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我做了個夢》【它日談】（下）

　　「看著別人在舞台上熠熠生輝，會不禁讓人也想成為那樣。」

　　有音樂會點綴的夜晚，總是比平凡的夜晚來的稍嫌晚些，但我相信，在這世上，是沒有人會對如此美麗的夜晚有所意見的。

　　今天的夜色非常安穩，沒有陰雲，沒有濕悶的風，也沒有惱人的高溫，只有溫柔的陸風，以及點飾著黑墨般天空的燦爛星海，我很喜歡這樣的夜晚，在夜色的掩飾下，整個城市都會變得無比繽紛，無比夢幻，這樣的黑夜不會凝固、不會被定格，只有如風一般的舒適，以及人們真實的歡笑。

　　深呼吸，癱坐在沙發上，淫靡的氣味遍佈在音樂廳的獨奏家休息室內，看著眼前急忙將衣服穿好的男子，我拿起衛生紙擦乾淨身上黏稠的液體和汗水，果然脫掉禮服的決定是正確的。

　　「真是敗給妳了。」

　　「還是很緊張嗎？」

　　「......有點呢。」

　　思考了半會兒，放下手中帶著薰衣草氣味的除臭劑，我的兄長此刻雖然依然滿臉不滿，但至少比二十分鐘前緊張的樣子放鬆許多，我對這個結果還是蠻滿意的，他如果用剛才那個樣子上台的話不要說兩首協奏曲了，半首可能都會有問題。

　　時間不多了，將衛生紙丟入垃圾桶，我光著腳來到他面前，要他蹲下身子讓我幫他整理領結，接著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在他額上輕輕留下一吻，這是屬於我給他的祝福，也代替主為他祈禱。

　　「沒事的，你一定能完美演出的，畢竟你為了今天這場音樂會，幾乎付出了所有時間跟精神呀，無論是我，還是一直以來注視著你的主，都不會允許你失敗，你定將成功。」

　　眨動，隨著兄長抬起頭看向我，我在他琥珀色的雙眸中看見自己如此溫和、微微彎起的眼眸，我沒想像過自己能擁有如此柔和的神情，僅僅來到這個家三個月，他就如此柔軟地改變我，他成為了我人生的全部，我為自己，也為眼前這個男人感到驚訝。

　　「那麼我出發了。」

　　「嗯。」

　　站起身子，將身上的燕尾服做最後整理後，我注視著眼前那高挑的鋼琴家掛上與方才那懦弱表情完全相異的堅毅神情，英氣煥發地踩著皮鞋離開休息室，看著那樣自信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沒問題，他將盛大完美的演出，祝你一路順風。

　　離演出還有十五分鐘，看著眼前的隔音門闔上，我急忙鎖上獨奏家休息室的門，借用了附屬的浴室，把身上已經乾燥的體液和酸臭的氣味洗去，音樂廳附贈的洗髮液跟沐浴乳意外地不錯，洗完後我整個人都帶著茉莉和牛奶的香氣，之後也幫家裡買這個牌子試試看吧，整個人都感覺變得輕盈許多。

　　來不及用吹風機把頭髮吹乾，我把長髮用毛巾包起來後，迅速換上被我丟在桌上的禮服，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牆上電視的轉播，以及螢幕一旁音樂會開始的倒數計時，十秒鐘後，音樂會拉開帷幕。

　　寬廣的音樂廳內，高掛在穹頂、隆重的水晶燈緩緩地三明三暗，隨後，坐滿聽眾的觀眾席迎來黑暗，葡萄園式的舞台被溫柔的光輝照亮，舞台兩側的舞台門拉開，接近百人的交響樂團演奏家一一踏上舞台，坐進自己的位置，拿起樂器。

　　雙簧管的聲音是最像人歌唱的聲音的樂音，我記得以前在家跟兄長一起看演出的錄影時，他曾這麼說過。隨著雙簧管一聲平穩的A，木管、銅管、弦樂逐一加入調音，我很喜歡樂團調音的時候，即便這不是音樂的一部分，但作為表演的一部分，這般用和聲構成的調音過程，確實會讓人有一種，啊，音樂會真的要開始的感覺。

　　調音結束，殘響消失，音樂廳再次回歸安靜，幾秒後，舞台左側的木門拉開，全場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迎接跟指揮一起進場的鋼琴家，是那最讓我自豪的兄長，沒想到只是看著他如此耀眼的樣子，我的視線就漸漸模糊了起來。

