於鬼火跑出去玩太久，拉麵店的客人早已離開，剩下的只有收拾著碗盤的鎌鼬，以及勉為其難加入工作的店主。

「大家早就都回家去了，等等我們也差不多——」

在鎌鼬尚未說完話之前，擦拭著湯碗的九尾狐又難得的開口，「鬼火，你倒是帶回了一個貴客呢。」

「咦？」鎌鼬和鬼火同時發出疑惑的聲音。

九尾狐放下湯碗，一邊展開手中的扇子，一邊踩著木屐，緩步走向跟隨鬼火而來的人類。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看起來游刃有餘的人類。長袍的內裏有著華美而繁複的花紋，但是更能代表其身份的，是插在腰間的那把長刀。

「初次見面，未曾謀面的刀眾，我要怎麼稱呼你呢。」

「明明只是妖怪，我為什麼要回答你。」重相當針對的語氣讓初次見面的氛圍劍拔弩張。

九尾狐因為經營葛葉拉麵，認識了不少刀眾，和他們聊天也大多很愉快，但他就是沒遇過講話那麼欠揍的，很明顯就是故意要挑釁他。

就在這個時候，兩隻路過的妖怪一邊吵架、一邊打了起來，甚至將葛葉的門簾都給掀掉。

九尾狐正想出手阻止紛爭，順便要求他們把店門口恢復原狀，後方卻有一名刀眾追了上來。

這其實是燈影街常有的、偶發的小紛爭，雖然破壞了部分店家的擺設，卻沒有造成傷亡的可能，但是追上來的刀眾，卻展現出了非砍殺不可的氣息，手握在刀柄上，維持隨時都可能拔刀的姿勢。

「嘖。」雖然感到憤怒，但九尾狐身上並沒有能與之抗衡的武器。

看不慣這個明顯不對等的情況的，不只九尾狐而已，重雖然不是很想介入，但是看到如此過分的行徑，也忍不住要出手阻止。

不過就在他出手前，刀面與利器敲擊的聲音就先傳出。不知何時移動的鎌鼬，擋在妖怪和刀眾之間，手上的鐮刀正面迎接攻擊。

「唔——」

速度和膽量上，嬌小的鎌鼬展現了不輸給任何人的實力，不過顯然在力氣上就不是那麼足夠。原本還高舉著鐮刀的手臂，正步步被往下壓低，即使用上雙手抵擋，仍然改變不了狀況。

重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反轉了局勢。

發動攻擊的刀眾受到後座力的影響，往後踉蹌，一邊說道：「你也是刀眾吧？為什麼要幫助妖怪？」

「你這種行為連作為刀眾的的資格都沒有吧。」重收回刀子，看起來沒有再次拔刀的打算。

連？鎌鼬並沒有漏聽。這種說法彷彿眼前這位戴著眼鏡，有著墨綠短髮的男子明明身為刀眾，卻並不是很認同這個身份的樣子。

本以為對峙會持續下去，但是對方看著男子腰間的刀，像是突然領悟什麼似的，把刀收起來狼狽地離開。

——重。在那個男人的刀柄上，刻著這樣的一個字。

「好驚險喔！」騷動稍微平息後，鬼火打破突如其來的沈默，「剛剛原本想丟個火球，但是又怕再丟到自己⋯⋯嘿嘿。」

看著剛剛被他剛剛感到懷疑而尾隨著的妖怪，手中操弄著小小的鬼火，但自己的衣服卻燒得到處都是洞。重非常確信自己剛剛的判斷應該是誤判了⋯⋯他就只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妖怪而已。

「也許剛剛那個人只是想要阻止紛爭吧？畢竟這是他的工作，雖然他真的砍得很用力。」鎌鼬拍去身上的塵土，收起鐮刀。

「真是單純的傢伙。」重撇過臉，淡淡地說道。

刀眾的工作什麼的，其實根本只是被包裝過的說法。雖然他們的確是有工作的事實，但刀眾的身份是基於某些原因被賦予的，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安排在這裡的，所以有沒有履行責任根本不是重點。

