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一

过去的科学家通常希望能通过模拟人脑中的每一个非线性神经元来重建人的意识，借此来展开对于意识的研究。但即便是在人类已经完全认识人脑内的每一条神经元的今天，通过通用计算机来模拟每一个神经元仍然需要大量的算力以及能源。

我们能串联半个地球的算力去模拟一个人类的大脑，但仅仅是一个大脑就要消耗如此庞大的资源对于再庞大的组织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

因此，心理动力学诞生了，它大胆假设意识仅仅是神经系统这个臃肿硬件下的软件，并借此试图从头构建出一个模拟的意识，通过无数维度线性空间中一个点的运动方程，人们就能推算出一个意识在不同的输入下会有怎样的输出。

而Magnum Opus，就是心理动力学的理论下，诞生的工程学奇迹——人类第一块在通用计算机架构下能承载意识的半导体芯片。自此，人类的全部意识，仅需一块指节大小的芯片就可以全速运行。

拉尔芙小姐似乎对自己办公室整洁与否有种偏执的追求，和我们这种桌前沾满焊锡的工程师不一样，她的办公环境只有洁白的墙、巨大的落地窗，和规整的书架。桌面上不过几本堆着的书，一盏灯，还有那台通用终端罢了。而她每天下班前都会再端上一杯咖啡，踱进办公室，开始整理桌面上堆着的书——我曾在下班回家前不经意看到过，但没看清是什么书，或许看的都是些我理解不了的经济学专著吧。

Magnum Opus项目开始后，她不仅每天下班后会到我们这的咖啡机再打一杯美式，还越来越喜欢把我叫过去了，虽然她对我向来没什么好话。

“坐吧，艾莲娜。”拉尔芙看着书，头也没抬。

我自己都快记不得我这周到底是第几次被叫过来了，我只能还是和往常一样，迈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坐下，等着看今天她又要拿什么东西刁难我。

根据我的经验，她要么是催我周报进度，要么就是警告我再不给出些能让她在董事会上拿得出手的试验数据就要取消这个项目——或者更进一步，以无法为公司带来实际利益为理由在下次裁员时把我名字写上去。

她放下书，闭着眼睛，用手指捻着鼻梁上的压痕。

“首先，我不是来催你周报的，”她睁开眼睛，铜绿色的瞳孔透过严肃的方框眼镜注视着我，“因为我已经看厌了。”

心跳加速，每次都会这样。我决定看着自己的大腿，这样会好受一些。

“整整三个月的项目周报都表现出你的项目陷入了停滞——模型每次只能得到小规模修正，运动方程更是毫无改进，与原意识的等价性更是与实验数据差出不止一截。”

“你知道，心理动力学的模型需要人类，”我毕竟不能表现出一丝的厌恶与愤怒，只能避开她的目光，用尽量缓慢的声音解释，“大量人类连续的神经学测绘，这样我们才能用统计学方法得出准确的模型数据和运动方程……”

“所以呢？”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这句我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话，“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不计其数的标准人类样本，但他们的生命只能给你带来现在的瓶颈吗？”她长叹一口气。

“你应该感谢你老师的情面，”她不再注视着我，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终端，“你可以走了。”

纸杯渐渐满了，摩卡的热气从橱窗中满溢而出，是巧克力与咖啡混合而成的浓郁香气。每天早上我都会到这里喝上一杯热腾腾的摩卡，也算是补偿城区永远上不去的气温吧。

“今天还是来的这么早呢，艾莲娜。”

她抢过终端，熟练地选择了冰拿铁，投下两枚硬币。她每天早上都会和我一个点来打咖啡喝，但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或许说过，但我没记得。所以我在脑子里都管她叫冰拿铁小姐，因为我没看到过她喝过别的。

“嗯，要准备归档上一份样本了——那家伙已经被扫描到不能使用了。”

咖啡拿在手里非常暖和。

“真是辛苦呢，”她的笑容中颇有一丝难堪，“经常和死亡打交道什么的……”

“无所谓，”我闭上眼睛，尽可能将脑海里的杂念，“对于Magnum Opus的愿景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台阶。”

冰拿铁小姐苦笑着，不过我也不怪她不能理解——能在生物动力工作的多少都有些难以理解。

“最近拉尔芙经常把你叫过去——昨天我就看见你在她办公室里面呢。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还好，还好……不过是一些老生常谈。”

人的内环境稳态温度不过三十七摄氏度左右，而热咖啡的温度要远高于它。

“嗯……不过昨天你走了之后她就给人力资源部门打了个电话，不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我就说你早该来我们组里干的，没必要勉强自己主导这么复杂项目——你才刚毕业呢，有的是时间。”

或许她说得对，但再和她聊下去我的咖啡就要凉了。

“谢谢你的好意。”

捧着新的一天的第一杯咖啡，是时候回实验室了。

Magnum Opus，我的导师曾向我描绘了这样一幅未来的图景——只需要一些灵巧的数学，和一个工程学奇迹，就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创造一个不再有痛苦、悲伤和死亡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永远与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幸福地活下去。

人类在世上一切的痛苦：战争、冲突、饥饿、劳累，乃至生死都不过是人孱弱的肉身的欲望而不得不产生的恶果。但只要虚拟化的精神终有一天诞生，这一切肉体的缺陷，连同它们给人类所强加的一切痛苦都将最终灰飞烟灭。这不是童话，这就是心理动力学胜利后的世界，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但他早在这一天到来前就失去了生命。

我是他的最后一位学生，我继承了他的学识、他的眼界——当然，还有他建成新世界的义务。

无论这条朝圣之路上需要牺牲多少人，我在他的葬礼上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会将他描绘的一切变成现实。

每当我拨下开关，夺走每一个实验样本的性命，获取他的神经扫描时，我都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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