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试着起身，但浑身酸痛不已，只能作罢。

　　天花板上，照明灯投下一道昏暗狭窄的光束，将她包裹在内。光束之外，审讯室内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光牢？”

　　所谓光牢，是指用光将受刑人限制在狭小空间当中的一种技术，其作用类似关禁闭。光牢不仅能限制受刑人的移动，辅以声、电、温度等条件后，甚至能给受刑人造成极大的的心理压力，是一种相当高效审讯技术。

　　这是雪鸮不久前从被收买的线人那里获得的情报。

　　当时的她对此并不相信，甚至有些嗤之以鼻。毕竟，仅靠一束光就能把人困住无法动弹，听起来的确很是荒谬可笑。

　　但是，当她真正身处黑暗时，头顶这道可笑的灯光，却真的成了她唯一的庇护和依靠。

　　抬眼望去，四周的黑暗深不见底。咚咚的心跳激起重重回音，似嗜血的厉鬼在黑暗中啸叫游荡，随时准备将光牢之外的一切撕咬粉碎。

　　雪鸮伸出手指探了探地上光圈的边缘，光圈内倒是温暖宜人，可当手指触碰到外面的黑暗地面时，手指却如被针尖扎伤般刺痛了一下。

　　雪鸮赶忙抽回手指，却发现手指上并没有什么伤口。

　　这时，仿佛受到感召一般，肩膀和腹部的伤痛一齐开始发作，严厉警告雪鸮不要试图离开，否则将会受到更严酷的折磨。

　　她忽然想起来了，想起那被娜塔莉亚折磨的、令人绝望的痛苦。

　　雪鸮于是再无试探的勇气。

　　她明知黑暗中没有厉鬼，更清楚自己走进黑暗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她就是不敢离开这束光。

　　现在，雪鸮终于明白了，困住人的不是这区区一束光，而是人心中的恐惧，刻骨铭心的恐惧。

　　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唯有那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是何等的崩溃与屈辱。

　　…………

　　“她醒了。”

　　监控室内，佐娅与娜塔莉亚并排而坐。看着雪鸮从昏迷中苏醒，两人同时起身，准备继续进行审讯。

　　至于两人为什么“和好”，也许，只有娜塔莉亚脸上高高肿起的巴掌印才能解释这突然的转变。

　　“等等，先观察一阵再说。”基拉盯着监控，揉了揉通红的手掌，头也不回道。

　　“她很不好对付，一般的审讯手段怕是对她无效。”娜塔莉亚的语气不再狂傲，反而多了几分谦恭。

　　“有没有效，不试试怎么知道？”佐娅回道。

　　“她的反审讯意识非常强，体力好，心理素质也很高，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你娜塔莉亚审不出来的情报？”佐娅一句一反驳，假装没看见娜塔莉亚紧握到发白的指节。

　　“我只是……”

　　“够了！都闭嘴！”基拉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吵吵闹闹的两人瞬间低下头，娜塔莉亚面色如常，心中却是早已将佐娅千刀万剐：

　　“等你暴露的那天，我定要让你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求我给你痛快一死！”

　　基拉紧盯屏幕中的雪鸮，继续分析道：“娜塔莉亚说的有道理。你们看，这人醒来以后虽然慌张了好一会儿，但她现在已经在努力冷静下来，看样子的确是受过系统性训练的。”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这几年才潜伏进来的？”佐娅问道。

　　“对，她可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家伙。”基拉点点头，“尽管护照写着她三年前第一次入境，但我推测她真正的潜伏时间绝对不少于六年。”

　　州国和帝国的关系近年来不断恶化，双方的间谍与反间谍交锋已经接近疯狂。两国不断抓对方间谍入狱，这导致两国的间谍数量都急剧下降，大批没受过多少训练的菜鸟新手于是被匆匆投放到敌国。

　　这些菜鸟发挥不了多少价值，但两国都认为，只要能加大对方的反间谍工作量，保护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高级间谍，那这些人哪怕全部牺牲也是有意义的。

　　而雪鸮，就是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高级间谍”之一。这些人大多是两国关系刚开始紧张时就被安插进敌国的，不仅背景清白、素质极高，而且受过系统的间谍训练。所以，这些人往往审讯难度很高，可一旦成功，得到的回报自然也极其丰厚。

　　娜塔莉亚试探问道：“那我们要不要……用重刑？”

　　佐娅立刻出言反驳：“不用，正常来就好。如果让她知道我们特别在乎她，我怕她会为了保护情报而找机会自杀。”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看向基拉，等待她来定夺。

　　“按佐娅的想法，正常来就好。”基拉一锤定音。

　　“对了，研究部那边出了很多新玩意儿，”基拉指了指门边的皮箱，“你们随便选，拿她做做实验。”

　　“是！”佐娅和娜塔莉亚领命起身。

　　出门时，佐娅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没有看到身后关门的娜塔莉亚与基拉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深意直达心底。

　　…………

　　审讯室内，雪鸮正安静地躺在地上恢复着体力，正如基拉分析的那样，在最初的慌张之后，现在的她已经冷静了许多。

　　并不是她不再害怕，而是她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忘记外界的一切，将全部心思投入到体力恢复和思考问题。

　　身体的疼痛不断冲击着精神的底线，却也能让头脑保持清醒。

　　“我该……怎么出去呢？”

　　就目前来看，如果想活着离开这里，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等待州国拿俘虏把自己换回去；第二，挑唆娜塔莉亚和佐娅的矛盾，找机会越狱。

