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海之中清醒。

無數的泡泡隨著口鼻的開闔嗶嗶啵啵地迸裂，我朝著彷彿浮在半空的明月的滑動四肢，越靠近盡頭，思緒彷彿一隻隻躍出水面的海豚，在順暢的呼吸中回神。

我的上半身跳了起來，另外半身則陷落在柔軟舒適的被窩裡。窗外以肉眼難以觀察的速度移動的月光清晰地照進室內，也將我隔壁的床鋪上平穩呼吸的人影照得一清二楚。

也難怪小勝睡得這麼深沉，這一晚實在發生了太多事。

盡量不製造出一絲聲響，離開溫柔鄉的我輕吁一口氣，確認起身上的衣著。即使腦袋放空著什麼也不想，意識消逝前的印象也會自動拾回，於是我便閉上眼整頓著思緒。

在那個危險的房間，最後救了所有人的是小勝。

原因不明，將目標放在愛德華身上的靈魂掠奪者，確實殺死了用肉身保護了愛德華的我，瞬間化為生命之火的虛無形體，我從漂浮的視覺與聽覺中觀察著外界。

伴隨著嘶吼接近的兩個人，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拋棄防禦選擇救援的銀白雙手劍士冒著會被鐮刀砍成兩半的危險，衝到了愛德華身邊；與此同時，小勝首次抽出他那晚在市集買下的短刀，連在火焰中的我都隱約聽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可見那一幕對所有人來說有多吃驚。

彷彿受小勝的爆破個性加成，燃燒著兇猛火焰的短刀像支快狠準的箭矢，化作力量十足的火隕石射入靈魂掠奪者的體內，一夕間熊熊烈火包覆住敵人。雷瓦汀回神過後趕緊抓住這個好不容易的機會，用移動羽毛將我們全數的人強制跳脫地下城。

後來⋯⋯再後來我便不記得了。大概是選擇了自動重生的方式，使我的記憶中有短暫的五分鐘空白，醒來時已經在旅館，是因為小勝將我帶回來的吧。

我背對著光在床邊蹲下，「⋯⋯辛苦了。」終究是沒抵擋住好奇心的驅使，手指輕輕點在那張熟睡後就會變得異常柔軟的臉頰上。

軟呼呼的，跟本人一點也不搭合，在被發現之前我收回手，確認眼前的五官沒有變回驕傲凌厲的跡象，我走出房外，輕手輕腳地帶上門。五分鐘後，我離開了旅館。

深夜的巴倫比爾街道十分安靜，沒有吟遊詩人彈奏豎琴吟詠的歌聲，也沒有鐵匠敲打鎚子的聲音，只有飛旋在路燈周邊的蟲鳴如綿延了整座城市，漫無目的行走在陰影之中⋯⋯我的雙腳沒有藉著地圖的指引，而是順從掙扎已久的直覺，將我帶向了目的地。

——那個人大概會在這裡。

走進教堂後方的墓園時，瀰漫在空氣裡的冰冷一度有凍僵心臟的錯覺，我慢慢摸著月光的尾巴穿過大樹，大樹的後方地形有個矮小的隆起，孤立在井然有序的墓碑之外的，七個自由的靈魂。

在聽見我未刻意掩飾的腳步聲後，小山丘上的人訝異地回頭。

然後銀色影子不訝異地對我瞇眼微笑。

「你果然來了呢。」

「坐吧，不必那麼拘謹⋯⋯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就是了。」

像招呼著一個到家拜訪的客人，雷瓦汀指了指他身側的位置，於是我也不多推託，隨意找個順眼的柔軟草皮，學著他一樣盤腿坐下。

「⋯⋯心情難以平靜的時候，就想來這裡安定自己⋯⋯是不是有點奇怪？」

我無法回答，也或許是不想讓雷瓦汀難過，才選擇搖搖頭。

銀髮的雙手劍士苦笑著說了「謝謝」，而他伸出手輕觸著墓碑周圍的小草。此刻遮去半邊月光的雲霧稍微地讓開，充足照射在距離他最近的那個，以大理石切割而成，形狀簡單但線條美麗的墓碑上。