也因此阻止紛爭什麼的，聽起來就格外的諷刺和可笑，即使說出這句話的妖怪並不是那麼想的，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咦？」雖然想著「剛剛是不是被這傢伙輕視了？」但鎌鼬只是緩頰道：「總之，剛剛還好你出手相救，我叫鎌鼬。」說著，鎌鼬一邊伸出手。

但是重卻沒打算伸出手的意思，「人也好，妖怪也好，我都不想牽扯上關係。」

「總之，既然都來到這裡了，不如就先吃一碗拉麵再走吧。」在一旁看不下去的九尾狐如此說道。

雖然這邊有個彆扭的人類也相當有趣，但他也沒有忽略兩隻正想逃走的、掀起事端的小妖。「等等，把我家門口整理好再走。」

於是九尾狐命令其中一隻小妖幫他搬椅子到門口，開始做起監工。

鬼火雖然有事情想跟鎌鼬討論，但因為是刀眾的事情，果然還是常跟刀眾聊天的九尾狐最清楚了吧！這麼想著，也就搬了張椅子到九尾狐旁邊坐下了。

重雖然還是維持著冷漠的表情，但還是選了吧檯的座位坐下。

鎌鼬已經將他的鐮刀收起，熟練地備料、烹煮，而重觀察到，他在料理時心情顯得特別好，稍微被衣料遮住的尾巴似乎還小幅度的晃動著。

「來了，葛葉拉麵。」將拉麵放到他面前後，鎌鼬就在他正對的位置拿了張椅子坐下。但是吧檯太高、椅子太矮，他索性將椅子轉了方向，讓椅背在前，雙手抓著椅背、蹲在椅子上看著這個奇怪的刀眾。

雖然很想維持平常心吃麵，但是被對方——是叫做鎌鼬吧？——盯著看，總是能感覺到視線的存在。

「臭小鬼，你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嗎？」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卻沒有發現自己一直以來「使用」的京都腔已蕩然無存。

鎌鼬本來就很在意身高這件事情，剛剛忍下來的一口氣直接爆發：「喂，不能因為身高就說我是臭小鬼，我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可是比你久的。」

「什麼事情都沒弄清楚，就在那邊說三道四的，不是小鬼是什麼？」

「哈啊？那我要叫你大叔，吃麵吃到眼鏡起霧真是土死了。」

原本鎌鼬只是想要打探對方的名字，也很好奇這個人對「刀眾」的看法，才選擇在出完餐後跟他搭話，沒想到會就這樣吵起來。雖然這好像也讓他看到這個人類比較有感情的一面就是了。

另一方面，重本來也沒想到竟然會跟初次見面的人講那麼多話，這其中也包含了他絕不會跟別人講的真心話。

一來一往之下，感到莫名其妙，卻又異常暢快的兩人，不知道誰先笑了出來，最後就笑成了一團。

停下之後，重忍不住問了鎌鼬，「剛剛你明明可能打不過那個傢伙，為什麼還跑出去擋下攻擊？」

鎌鼬下巴靠著椅背，沒有多想便回答道：「我認為對的事情就會趕快去做，算是很性急吧？不自覺就行動了⋯⋯啊，不過也可能因為我是風妖也不一定吧！」

重很快就明白，眼前的妖怪是多麼單純與率直，對於眼見之物全然相信，別無其他想法，是與他相反的存在。

照理來說他應該要感到很厭惡的，但是看著這個不吝對他都如此真誠的模樣，他卻怎麼也討厭不起來。

「你也是啊，也要謝謝你、欸、那個。」鎌鼬看起來有點困擾，應該是要稱呼他，但是剛剛他並沒有報上名字，因此難以稱呼。

重對鎌鼬伸出了手，「我是『重』。」

——原來那是他的名字，鎌鼬想到剛剛看到刀柄上的文字，但他也知道這並非這個人全部的本名，畢竟傳聞中刀眾有著嚴格的規範。

「那我就叫你重さん，可以吧？」似乎為了報復剛剛被叫臭小鬼的不甘，鎌鼬這麼說著，一邊笑著吐舌。

「饒了哥吧⋯⋯」重做出扶額的動作，卻忍不住從指縫之間偷看著那意外好看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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