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咖喳咖喳——口腔中碎片四散，細碎的渣子碰到舌面便化了，其他則如玻璃膜般黏在舌根，只得吃藥似地和著咖啡一飲而盡。休息時間隨之結束，喉嚨中留下的是苦澀的咖啡香氣與不甚搭調的冰涼感。

　　將洗淨的紙杯捏扁擲入回收桶，京太伸了個懶腰打起精神，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想著住處冷藏櫃裡整袋滿得快溢出的薄荷糖，連吃了一陣子也不見減少，彷彿有個混蛋老是趁他不注意偷偷補滿糖袋，每次打開冰箱都那股薄荷味。未來某天，或許就在這袋糖清空的日子，便是時候認真考慮離開這間混帳公司。

　　螢幕上，通訊軟體中上司的名字旁冒出未讀的紅點，他胃疼地倒吸了口涼氣，其他的工作群組同樣亮著未讀通知，看來他太專注在幫新人調回資料耗上不少時間，反倒是自己的計畫書毫無進度。

　　耐著性子拖曳卷軸，將需要回應的公事與閒聊大致區分開來， 一眼看到久未更新的私人聊天記錄。

　　今天依然毫無動靜，對方離開超過半年，當然不可能繼續使用內部通訊。留下的聊天記錄短得驚人，大致上都是公事相關、系統或網路連線故障問題通知等等，仔細想想他們倆都沒有利用文字訊息閒聊的習慣，便淡然地刪除紀錄。

　　一如往常，著手看不到盡頭的工作。

　　一如往常，坐在無人的公車亭內。

　　沒多久，飄起了細雨為悶滯的空氣帶來幾分涼意，鼻腔中泛起刺人的薄荷味。

　　§

　　「喂——醒醒，起床囉。」

　　聽見惱人的呼喚聲，剛睜開的雙眼因公車亭內青白色的照明光感到不適，而頻繁眨眼。

　　逆著燈光，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狀似親暱地自背後握著京太的肩頭，隔著數層布料仍傳來灼人的溫度。

　　剛醒來，無法快速聚焦視線，他呆坐好段時間，無視笑得尷尬的男人，即便是回到清醒狀態，不想消耗精力的情況下，僅僅轉動眼球打量對方，對方鬆開手站到他的正面。

　　身材挺拔的男人在這個陰雨陣陣的日子穿著輕裝，身上似乎沒有準備任何雨具，棉衫佈著點點雨痕，高筒帆布鞋和褲管吸水後顏色變得暗濁，半濕的黑髮貼著皮膚垂落柔和平時精悍的面部線條，明明該是很狼狽的狀態，舉手投足透露出的自在感遠比過去還來得氣焰囂張。

　　「喔，是你啊。」沒來由地想刁難許久不見的男人，京太低下頭迴避視線接觸，揉著發痠的後頸，慢吞吞地回應。

　　「半年多不見，反應不能熱情點嘛。」男人失笑地撥落髮梢的雨水，指向停在離公車停靠站數步距離的轎車，解釋自己正巧經過：「沒睡過末班車吧？」

　　京太點亮手機螢幕，面無表情地回道：「我設了鬧鐘，公車再十二分才到。」

　　「如果打擾到你補眠，那抱歉啦。」

　　男人似乎不打算解釋出現在此處的理由，順其自然與京太並肩而坐，將右腳踝擱上左腿，脫下鞋利用金屬椅腳敲落鞋底的結塊泥土。

　　「沒到打擾的程度。」儘管疲勞感讓京太難以強打精神，他仍試著接續零散的閒聊。「你不再梳背頭了？」

　　男人自然垂落的瀏海長度足以遮蓋眼睛，妨礙視線便用手隨意撥開，僅僅髮型變化便讓京太產生些許陌生感。

　　「提到這就來氣，前些日子被說越看越像我爸年輕時的樣子，真是別開玩笑了。」男人語畢把頭髮全往後腦杓攏，擠眉弄眼的擺出副兇惡的面孔，隨即放下手輕笑著。

　　「哼姆，那副樣子看起來的確像是典型的刑警模樣。反倒是你這麼鬆懈不會影響工作嗎？本來就沒多少威嚴，配上棉T和牛仔褲，橫豎像個大晚上不睡到處瞎晃的大學生，越活越回去啦。」京太撐著下巴，消遣男人打發餘下的時間。

