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这个，墨丘利。”

伦布兰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稳，她随手抽开风衣的腰带，敞开衣襟的风衣仿佛她卸掉了伪装，脱下了强硬的外壳，变得轻飘而疲惫了起来。斯莱塔发觉对方在自己怀里变得松懈，又或者，是开始脱力了，因为虽然体重很轻，可是这种骤然增加的沉重感，很像是斯莱塔救援过那些失去意识的受灾人。

对方突如其来的脆弱感促使她收紧了双臂，然后听到对方用夹带关心的口吻试探般地询问自己，

“你还好吗？身体。”

“我，我没事……”

“真的？你的脖子——”

冰凉的指腹在脖颈摩挲，斯莱塔低头，看到了对方关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嗯这颜色痕迹不用上药，明天估计就会没了。可我也是第一次，如果是哪里做过火了伤到你了，你要直说。毕竟，刚刚你都——”

“没有的事，我，我很开心的！虽然很害羞也有点害怕，但是真的很开心！”

“那样就——哈啊？！”

斯莱塔大声地反驳了伦布兰小姐的自我怀疑，语毕便想到仅凭言语不够直观，头脑发热的她用双手绕住对方膝关节，腰背和腿部肌肉同时用力，在原地直立起身。将对方举起来的斯莱塔面色轻松，用身体力行的方式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她抬起亮晶晶的双眼看向对方，伦布兰小姐显然被她的一时兴起吓一跳，她用双手撑在斯莱塔肩膀上维持自己的平衡，那双在先前鲜有波澜的银灰双瞳此时明显瞪大，里面荡开了惊讶的波纹。

两人面面相窥，数秒的沉默过后，斯莱塔迎来了伦布兰小姐毫不留情的怒火。

“你有没有常识！有没有常识！哪有这样不说一句话就把人抱，不对，你这是把我扛起来了吧！”

“这样比较直观啊？这个姿势好像是不大好，对了，我可以换成公主抱，你看！”

“你还换姿势，可恶你这也太轻松了！刚才是一点都没消耗吗？你这个体力怪物！”

被改以公主抱方式拥起的伦布兰小姐显得更加羞愤了，冲昏头脑的她已经开始对斯莱塔这个相处没多久的人付诸情趣之外的额外“暴力”了。

她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斯莱塔的肩膀上，看上去是挺用力的，但是在斯莱塔感受起来远不如猫咪的爪子的威力。她低头看向怀里眉头吊起，满脸怒容的伦布兰小姐，承受着对方的嗔怪，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伦布兰小姐没有让我放她下来。

伦布兰小姐不排斥被我抱着。

这让斯莱塔心花怒放，她笑眯了双眼，正准备按照脑中浮现的古典浪漫桥段重现一个转圈圈，展现自己帅气的一面——伦布兰小姐这边白眼都快翻上天的现实她是完全当没看到的。但是斯莱塔显然不知道，人一旦得意忘形的话，报应很快就会降临。

咕噜咕噜噜噜噜——

悠长的肚饿声在空荡荡的客厅回响，伦布兰小姐挥舞的拳头停在了半空，斯莱塔的傻笑也僵住，两人又再度面面相窥，数秒后，风水轮流转。面红耳赤的斯莱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伦布兰小姐像是出了口恶气一样笑得很开怀，她的笑声清朗，刚才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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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笑我了……”

斯莱塔闷声闷气地告饶，将脸埋在伦布兰小姐的颈旁，习以为常般蜷缩自己身体的她双臂依旧稳健，毕竟她再害羞也不会忘记怀中人现在全靠自己的支撑。纵容自己这种犬科生物撒娇的行为，伦布兰小姐用手帮忙捋顺了她额侧的头发，还不忘调整那条被汗水沾湿的发带，手势温柔得令斯莱塔的差点发出呜呜声。

“嗯，不笑了。”

伦布兰小姐说出这话的时候，意外的柔声细语，她拍了拍斯莱塔的肩膀，用手指着不远处手袋的位置。接收到示意的斯莱塔向前走去，在到达位置后，她利落地单膝跪下，前倾身子让怀中人靠近手袋。

