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伊谢尔伦攻略战的第二次进攻依然无果，疑惑与顾虑盘旋在罗严塔尔的心头。他重整了鲁兹剩余的舰队，复盘战局之后不禁陷入了沉思。

“阁下，我认为这次战斗有些蹊跷……”贝根格伦注视着远方零散归来的舰支，皱起眉头，“不像是那个杨威利的作风吧？吉尔菲艾斯提督曾与他见过一面，跟我说起过此人的性格人品，再对比他过去的战术风格，简直就像换了个人指挥一样。”

“是吗……”罗严塔尔心中也有隐约的不和谐感，的确这两次大型作战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第二次不再有之前那种游刃有余的、仿佛在戏弄人的轻松，但这也有可能是对方的计策，杨威利最常做的事，不就是出人意料吗？一厢情愿地凭借直觉下判断，说不定会再次中计，罗严塔尔宁愿从长计议，也不打算放松警惕。

“抓到俘虏了吗？”

“本来抓到两个，但是因为重伤未能救活，实在太可惜了，如果能问出什么情报就好了。”

罗严塔尔点了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伊谢尔伦要塞，这片凶险的狭窄宙域不知吞噬过多少人杰的性命，吉尔菲艾斯也殒命于此……我又会如何呢？前人的命运像死去星球的光芒一般，穿越重重时空落入罗严塔尔的眼中。宇宙之无限总是容易激起人心中的探求与欲望，而其空茫却不能满足一二，征服者究竟获得了什么，或许只有征服者自己才知道，而对没有感情的宇宙来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物质与能量的循环往复罢了。

副官列肯道夫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阁下，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发来通讯请求，是否接入？”

好友的名字像一颗磁石，将摇摆不定的指南针尖吸在了当下， 罗严塔尔回过神来应道，“好，我马上去。”

不过，帝国指挥官尚有闲聊的余裕，而另一边勉强扛住了冲击的伊谢尔伦众人，却只能在越来越有限的选择下挣扎求生。幸好大部分非战斗人员的撤退已经完成，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最后弃城而走的选项了。

这几天留守指挥官们开会讨论接下来的应对策略，帝国军自从那一战之后又消停了一阵子，目前暂未有什么动静。先寇布提议下次作战由同盟方主动出击，利用对方谨慎的态度以小博大，掩护己方逃跑，大家基本同意这一思路，商议好大致的分工之后，各舰队便分头安排具体的行动计划。

奥贝斯坦叫来副官苏莱曼少尉，将手边的文件夹递给她，“作战方案我改过了，请交给卡介伦中将。”

苏莱曼接过来，本想马上去办，但是某些事悬在心头，让她停在原地没有动。

“还有什么事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听到一些流言……说阁下在上次作战中建议卡介伦中将不顾友军生死向敌人开炮，导致阮舰队大量伤亡……生还者有很大意见，说您是杀人凶手……”

奥贝斯坦那双毫无表情的义眼盯住她，“这不是流言，是事实。”然后他示意副官打开刚才的文件，“你可以看一下。”

苏莱曼有些困惑地翻开，只见初稿上果然有不少修改的痕迹。但是，这跟她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然而她读到标注的字迹后，“费雪少将负责诱敌，卡介伦中将指挥民用船队撤离，剩余阮舰队、空战队和陆战队机动支援，那我们……接入尾随系统后搭载人员减半……切入敌方补给舰阵列……最后由雷神之锤掩护撤退……”

“我们真的能办到吗？如果突围失败怎么办？”苏莱曼直言道，这个方案意味着奥贝斯坦的分舰队需要以最少的兵力冲入敌阵扰乱对方，并在友军完成撤离、不可能再被追上之后进行快速突围，实在是凶险之极的任务。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打算接入尾随系统，即由旗舰接管其他战舰，发出大部分航行指令，从而降低人员配置的要求，只要旗舰指令系统完好，分舰队即使丧失一定程度的灵活性，也可以保持整齐划一的行动，继续执行作战任务。

“任何作战都有可能失败，如果走到那一步，就做好准备投降。”

“我倒是没有这种经验……”苏莱曼皱着眉头说，这句话并非故意揶揄长官——奥贝斯坦当初就是投降才来到同盟的——只是她一想到有可能不得不向敌对的国家屈膝，就不由得心生厌恶。“不过，您的标注里面似乎没有战死这个选项，那么我愿意相信它还是有一定的成功率的。”

