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船长

【第一回 为君荒唐不知晚】

西域有山名‘蓬莱’，其中百多洞府，为‘仙人’居所。

神山九折溪，沿泝此中半。

上有苍石屏，百仞耸雄观。

女童扶着暖炉，漂亮的小眼睛犯困似地眯着。一双手为她紧紧身上的鹅毛斗篷，手的主人笑道：“困了吧？”

女童揉揉眼睛道：“才没呢，阿翁要添酒记得和我说哦。”她挪挪身子，方才没坐好，半个屁股落在蒲团外面，好险没冻掉咯。

棋盘对面的客人道：“阿浅乖，看这是什么呀？”

阿浅朝那边看了一眼，登时清醒了。只见客人手心里捧着一朵半开的红色小花，花瓣在风里微颤，娇嫩欲滴。这雪山上一年到头都是冷的，像这样好看的花儿，实在是少见得紧。不由心动道：“这，真的能送给我吗？”

客人道：“来，过来。姐姐帮你带上。”她将红花儿插在女孩的道髻上，稍微修饰，笑道：“白氅红花，正配佳人。好啦，浅儿去山下堆雪人玩吧，只是要小心路滑哦。”

浅儿望向阿翁，大眼睛里满是动心，嘴里却说：“可是浅儿还要给姐姐和阿翁温酒......”

客人拾起酒壶道：“今天就让你阿翁享受一次，什么叫做‘知音敲棋，红颜添酒’。”她转而莞尔道：“道友方外之人，享这等齐人之福，当心折寿哦。”

阿翁哭笑不得道：“多宝君，你又拿寿数说笑了——嗳，浅儿去吧，记得要问村里人好——这举头三尺的事情，说不得啊！”

客人目送这阿浅兴冲冲地下山，才悠悠道：“说了又如何？”她转过头来，目光泠冽如泉眼藏酒，面肤细腻如温泉烹蛋，只是那对眸子一明一晦，颇有几分邪气。棋盘前，她披着长发，一袭薄衫下薄冰肌莹，雪腻酥香。拄剑斜坐，此刻更是未着袜履，一双雪白的脚自然而得意地展露在冷峭的寒风中。

老翁看得呆了，随即回过神来，道：“多宝君，你的鞋子？”

少女笑道：“您别见怪呀。我的功法最近正行在足部，难免燥热难耐，索性就不穿鞋子。好在这蓬莱山上的老老少少都不爱出门，平时嫌冷清，如今却正是好处呢。”

阿翁好奇道：“是什么功法如此奇特？”打探别人功法乃武林大忌，只是这老翁天性不忧不惑，是世间无二的磊落人物，故而除“寿数”外，说话百无禁忌。

少女方才的话全是玩笑，怎料这老头还真的信了，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她忍住笑道：“说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功法名叫——心猿意马。”

“心猿？意马？”老翁搔首道：“这四字何解？”

少女故作神秘，随口扯道：“心猿者，以心为眼也。一勘风水，曰五行生运术；二观命数，曰天子望气术；三察人心，曰见性明心术。意马者，以腿为马也，芥子腾挪无踪影，凭空折转自翩飞，百里奔袭若等闲。”

老翁听了没讲话，先“咕咚”饮了一杯酒，抹下嘴，红着耳朵道：“我不信。”

少女看他的样子分明是信了，笑得肚子都痛了。可她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你不信最好。说实话，这套功夫我还没怎么练，不是不想，而是天赋所限。”她声音越压越低：“你知道我收藏的那件‘造化玉碟’吧？”

老翁连连点头。

“——我对着它观想了整整七天六夜，才终于从字缝里读出字来！”少女面色凝重，脚趾早得意地翘了起来。

“什么字？”老翁满头大汗，追问道。

“不、可、说！”少女讲完这三个字，坐回蒲团上，美滋滋得尝着酒：“好啦，故事讲完，继续下棋。”

老翁满脸古怪，想了半晌，忽然道：“我还是不信。你那个造化碟子我也看过的，上面没写什么字，倒是纹路有些像画儿。”

少女无趣道：“怎样都好。下棋了下棋了。”

老翁不依不饶：“你说你天赋不足，是不是这心猿意马功法没有学全？”

少女知道他是关心自家的寿数，想托自己为他看看。可这又怎说得出口，若是不小心让他心魔深种，还不是成了自己的过错？

她一念生，更觉得不能把这老傻瓜丢下不管——谁让他是自己山上唯一的朋友呢？她手下一边敲着棋子，一边缓缓道：“不错，子妫愚钝，天赋所限，只学会了心猿意马中的末技，读心一术。”