可是，伦布兰小姐没有伸手。

怎么了吗？斯莱塔有些不解，她眨巴着自己那双清莹秀澈的翠绿眼眸，用它们向满脸无语的伦布兰小姐无声发问——她在问指示她前往此处的人：“不是这里吗”，明显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应当将怀中人放下。

斯莱塔完全遵循自己的私欲，她直率坦然，单纯执拗，总之就没打算将人放下。好不容易才落入怀中的月亮，怎么可能由得对方轻易离开？内心并无明确的意图，可她的直觉也驱使自己将对方牢牢抱紧。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伦布兰小姐伸手将手袋勾到自己手中，她从中掏出了手机，在斯莱塔的注视下用手机链接上了这个房间的服务终端。

手机屏幕上，大而明显的倒计时刺痛了斯莱塔的眼睛，两人当初预定的客房时间正走向终点，她陡然察觉到，她们两人相聚的时间即将宣告结束，不管自己如何抱紧，最后终究要放手。

因为，她们还不是那种能在日日夜夜中形影相依的关系。

斯莱塔感觉心脏在抽痛。曾经只长久驻足于梦中的人来到了现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对方所有的一切引得她愈发心醉，纵得她心怀奢望。她眼睁睁看着对方驾轻就熟地调动自己的情绪，更深入地走进了自己的心和身，甚至她几度获得了对方的回馈——体温冰冷却怀抱柔软，声色俱厉却宽待纵容，任性肆意却心底温柔，这些都是她给予自己的，只是，总归不过是刹那的镜花水月。

深陷其中根本没准备将自己拔出，斯莱塔不会纠结两人始于肉体需求的约会是否导致后续发展的不顺，在她看来，不管是什么样式的相遇，无论是何种方式的重逢，全然是缘分所致。

可是她们的缘分即将戛然而止。

斯莱塔不想就这样结束。

她收紧了怀抱，就像是怕人逃跑一般，她向自己的双臂发出了禁锢的指令。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压制，伦布兰小姐发出了细微的轻呼，她蹙眉抬首，可是已到嘴边的询问被她咽了回去，她看着那双翠绿色的双瞳，顿口无言。

斯莱塔不会知道，她的双眼此时燃烧着火焰，这些火焰烧毁胆怯，焚灭犹豫，令理智化为灰烬，那些情感不计后果的迸发，毫无遮拦地展示给了对方。她直视伦布兰小姐坦然说道：

“我不想结束。”

她强调道：

“伦布兰小姐，我还想和你待在一起。我不会，不会做奇怪的事情，但是，我，还想和你待久一点。”

这显然是一种冒犯，也是一种违约。

伦布兰小姐静静地盯视着斯莱塔，象征性的挣扎毫无疑问换来的更为用力的禁锢。以普世价值观来说，斯莱塔现在的行为足以让任何一个赴约之人毫无心理负担地甩脸离去。可是，就算身体被抱得有些疼痛，伦布兰小姐也只是咋舌嘟囔了一句“力气好大”，并未面露不快，甚至厉声呵斥。反倒是捕捉到这句抱怨的斯莱塔稍稍松了些力道，但是想必与她紧密贴近的伦布兰小姐能察觉到，她绷紧的肌肉随时都准备好再度施加力道。

“你这人真是……活该饿着。也罢，就当作之前的赔罪了。”

伦布兰小姐的呢喃细语难辨情绪，她抬手重新举起手机，从餐点服务的平台退出，在斯莱塔的盯梢下按开了续房服务。

窜动跳跃的数字映入眼中，截止的时间被定格在了次日的上午十点，如愿以偿的斯莱塔心花怒放，她不禁抬高音量，表现自己极致的喜悦：

“伦、伦布兰小姐！”

“好吵，声音太大了。”

“我好开心！”

“看出来了。”

“我，我来付房费！”

“追加的时间当然是你付，但是之前的我付。”

“我全付！”