　　要是这两条路都行不通，那等待自己的只有绝望和死亡。

　　雪鸮自认为不怕死，可如果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轻易放弃生命呢？

　　她想活下去，但这两条路却都不好走。

　　第一条路在以前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如今来看，希望很是渺茫。这段时间，州国和帝国已经到了彻底撕破脸的边缘，战争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指望两国能坐下来谈判交换俘虏，希望着实渺茫。再者，自己潜伏八年，和自己存在利益关系的帝国官员实在太多了。首都存在这么大的敌国情报网络，如果不连根拔起，那帝国这场仗实在不好打。

　　如此看来，帝国绝对不会放自己离开，相反，一定会严加审讯自己，争取在开战之前把叛国的官员全部铲除。

　　那么，现在想活下去只能自己找机会越狱了，可这越狱，同样难到让人绝望。

　　她既不知道这座集中营的建筑分布，也不知道这里的守卫配置，甚至她连自己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而且，据她来时在囚车上获取到的信息来看，这做集中营设在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就算她侥幸逃了出去，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原，没有任何求生工具的她要么被冻僵了抓回去，要么直接就被冻死在寒夜中。

　　而且，由于帝国吐真剂的成功研发，如果长时间审讯不顺，那自己很可能会被注射吐真剂。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这一通分析下来，雪鸮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她既然认定要活下去，那就决不会因为眼前的困难而退缩。知难而退，可不是一名优秀间谍该有的品质。

　　而且，就算到最后没能逃出去，一旦发现帝国准备对她使用吐真剂，雪鸮也将立刻自尽，决不泄露一点情报。

　　孤身一人潜伏海外八年，雪鸮经历过的困境、绝境不知凡几。那么多艰难险阻都挺过来了，这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背水一战，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想通了这一切，雪鸮心中的迷茫被愈燃愈旺的希望之火吞噬殆尽。再次睁开眼睛时，雪鸮眼中的神采让监控另一端的基拉大吃一惊。

　　“快点！她好像决心要抵抗到底了，你们必须挫掉她的锐气！”

　　基拉的命令传到耳麦，佐娅和娜塔莉亚也是始料未及，赶忙加快的脚步。不过，吃惊之余，两人的情绪却完全相反。

　　…………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光牢应声分崩离析。

　　光线强度的突变让雪鸮惊醒，强迫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不必害怕，黑暗是很正常的事物，它不能代表什么。”雪鸮如此安慰着自己。

　　坚定了求生的信念，雪鸮便有了抵抗黑暗的主心骨，但这并不意味着光牢对雪鸮彻底失效。

　　雪鸮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任由自己淹没在黑暗的深渊中。

　　踏踏踏——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速度却放慢了下来，转而变得沉稳、有力。

　　雪鸮能听清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并且明白这两个人一定是来审讯自己的。

　　每一步的落下，都意味着危险离自己更近了一点。雪鸮想看看来人是谁，但行动时却发现身体僵硬如铁。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没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踏踏——

　　恐惧终究还是在雪鸮心中蔓延开来。

　　来人每走近一步，蔓延的恐惧就愈发强烈，雪鸮只觉脑海中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置身风暴中飘摇沉浮。

　　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雪鸮的心脏，每响起一声脚步，那只手就狠狠攥紧心脏，把滚烫的鲜血挤进四肢百骸。

　　踏——

　　来人在雪鸮身旁停下了脚步。

　　雪鸮仿佛被风暴卷到云端，又急剧坠入深海。

　　呕——

　　她再也忍受不了这股眩晕，胃部一阵抽搐，转身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不过，雪鸮一整天水米未进，此时也只能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

　　“恶心。”

　　来人一脚把雪鸮踹翻，力道沉重又熟悉。翻滚间雪鸮终于睁开了眼，看清了深渊般的黑暗。

　　雪鸮躺在地上，挨踹的左肩疼痛难忍，但她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清了，也就不怕了。

　　审讯室内灯光大亮，冰冷的电灯光打在雪鸮身上，却如同阳光般温暖宜人。

　　雪鸮放松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平静着脑中的眩晕，这般狼狈的样子引得佐娅疑惑不已。

　　不是说雪鸮“反审讯意识强、体力好、心理素质高”吗？结果就这副要死的样子？

　　“换做一般人，这时候要么大哭、要么发疯，有的人甚至能直接吓晕过去，”娜塔莉亚像是看穿了佐娅的疑惑，出言解释道，“只是吐一顿，的确不错……”

　　佐娅点点头，但娜塔莉亚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皱紧了眉头。

　　“……所以，对付这种硬骨头，必须要用重刑，不是吗？”

　　“我……自有决断。”佐娅只能尴尬地说。

　　恐惧消散，眩晕也很快退去。雪鸮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自然也看清了娜塔莉亚脸上肿起的巴掌印，于是大致明白了对这两人为什么又站在了一起。

　　“有什么招数尽管事出来。”雪鸮终于恢复了平静，出言挑衅道。

　　换做之前，这时候娜塔莉亚肯定已经拳脚相加了，可现在，她却只是双手环胸静静看着佐娅。

　　和雪鸮的猜想一样，娜塔莉亚只是迫于压力才不得不表面上服从佐娅，实际上两人并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就有挑拨离间的空间！

　　不过，由于先前的算计被娜塔莉亚轻易拆穿，这次雪鸮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把这个想法埋在心底，静静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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