　　穿過人群，他的燕尾服隨著他的步伐緩緩地舞動，兄長的步伐非常慢，他整個人就像是靜靜燃燒的火焰，安靜、收斂，卻令人無法移開雙眼，他雖然感嘆過鋼琴家演奏時燕尾無法舞動，但是僅僅五秒鐘內，他就將燕尾的美留在空間中，他不是只會演奏而已，對他來說，甚至只是出場的走路、燕尾搖曳的程度以及自己敬禮、坐進鋼琴前，都是他演出的一部份。

　　調整了鋼琴椅的高度，兄長抬起頭看著穹頂的燈光，他在真正開始演奏曲子前都會這麼做，他不常在家彈琴，但有一次我在看他之前音樂會的錄影時問了他這是甚麼意思，他說這是致敬一位鋼琴家，她在演出前總會花個幾秒看著天花板深呼吸冷靜下來，而自己嘗試過後也確實發現這個方式相當有用，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我不是演奏家，我不懂舞台的壓力，但看著這樣沐浴在燈光下、抬起頭望向蒼穹的人，就像是被主所愛著一般，如此神聖。

　　這場音樂會的組成是上半場Rachmaninoff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以及下半場Bernstein的The age of anxiety，兩首如此壯闊、纖細且動人的曲目，演奏時間加起來逼近八十分鐘，是一般音樂會的全場時間，也是一個獨奏家挑戰自己體力、精神、專注力極限的時長，過往仍有許多獨奏家挑戰一場演奏會的上下半場都演奏協奏曲，但時至至今，獨奏家只演半場協奏曲，下半場交給交響樂團已經成了主流，但我相信他。

　　跟指揮點了點頭，電視中，那位鋼琴家將自己細長的手指輕輕放上琴鍵，接著淺淺呼吸，深沉、不疾不徐地按下琴鍵，讓身體跟鋼琴、交響樂團以及整個音樂廳共振。

　　那是很慢、交替著的步伐，沒有著急，也不曾加快，只是如此沉重、扎實的聲響，他不喜歡其他鋼琴家漸快演奏Rachmaninoff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的開頭，這首曲子不應該有任何的著急，這不是如此歡快、活潑的曲子，反而是一首內斂、宛如暴風雪中找到希望的火種，吃到冰凍的樹果的那種纖細、漫長，只屬於俄羅斯以及Rachmaninoff的歌聲。

　　「薰哥哥真的好厲害啊......」

　　是的，僅僅是十個小節的前奏，他就讓我的淚水不受控地流滿臉頰，這段時間他幾乎不在家練琴，都留在學校或教授幫他牽關係的鋼琴品牌旗艦店練琴，我曾跟他說過他可以在家練琴，我不會覺得被影響，那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其實很不錯，但他卻說他在家時想陪在我身邊，而且也想為我留下一點驚喜。

　　樂團加入音樂，兄長的手指開始在三對二的節奏上奔走，悠長、浪漫的船歌開始迴盪在音樂廳內，接著在樂團和鋼琴的拉扯中進入令人不敢呼吸、充滿情話和如同夜裡火光般溫暖華麗的音色的慢板。

　　我曾聽過這首鋼琴協奏曲，甚至可以說是聽過非常多遍，在我來到這個家之前，我是與古典音樂幾乎無緣的孩子，會留在青樓裡的人既不像藝妓那般多才多藝，也不像一般人會有這種興趣，我們會在那工作不是缺錢就是真的喜歡做愛，這種音樂與我毫無關係，但來到浮所家，我認識了如此美麗的樂音，甚至可以試著彈奏鋼琴，他給了我家，教會了我許許多多，這讓我怎麼不喜歡他呢？

　　我似乎能夠理解到兄長為甚麼總說，這首協奏曲對他來說意義非凡，這不只是因為他從小聽這首協奏曲到大、在現場看過自己的教授演出過這首協奏曲，這首協奏曲的樂思細膩浪漫，時而像俄羅斯被白雪覆蓋的母親河，時而像談著戀愛的柔情漢子。

　　鋼琴燦爛的八度旋律，瞬間吞噬了樂團和整個空間的溫度，螢幕中我所愛慕的人，正在鎂光燈下用單薄的身子對抗整個樂團，整個音樂廳，他的演奏並不完美，是的，他曾說過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這首曲子彈完美，但我其實根本聽不出他哪裡彈錯音或做錯甚麼，我只知道，他真的很努力地將音樂裡的東西傳達給在場的所有人。

　　最後的慢板，音樂在鋼琴和弦樂低聲部對唱中急速來到第一樂章的結尾，快速的音層、和聲堆疊，如同煙火般絢爛的併發，他的手就這樣停在空中，等待殘響消失在空間中，而坐在休息室中的我，則擦去淚水，忍不住無視規定，舉起了手在樂章間鼓掌。

　　「為你今夜的表現，Bra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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