“你情绪也太高了，再吵我们就彻底AA，就这样决定了，你还有意见吗？”

“呜没有……”

“真的，像笨蛋一样——”

冷硬地回复着，伦布兰小姐将脸埋入了斯莱塔的怀中，那些或能窥见真意的表情被统统隐藏，只有从怀中传来的命令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将手袋放回凳上袋，握着手机的她颐指气使，命令道：

“抱我去浴室。”

浴室的确只是浴室，不同于普通的酒店，这里的卫生间被另外的门单隔开来，浴室完全独立，淋浴，浸浴的设备一应俱全，这种结构比起清洁身体的基础功能，显然还兼顾了其他需求。

斯莱塔好奇地左顾右盼，足以容纳两人的浴缸太过显眼，白瓷的光泽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暧昧。

“墨丘利，放我下来。”

“好、好的。要小心地滑。”

“嗯。”

顾虑到伦布兰小姐穿着丝袜，斯莱塔在找到了防滑的地垫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在上面。直到确认对方站稳，她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回自己的双手。

房间所有的设施服务都可以用客人的手机登录操作，伦布兰小姐便是通过这项互联模块开始操纵浴缸放水。靠坐在浴缸边沿，她一边浏览商品页面，一边像是埋怨一样嘟囔：

“这家酒店，就这种品味的衣服还敢要这个价，溢价也太过分了。”

乖乖呆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斯莱塔闻言，疑惑地歪头，秉持不懂就问的优良作风，她问道：

“为什么要买衣服？”

回答她的是恶狠狠地怒视，被吓到发出倒吸气声，耸肩的斯莱塔还是得到了语言上的答复：

“你以为是谁的错？要过夜总得要穿睡衣吧！”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能一起过夜我很开心但是对不起！”

“哼，语无伦次的。算了。”

“我，买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消费也需要钱货对版，符合需求。钱是拿来花的，不是拿来浪费的，这是不同的概念。”

“浪费，不可取。”

对于伦布兰小姐的消费观，斯莱塔深表认同，想起自己包里有多余的衣物，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啊，那用我的衣服，是，T恤，可以吗？我洗干净的。”

“……我是不是该怀疑你早有预谋。”

“才，才没有！只是，习惯出行的时候，要带最少两套换洗衣服……”

“哼，那你去拿你的包。”

没说到底信不信，用手试探水温的伦布兰小姐还是采纳了斯莱塔的提议。只是，当斯莱塔拿着包回到浴室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找到使唤自己的这人的身影。

大大咧咧放在盥洗台的衣物太过随意，视线正在巡视的斯莱塔无可避免地看到了私密的内衣物，自知所有者是谁的她深感冒犯，连忙挪开视线。

突然响起帘幕拉开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自然而然地循声看去，怯弱的视线对上了衣物的所有者，眼前的场景让她差点招架不住转身就跑。

“伦伦伦伦伦——”

“别一惊一乍的。”

光洁的双臂在浴缸边沿交叠，已然入浴的伦布兰小姐语气不善，却面色倦怠。她慵懒地将侧脸压在手臂上面，盘起头发有几缕落下，被水粘湿贴在脸颊旁，也许是水温的蒸热，红晕在裸露的白皙肌肤上荡开，让她平添了几分脆弱。

对眼睛好有毒，可是就想继续看。

察觉到自己僭越的斯莱塔迅速将背包举起，挡在自己的脸前用于遮掩视线。伦布兰小姐没有对她的举动做出评价，她只是问：

“你要不要顺便洗澡？身体不舒服吧？”

“不不不不，没没没没关系的！”

——不可以啊，在伦布兰小姐面前赤身裸体什么的！

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斯莱塔疯狂摇头，

“我，我没关系的！”

“是吗？你觉得没关系就行。”

“真的。”

虽然是因为羞耻才拒绝，但是斯莱塔并没有撒谎，她确实很擅长忍耐，当然包括在恶劣环境下抗拒人类清洁自身的欲望。

并没多做追究，伦布兰小姐换了一个问题：

“那么，要不要聊一下天？反正还有点时间。”