苏莱曼虽然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但她其实已经明白了，无论是考虑舰队配置还是个人因素，这个断后的任务都必然会落到奥贝斯坦头上。就在她打算告退离开的时候，奥贝斯坦突然又说话了，“关于上一次作战的情况……杨提督有什么指示吗？”

“是卡介伦中将直接向他报告的，具体有什么指示没有说，阁下可以直接问杨提督。不过星际航行期间，即时通讯很不稳定，如果您需要技术帮助的话随时叫我。”

“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奥贝斯坦遣走副官，独自一人的时候拆下了义眼，将那对闪着淡淡红光的小玩意握在手心里，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的世界中。对他来说通信并不是什么难题，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找过杨呢？分别时那人说过的话此刻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中：

“战场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何时开炮、抵抗多久、救援哪一边之类的，一场战役要做几十上百个这样的选择，而结果全部都要由活生生的人来承担……到那个时候，人就很难再相信自己完全正确了……”

莱因哈特接管费沙后，原本打算立即率军大举进攻，但是，由于部分星图丢失，若干宙域的情况依然晦暗不明，穿过毗邻费沙的马斯洛斯星系之后，再往前就是卢森利尔星系，为了支撑长线作战，莱因哈特计划在卢比尼星上建立第一个补给基地，因此他下令坎普与缪拉各领一万五千艘战舰出动，前者负责扫清行进路线，后者护送补给物资，如果遭遇同盟军，则务必以猛攻震慑对方。

这一行动对同盟方来说是多少可以预料的，远征军想要深入同盟境内，不可能不建立据点，而且也必须先征服横亘在面前的未知区域。倘若要阻止帝国军进犯的脚步，尽全力挫败这一计划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同盟远不及帝国军兵多将广，现有的每一支舰队都不过是过去错误军事决策下的幸存者罢了，杨建议伍兰夫的舰队暂缓出击，先与其他舰队会合后再做打算，即使丢掉卢森利尔也无所谓，可这个建议却在总部军事会议上遭到了强烈反对。

“放弃伊谢尔伦还不够，现在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就想着当缩头乌龟？难不成我们要等到帝国军打到巴拉特星系才敢出去迎敌吗！”

比克古失望地告诉他，自从特留尼西特回归政坛以来，德森上将又开始得意洋洋，不再把身为部长的库布斯里放在眼里，后者年事已高，再加上总是身体不适，无力抗衡这一派军官，吵吵嚷嚷的军事会议最终得出了极为潦草的结论：由驻地距离边境最近的第十舰队前去迎敌，务必尽一切努力抵挡敌人的进犯，绝不能让帝国军在本国境内站稳脚跟。

“可是当伍兰夫上将问谁来支援的时候，又都不说话了，我说那就让第十三舰队改变航路，尽快赶去支援，就连这都拉扯了半天！结果你也知道了。”视频画面因为信号时断时续而发生扭曲，但依然能看出比克古的情绪颇为激动。

杨叹了一口气，比克古所说的结果，是指他不必先回海尼森，而是掉头去支援第十舰队，同时晋升元帅的人事任命也暂时按下。当然，升职的事他是无所谓的，只是糟糕的政治导致糟糕的军事，这种情况看来很有可能要重演，早知道就不把情报告诉军部了，那样说不定他们还会谨慎一些……不过，杨即使政治上再不敏感，心中也多少有数，德森将他看作是库布斯里一派的人，恐怕认为如果按杨的建议整合兵力的话，他就会成为比克古之下地位最高的前线总指挥，要是杨再取得胜利，那就是德森和特留尼西特最不乐意见到的事了。心胸狭隘的人乐于将他人按派别划分，并将派系利益奉为至高——曾经相信同盟政治的人会为此而失望，而从不相信的人则会说政治的本质向来如此。

再抱怨也于事无补，不过杨很感激比克古毫无顾忌的表达，因为他像是在替自己说出心中所想却已经疲于开口的话一样，他苦笑着安慰道，“伊谢尔伦现在还没丢，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只能全速前进，尽快会合了，我会再与伍兰夫提督联络的。”

比克古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问起伊谢尔伦还有哪些人在，杨如实回答，老提督在听到奥贝斯坦的时候略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杨不确定那是否是画面的波动所致，最终他只是说，“原来如此，他们的困难快结束了，我们的才刚开始呢。”

五月上旬，尤里安告别莱因哈特，以王尔古雷飞行员的身份从费沙出发，跟随坎普舰队开往卢森利尔星系。这个年轻人一生中还从未离开过银河帝国的国境，如今却因为种种阴错阳差，竟成了帝国元帅的骑士，遨游在他即将征服的宇宙之中。