老翁忍不住盘问道：“你且读我现在心里的想法。”

少女如何知道他的想法，却也有办法糊弄过去。所以她只瞧一眼，便转开目光，咬唇不语。

“你......”老翁看她眉闾罩上一层愁意，嘴里质疑的话再说不出口，心里不禁又信了三分。

少女道：“你若还不信，可以从棋盘上随意拿走一子，再将棋盘拨乱，我自可告诉你拿走的是那一颗棋子。”她讲完这句话，便回过身去，留一个冷清纤弱的背影。

老翁依她所说取走一子，更没心力拨乱棋盘，只是喊她回身。

少女回过头略向棋盘上一瞥，心里大定。这类覆射的游戏她本就是高手，对算学数术亦是拿手，只一看，便报出了那枚棋子原先的位置。

老翁看看她，再看看棋盘，忽然长笑一声，夺过酒壶，一手提起蒲团，身形开展，带起漫天雪尘。他身法如风，笑声如潮，滚滚而去，转瞬已没入苍莽雪原。

“唉，老实人，没救了。”少女拍拍头顶的雪沫，自雪堆里挖出一扇排骨，提着回家去了。

只余，残局一处，五趾足迹两行。

在溪水里濯过足，少女提着排骨，往自家“多宝洞府”慢慢走着。道上山雪积了寸许，光脚踩上去，讨饶一般吱吱作响。

少女走走停停，心不在焉，又像在找些什么。可这件东西端的难寻，任她几百次抬头俯首，终是一无所获。

忽见白雪里探出一枝红梅，少女步伐一顿，仿佛被人撞破了心事，连带着耳朵也红透。看几枝梅梢搭载竹篱上，自己的洞府已近在眼前。她垂头抿着唇，赤足一步步向篱墙挪着，心不甘情不愿，好像个自领打手心的孩子。

黑夜里，只听“仆”地一声响起，少女匆匆回头，原来是草亭子的亭顶被积雪压塌了一角。这本没什么好瞧的，少女却好像泥塑木雕一样定在了原地，神情恍然，忽然拔足回身，又自来时路去了。

魆黑林高，怪鸱时鸣。直到夜色沉沉，星稀月朗，澈亮如匹的月光洒下，才见少女的身影在崖下出现。

这座崖倒是有名，之前叫“仙人脱靴”，后来崖上住了她，便有好事的游人将这崖换了个称呼，叫“仙女濯足”。濯足崖不高，只有三丈许高，只是它的形状仿佛一只倒靴，易下难上，到夜里树影遮蔽处更是漆黑一片，绝难攀援。若不想行险，亦可沿山路上山，只是多花些时间。

少女来到崖下，秀足轻掂，另一只脚微翘，在石壁上点水似地一触，裙裾翻转间，便如一只白翅雪尾的鸟儿，纵起两丈有余。只是她是借石壁纵起，自然愈跳愈远，此刻石壁已不能触及，她身在半空更无从借力，不知如何才能抵达石顶。

少女却不慌，只见她气吐如箭，箭带兰香，双臂后扬，雪白襦袍一时间竟似隼张。她借衣衫之力稍作回旋，已重新贴住了光滑的石壁。正巧此时月亮没入云里，四下里仿佛笼了层戳不穿凿不透的黑帷，少女上山心切，纤纤五指直插下去，指甲戳在石头上，痛彻心扉，可也不知是什么心事支撑着她，竟是一声不吭。有此处借力，她又纵起一丈，轻飘飘地落在山石松巅。

少女绕过松树篱笆，左手折一枝红梅下来，右手已推开了洞府的竹扉。洞府不大，一眼望尽，其内家居陈设，不过一竹席，一蒲团，一烛台而已。山人自知这是多宝仙人的洞府，可在许多寻仙问道的游人看来，这是更像是为清心寡欲之人准备的一具棺柩。

冷壁上挂一机栝铁盒，自内向外透着寒气，正是闻名天下的“藏宝匣”。传说其中藏有奇珍三三之数，异宝九九之数，时人皆羡之。传说不是戏说，但编造传说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胡说。说到底，这匣子里有什么，只有它的主人知道。