Lilith・Spangenberg⋯⋯莉莉絲？女孩子？但還有一個名字⋯⋯Dean・Spangenberg，狄恩⋯⋯？文字的刻痕看起來比莉莉絲的還舊一些。

「綠谷？」注意到我觀察墓碑的視線，雷瓦汀小聲地呼喚我。

「雷瓦汀先生，這個人⋯⋯莉莉絲並不是什麼NPC⋯⋯而是真正的人，對吧？」

「⋯⋯」湖水藍的瞳孔，隱隱縮了一下。

「你從一開始就欺騙了我們⋯⋯將我們帶到這個世界的人，不就是你嗎？」我忽視著若是誤會了該如何是好的猶疑一鼓作氣地說完。但我心裡很清楚，這已經是九成肯定的事實了。

主動向我們示好，將分享給我們的詳細情報稱作是過去夥伴的心血，但是正在進行的任務情報又是如何預先得知的？應該只對任務的關鍵詞才會起反應的NPC，卻在與他談話時變得能夠流利地對話；還有那有如與生俱來，難以相信是只花上一個禮拜就能熟稔使用的精準劍技——

明明不打算刻意地掩飾自己的異乎尋常，卻又保持著沈默不主動解釋，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是在觀察？還是另有所圖？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不知不覺我的語氣也愈來愈激烈，「你的目的是什麼？接下來還會有其他人被你帶進這個世界裡嗎？你——」

「綠谷。」

銀髮的雙手劍用他未戴手套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按住了我的右肩。

「請放心吧。這個世界，已經不會再有其他人到來了。」澄澈的湖水藍眼珠筆直地盯著我。

「特盧斯大陸的幻想故事，馬上就要結束了。」

「什麼⋯⋯意思？」喉嚨莫名一陣口乾舌燥。

雷瓦汀的目光看向我們前方被燦爛星光佔領的天空，沒有聚焦的眼波裡寫著太多複雜的情緒，他就坐在距離我的手臂不到一公尺的身側，我卻突然覺得和雷瓦汀相隔得非常遙遠。

彷彿一道河岸長滿了白花與紅花的悠遠白河，雷瓦汀悠悠地說起關於他和他曾經的夥伴、關於這個世界的⋯⋯所有真相。

　「醫療院的位址的大概是在英國⋯⋯但對我們這些從誕生到這世界上，就沒有離開過病房的病患來說，不論是在英國還是歐洲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無所謂的吧。」

「我們所在的醫療院，是專門針對一出生就染患絕症的孩子，所組建的生物研究機構。因為父母付不出龐大的醫療費照顧我們，他們別無選擇，只好把我送到醫療院進行實驗。包括我在內，一共有八個孩子被送進來，而莉莉絲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大也最成熟的孩子。每次療程結束，她其實也很難受，但還是強撐微笑安慰其他的孩子。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孩。」

「莉莉絲還有一個弟弟也在這間醫療院裡，叫狄恩。狄恩的夢想是，他想要在病治好之後趕快回到學校，和學校的朋友一起玩耍⋯⋯聽起來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也是我們期待過的將來。但是⋯⋯在狄恩七歲那年，他卻比我們任何人都早先一步離開了。」

「我和莉莉絲⋯⋯都是同一個醫療院出生的孩子。」

「醫療院⋯⋯？」

「是個專門針對一出生就染患絕症的孩子，所組建的生物研究機構。包括我在內，一共有八個孩子被都送進來進行醫療實驗，莉莉絲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大也最成熟的孩子⋯⋯每次療程結束，她其實也很難受，但還是強撐微笑安慰其他的孩子。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孩」

這時我不由自主地看像墓碑的另一道名字，「所以這個人⋯⋯狄恩是莉莉絲的？」

「嗯，是弟弟。但是在狄恩七歲那年，他卻比我們任何人都早先一步離開了。」

「狄恩他⋯⋯是個怎麼樣的孩子？」

「他啊⋯⋯他總是說想要在病治好之後趕快回到學校，和學校的朋友一起玩耍⋯⋯其實我們也一樣。」

「雖然莉莉絲從未明說過，但我想正是狄恩離開的這份遺憾，導致莉莉絲的個性創造出了這個充滿幻想與真實的假想世界吧⋯⋯一個當我們在現實中為治療過程痛苦難堪，卻能在這裡擁有一副健全、行動自如的身體的世界。」