起初的几天航行很顺利，几个飞行中队散开成扇形，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间搜索标记，有一次他们运气不错，撞上了同盟的一个补给星球，先锋舰队迅速展开攻势，很快便击穿了形同虚设的防御工事，登陆之后只用了几个小时便占领了基地。尤里安在那次行动中第一次正式参战，以新兵而言成绩算是十分不错：击落两架巡逻机，一处防御炮台和一颗通讯卫星。

尤里安很想告诉莱因哈特初战的好消息，但又为自己的幼稚冲动而暗自脸红，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贡献，就要大声喊出来让人知道吗？莱因哈特大人一定会笑他是个小孩子。尤里安认为，长大的标志之一是学会克制，因此为了能与莱因哈特一同走下去，他必须尽快长大，成为像吉尔菲艾斯那样可以依靠的大人才行。

尤里安把这份雀跃的心思按下，继续操纵着战机穿过群星，宇宙间寂静无声，只有中队电台间偶尔传来战友的声音。但是，这一天注定不会寻常度过，一连串杂乱无章的信号打断了规律的电流音，第一小队报告说，前方探测到了一大群陨石，预计会从预定航路上通过。

从屏幕成像上看，的确是常见的陨石群形态，大小形状不一、排布也没什么规律，尤里安开始减速，准备转向避开这一波星尘碎片，然而，就在它们从视线尽头越靠越近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他：

“行进方向好像有些奇怪，速度也不太对劲……”尤里安打开电台对讲机，正打算向队长报告轻微的异常，就在这时，与坎普舰队擦肩而过的陨石们突然发生了变化，其中较大的团块一分为二，如同脱离火箭的助推器般弹射开来，又仿佛霰弹枪口激射而出的独头弹，朝着帝国军飞奔而去。几分钟内大量不明爆炸物击中了侧翼，整齐有序的队伍从中间裂开，燃起阵阵白热的光芒。

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虽然能量微小，但却极为耀眼，同盟军第十舰队在陨石群的伪装下向帝国先锋舰队发动伏击，广义上的“巴米利恩战役”便从这一天开始。

历史上对该战役的记载并不很详细，因为大多数参与者都当场阵亡了，坎普与伍兰夫的兵力大体相当，双方甫一遭遇便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据目击者说，那是两位猛将之间如野兽般的搏斗，尽管未能分出胜负，但缪拉的舰队随后加入了战团，迫使同盟军不断后退，最终伍兰夫为了保护剩余舰队撤退而牺牲，他与坎普的旗舰——盘古和尤同罕都在混战中粉身碎骨，永远消失在了宇宙中。

整个五月间，银河系的两侧几乎没有一刻安宁，二十五日凌晨，短暂平静过后的伊谢尔伦走廊内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战斗，先是雷神之锤的光亮震醒了沉睡的黑夜，然后帝国军侦测雷达便接连不断地发出警报。

“前方出现大量敌军，但是受到能量波干扰，数据波动过于剧烈，敌军具体数量不明，估计……至少有六千艘！”

费雪的舰队吸引了大部分敌军的注意力，仿佛要将能量一次打空似的发起了猛烈的炮击，这一反常态的攻势一开始让帝国军吃了一惊，再加上休伯利安也混在其中，便以为那是杨威利秘而不宣的额外增援，因此如临大敌地派出主力舰队前去迎战。在巨炮和激战的掩护之下，一批批运输舰满载着人口和物资飞快地冲出宇宙港，按预定的路线分别往其他几处星系开去。

随着战况愈演愈烈，罗严塔尔心中的疑虑却越发浓重，杨何以要如此费事地主动出击？在费沙已被占领的情况下，同盟军最好的策略应该是尽量躲在要塞里保存实力，而不是冲出来自找麻烦，除非……

好几种可能性在他的脑中迅速展开，然后被列肯道夫带来的新消息打断，“补给阵列下方出现了敌军！目前看来只有小股兵力，应该不超过两千艘，鲁兹提督已出动截击，是否需要采取其他行动？”

“原来如此……”罗严塔尔冷笑了一声，“鲁兹的舰队应该可以解决，不过……为了防止敌军再来奇袭，让连内肯普移动增援，主舰队保持攻势，但是不必冒进，尽量消耗对方即可。”