它主人的心思却不在它。少女推门进去，静静听了一会，才将门阖上。她径直走到与铁匣相对的墙壁前，伸手前推。这墙壁连着山体，少说也有几万斤的重量，可在少女一推之下，竟如屏风折叠起来，让出后面的暗间。

内间比外间更小，壁上开个一尺见方的方窗，昏白的月光照进，为房间洒上一片朦胧。

昏暗中竟有人道：“今天...玩得尽兴吗？”听声音，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

地上不知道散落着什么，少女跌跌撞撞走进去，边道：“阳老怪要留我彻夜手谈，可他的水平你也知道，臭棋篓子都够不上。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

那人道：“紫阳仙人的水平我不知道，你的水平我可是一清二楚。咱们谦虚一点，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嘛。”

“好，谦虚一点——不如猜猜今晚吃什么？”少女放下手里的东西，用火摺子将内室的几盏烛灯点亮，整个房间登时明亮起来。

身后那人道：“吃食事小，只是这房间太黑，做起事来总不方便......”他话语一顿，“你手指在流血。”

少女回过身，灯影摇曳之间，那个少年盘坐在垫上，一双大眼睛浅澈萦回，长发披肩，气度清濯，笑容懒散好看，一如两年之前。他靠在墙上，身边还有各式各样木雕石刻小人无数。这些小人虽不过掌高，却神态各异，姿势更无一个相同。

少年又道：“手伸过来。”

少女越过地上的一摞摞书，和他对坐，正要乖乖把手伸过去，忽然脸色一白，薄怒道：“你又背着我配药了！”

少年讨好笑道：“不过是些止血镇痛的金疮药罢了。”他的笑容是那样干净，任谁看了都再生不出一点儿怒气。可少女却丝毫不心软，冷冷道：“你说，该怎么罚你？”

少年默然一阵，笑容泛苦：“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又何必问我？”

少女听他这样说，苍白的脸颊却蓦地染了酡红。他将流血的手指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握成拳，伸到少年面前，道：“送你的，拿去。”

少年笑道：“菩萨保佑，可千万别是什么虫子。”双手接过，却是一颗极小巧的、通体雪白的冷杉果。他不由惊奇道：“你是怎么找到的？现在可不是冷杉结果的季节。”

少女低哼一声：“这种小女孩家的玩意儿，自然是浅儿送的。”

少年自身边取出一个木盒，将那种子珍重收好。其中还有十几颗冷杉果，各有独特之处。他笑道：“这位浅儿姑娘也是位妙人，不知可有机会亲口向她道谢。”这人前世只怕是苦着脸过的，不然今生为何这般爱笑。

少女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嘴上却讽刺道：“你想道谢，人家可未必承情。”

少年哂然一笑：“不错，有心又何必亲至，我谢你也是一样的。”少年望着她的双眸，笑容隐去，认真道：“多谢。”

少女知道自己连篇的谎话多半已被他识破，赧然道：“谢什么呀，空口白话，听着还嫌累呢。”她望少年脸上瞧了两下，道：“鬓角的头发又长了，喏，你乖乖坐好。”

少女靠过去，几乎将少年抱在怀里。她一手轻轻捧起他的长发，向下看去，身体却忍不住微微一颤——两条散发着寒气的铁链自他肩胛骨肉上穿过，又与身后的石壁紧紧连在一起。这爱笑的少年，竟然是个被穿了琵琶骨的废人！

她正出神，那少年忽然道：“你心跳得很快。”少女仿佛被看破了心事，慌乱中手推在少年肩上，把铁链震得哗哗作响。

少年只道她是在借机惩罚自己，虽痛得脸色惨白，仍强笑道：“你这样对我，心里可曾有一点后悔吗？”

少女拔出匕首为他修着鬓发，淡淡道：“为什么后悔？”

“为将这两年虚掷后悔。”少年任那匕尖在自己眼前划过，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你已经日夜不离照顾了我两年。如果这对于你们‘仙人’而言是一种负担，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少女思考了许久，才缓缓道：“因为我不想你死。”她将嘴巴贴近少年耳朵，“虽然我照顾着你，还为你从山下购得许多书册，但驱使我这样做的可不是愧疚，而是一种......需求。你知道吗，我曾养过一只猞猁，可惜的是，它没能在我的呵护下活下来。”

少年笑道：“明白了，我就是一只你新养的猞猁。”

少女最后用梳子为他梳理几下头发，起身道：“所以呢，尹兮君，你可要坚持住，千万不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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