「從絕望中誕生的希望，對我們來說⋯⋯莉莉絲的個性就像是『神話』一樣。」

神話。與其說是個性，已經不如說是奇蹟⋯⋯神蹟了。聽完這番話的我不論擺出什麼表情都不足以表示胸口的不可置信，只能目瞪口呆地聽雷瓦汀繼續說下去。

「即使是因為重大疾病而幾乎在床上無法動彈的我們，在這裡也能像個真正的劍士一樣，揮舞著劍柄跳出華麗的舞姿。在特盧斯大陸上的每個人也不只是單純的NPC，都是以真實的情感結交到的朋友，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那時候在教堂和蘇南娜修女的對話⋯⋯不，不對，最初在城門遇到的守衛也是，只要是和雷瓦汀對話的NPC都會表現出豐富感情的話語。那並不是偶然發生，而是因為對象是雷瓦汀才——只能稱作是過客的我和小勝，都沒有辦法得到的珍貴回應。

「正如我一開始跟你們說的⋯⋯狄恩去世之後，我跟其他七位醫療院的夥伴便開始了在特盧斯大陸各個城市的冒險。將完成每個地方的主線任務當作共同的目標，我們約定好一定要在生命的時鐘停擺之前將所有的任務完成，可是⋯⋯」

可是現在，只剩下了雷瓦汀一個人。

或許是我目光裡的情緒太過明顯，雷瓦汀苦笑幾聲後，以沙啞的聲音告訴我：

「就在上個月，莉莉絲因為血癌的關係去世了，而且不知何時，她早已把遊戲的『管理人』身份轉移到了我身上。」

呢喃地說完後，雷瓦汀低下頭之前飛快地瞄了我一眼，於是我看到了他湖水藍的眼珠被染上一層淡淡的水波，但再抬起來時，又是平常那個笑容滿面的他。

「所以你才會那麼積極的想要儘快完成主線任務⋯⋯」

而我才總算明白，在鐵屑山脈遇到地圖魔王高扁的時候也好，還是在地下城的Boss房裡我死掉的瞬間，雷瓦汀展露出的激烈反應是為了什麼。在他眼裡，這裡已經不只是個遊戲構築而成的假想世界，而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世界，因此無法將「死亡」當作再試一次的手段。

「嗯，但也一直在煩惱著。因為『守護巴倫比爾』這個任務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是絕對解決不了的，最後的Boss一定得需要兩個人同時攻擊牠的弱點才能擊潰牠⋯⋯最後實在是沒有時間了，我才終於下定決心，借用你們正處於睡眠中休息的意識。」

「⋯⋯難怪我人進到遊戲前，還是人在宿舍裡呼呼大睡的印象。」

「果然還是現實的床鋪比較舒服吧？」

看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們都不由自主地低低笑了，隨即，雷瓦汀又以殘帶歉意的複雜表情對我開口。

「吶，綠谷⋯⋯你覺得這個世界⋯⋯特盧斯大陸怎麼樣？」

「⋯⋯？」

我不自覺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提問，而他用渴求的語氣輕聲地低語：

「我只是有點想知道，不是長年滯留在幻想中的人，而是作為正在為現實生活努力的人⋯⋯是怎麼看待這裡的。」

今晚的我已經得到太多的資訊量了，那麼再多加這一點詢問也算不了什麼吧。心想著這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我轉動著視線穿越整座半被霧氣籠罩的墓園，從小山丘的這個高度，可以隱約瞧見一點街道的浮影。

「是個光憑我的腦袋想像不出來的地方。」

「⋯⋯嗯。」

我也是這麼想的。從雷瓦汀微微蠕動的嘴唇，大概是這麼說的。

「那麼⋯⋯可以換我問你一個問題嗎？」在雷瓦汀點點頭後，我盡量用輕鬆的口吻詢問：

「你進到這個世界⋯⋯你在這裡生活了多久的時間？」

這個問題就像是在他心裡早已反覆練習了無數遍，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了我。

「如果記得沒錯，上個禮拜正好剛滿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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