倘若是杨身在此地，大概会发出叹息，在正确的战略之下，具体战术的容错空间会大大提升，罗严塔尔之所以能坚持这种绝不着急的态度，正是因为莱因哈特在费沙取得了绝对的战略优势，可以说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伊谢尔伦众人绞尽脑汁所做的努力，也不知道能否挽救颓败的现实。

当然，帝国军在无法确知杨已经离开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对守军的实力产生了错误的估计，直到鲁兹和连内肯普的舰队将那一小撮不知死活的敌军团团围住、费雪的舰队开始且战且退的时刻，事实才开始浮出水面——同盟军是真的无兵可用了。

突入敌阵的两千艘战舰犹如汪洋中的一块礁石，只消一个巨浪便可以将它完全覆灭。然而就在此时，列肯道夫再次报告道，“阁下，同盟军从公开频道发来了讯息！”

“哦？这个时候传信，想必是要投降了吧。”罗严塔尔示意副官念出内容，听完之后，一旁的贝根格伦却脸色大变，“是那个奥贝斯坦？传闻中谋害吉尔菲艾斯的叛徒？确认是他吗？”

“是的，我们已做了声纹分析，是原伊谢尔伦驻留舰队参谋奥贝斯坦上校无误。”

“他怎么敢……他怎么有脸……”贝根格伦不由得握紧拳头，气得面色发白，他转向罗严塔尔立正道，“阁下，请下令将这支舰队全部歼灭，为吉尔菲艾斯提督报仇！”

让他意外的是，罗严塔尔并没有当即同意，一蓝一黑两只眼睛闪着明灭不定的光，他思考了片刻之后说，“此人是否是杀人凶手还没有定论，目前为止我们听到的都只是谣言不是吗？而且，即便罪魁祸首真的是他，也应该交由罗严克拉姆公爵裁决，难道你认为自己比元帅阁下更有资格吗？”

贝根格伦愣了一下，但是无法反驳，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的情谊世人皆知，他自然是最有资格复仇的人。“那，那么……”

“俘虏是很有用的，等占领之后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搜集情报，先接受他的投降吧。”罗严塔尔好整以暇地说。

无论是出于对叛徒的天然反感，还是对吉尔菲艾斯之死的痛惜，帝国军中恨着奥贝斯坦的人相当之多，贝根格伦原本就是红发提督的部下，有这种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但罗严塔尔自认并非其中之一，他私心里甚至感到有趣，如今莱因哈特身边不再有第二人的局面，正是这位“凶手”造成的，哪怕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罗严塔尔也无意杀死奥贝斯坦。

就这样，奥贝斯坦分舰队剩余的一千六百一十六艘战舰（其中一半是无人驾驶的跟随报废战舰）和战斗人员，原地解除武装成为了俘虏。

杨离开将近一个月后，被称为杨舰队之家的伊谢尔伦要塞回到了原主人的怀抱，要塞上的全部市民与大部分留守舰队成功撤离，仅奥贝斯坦一人的分舰队未能突围。与此同时，靠近费沙的另一侧，第十舰队与帝国军发生激烈交火，双方均受到重创，第十舰队损失过半后败退，卢森利尔星系全部落入帝国军之手。

尤利西斯仿佛与这一切喧嚣和死亡绝缘，沉默地航向茫茫黑夜。

杨舰队刚刚与伍兰夫的残兵会合，接下来将会转入根据地不固定的游击作战之中。友军的指挥系统记录下了伍兰夫临死前的声音——那位蒙古族的后裔已经知道杨不可能赶到了，但是豪气不减反增，像是要痛饮生命的最后一杯酒似的，大笑着冲向了最后的结局。

杨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他这副模样常常被周围的人误认为深思熟虑，仿佛时刻在谋划必胜的战局，可是只有杨自己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发呆，而现在，他为自己的平静感到悲哀。他很想喝点什么，将自己泡在酒精带来的悬浮与迷醉中，然后忘记他是如何在虚无之海中彷徨、徒劳地为群星的陨灭撰写意义了。

可是这一次杨没有喝酒，他坐起来，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信号接收器，将它喂给电脑。他等待着，双手焦躁地互相绞着，画面或是声音都好，只要那冰冷的机器能传来一丁点回响，像奥贝斯坦一样就好。

“如果你还活着……我希望……这样也许很不公平……但是，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就跟我说说话吧，拜托了……”

TBC

注：原作中的伍兰夫和坎普在这个时间点都已经退场了，前者是在亚姆立札会战，后者在要塞VS要塞战中，不过本IF线下他俩是同归于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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