　　「我只要交得出成果就好。誰像你頂著張娃娃臉身高也像小鬼，你該不會用半票搭公車吧。」男人盯著京太的臉，不以為然地挑起單邊眉毛。「看你的這樣子，有沒有好好調整作息啊？該休息時就休息，別撿份外的業務回去，我離開前留的那包糖吃完了？」

　　「笨蛋。半票得在12歲以下，你太久沒搭公共運輸了。」輕率消遣換來揭瘡疤層次的反擊，幾年前與其他同事全家共同出遊時被當作對方孩子拿到學生票的事蹟遭男人反覆嘲笑；時隔半年他完全忘記男人多喜歡損他，早知道別開外表玩笑，根本是送球讓男人殺，京太懊惱地別過頭面向車輛來向。「你那袋薄荷糖太誇張了，當作一年份的量得每天吃個三四顆，而且我拿去分給其他人後袋子裡的糖看起來根本沒減少。」

　　「所以你又咬碎了吞掉，根本沒在休息。等糖化掉就丁點時間，那點時間不在崗位上又不會天打雷劈。」男人遲疑一秒便轉為確信。「剛過半年便故態復萌麼，自制力比預期的差。」

　　「自制力？你！我、只是吃膩了！」說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愚蠢藉口，京太恨不得咬住舌頭。

　　「是嘛，早知道就買綜合口味了。」男人倒是不疑有他地接住話題。

　　「……你的綜合只是變著造型的薄荷糖吧。」

　　「顏色跟口感上還是有變化好嘛！薄荷明明是很不錯的口味，大多零食都會有薄荷口味，不就證明了那是經得起時代考驗的口味。」

　　「那也不一定是首選呀。拿冰淇淋為例，對我來說薄荷大概排在第六名，附帶一提這還是縮限選項後，從八種口味中取出的名次。」京太扳起手指，計算自己有印象的冰淇淋口味，要是細分口味名稱前五名可能全被巧克力系佔滿，薄荷巧克力大概可以推到前三名，但他絕對不會老實告訴男人。

　　「第六名……但你喜歡冰淇淋吧！薄荷口味的冰淇淋也還是在你喜歡的範疇內。」

　　京太頓時無語，男人的思維只用喜歡與否判斷，區分名次對男人來說不具意義。

　　「嘖。車來了，下次有機會再聊。」

　　被拉住的上臂隱隱作痛，京太沒好氣地回過頭。

　　「還有什麼事？」

　　「讓我送你回去。」

　　§

　　回家的路上，無色的薄荷糖在口中滾動，男人的叮嚀一個字都沒進到京太耳中。

　　注意到這點，男人笑著止住話。

　　京太坐在副駕駛座，一手托腮靠著車門維持假寐的姿勢，偶爾睜開眼確認窗外的景象，周圍是點點雨聲、雨刷膠條摩擦玻璃的聲響，以及口腔內微弱地糖塊碰撞聲。

　　「前面那個路口左轉。」口中的糖薄得像紙片，下意識將糖片輕輕貼在上顎，好似如此便能推遲結束的時間。「就是那棟。」

　　「現在雨還挺大，要不等雨勢減弱再下車？」男人彈了下擋風玻璃，傾注而下的大雨在玻璃上製造出層層水牆。

　　「不要緊，我有傘呀。」京太解開傘帶，開門前回過頭對男人說道：「覺得後悔就早早回去道歉賠罪啦。要是為小事被甩就不償失了。」

　　「很明顯嗎？」男人耷拉著腦袋伏在方向盤上。

　　「只要長著眼睛，誰都看得出來，這時間沒多少讓你漫無目的地在外頭遊蕩的理由。」

　　「我也有單純溜躂的時候啊。」

　　「挑大雨的晚上？你有這麼浪漫？」

　　在京太鄙夷的目光下，男人縮起肩嘀咕：「這種事怎麼就成浪漫了。」

　　「所以說你不是這塊料。」

　　「怎麼想都是你的品味比較怪。」

　　口中的糖裂了，碎片扎在舌上，儘管疼卻沒留下傷口。

　　「哼……說得沒錯，我的品味果然哪裡出錯了，晚安。」

　　京太推開車門，不顧後果地踏入水窪，皮鞋壞了便壞了，他就不該因為那股薄荷味心軟答應男人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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