有点时间？什么时间？斯莱塔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疑惑。她大脑已经被第一个问题彻底占据，理性告诉自己应当矜持，她理应立刻礼貌地将私密空间留给对方，快步离开。可是，斯莱塔根本不可能推开任何一个和对方亲近的机会。纵使，背靠浴缸蹲下的她窘迫得，就差打开拉链将头直接塞进背包了。

“真的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无奈的叹息从头顶传来，斯莱塔的发旋被伦布兰小姐用手指戳了戳。

我好像一直让对方感到苦恼。无法否认这个事实的斯莱塔多少有些沮丧，可是旋即反应过来，就算自己从头到尾的表现一塌糊涂，引得伦布兰小姐时常表情不善，可截止到现在，对方不仅从未甩脸离去，甚至谈得上对自己非常纵容。察觉到自己在被偏爱，让她的心又活络了起来。

聊天，是了，聊天。

斯莱塔稍微抬头，用一个自己很好奇答案的问题打开话匣。

“伦布兰小姐，为什么会，回应我？”

“你是说APP上？”

“恩。”

“不如说，只有你找过我。”

“诶？”

“在这个领域，虽说供不应求吧，但同时对于施虐方的要求是很高的。所以像我这种没有任何经验和实绩的，基本不会被选择。相反，初次体验的受虐者很受欢迎。”

“这，样啊。明明，伦布兰小姐很厉害。我觉得，绝对没有，比你更好的。”

“你还真能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厉害的话。”

“明明是伦布兰小姐，更平静。”

“是吗？”

正如斯莱塔所言，伦布兰小姐的声音很平静，除了评价斯莱塔说出「厉害话语」时有些不自在外，对于自己遭受的「歧视」并无不满。

斯莱塔甚至感觉对方有种乐得安宁的放松，她能听到身后水波一荡一荡的晃荡声，明显对方正在随心所欲地拨弄水面。

——呜呜！别，别联想！快，快想点别的什么。

斯莱塔努力将精神集中在思考上，不去过度在意身后叮叮咚咚的水声，不去揣摩对方的动作，再不让大脑忙一点的话，她马上就要将MS驾驶员的空间构建能力以及行动推演手段用到这种「不道德」的窥视上了。

对斯莱塔的纠结毫无察觉，伦布兰小姐反问：

“话说回来，就算作为初心者，你的破绽也太多了。你是不是才用那个APP没多久？”

“是，是的，我昨天才下载的。”

“果然。你该不会没有打开详细的个人简介吧？我的介绍上面有写我没有经验。”

“我，我没看这些……”

“哈啊？！你有没有搞清楚对面是个不知深浅的陌生人啊！”

“对、对不起！”

被吼了的斯莱塔缩成一团，严重底气不足的她倒豆子一样将当时为什么会发起聊天的事情全盘托出，而听完后，伦布兰小姐的语气倒是好了不少。

“所以最开始吸引到你的就是我的头像和用户名啊。你是水星（墨丘利），用户名不奇怪，倒是头像。”

“嗯，毕竟其他人的头像，那个就……”

“露骨是吧。但是，这也是一种实绩的展示，那些照片是施虐方能力的展览柜。”

捆绑的手势，氛围的营造，自身的魅力。这些都是猎人用以吸引猎物的诱饵。

斯莱塔显然不懂这些，不如说，上述那些都不会构成吸引她的条件，以无法理解的她只能含糊地说道：

“好复杂……”

“不懂也没关系。只是，既然是与陌生人邀约，你该提起警惕，至少要看清楚个人简介。虽说不是每个人都很诚实，但是能用那个APP的都是经过了个人身份验证的，最多也就是「修饰」一下个人简介，让纸面数据好看点，比起其他鱼龙混杂的还是安全的多。所以。”

话语突然一顿，数秒后，再度开口的伦布兰小姐告诫道，

“所以，你下次……下次找其他人的时候，一定要看清楚。”

斯莱塔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敏感地捕捉到伦布兰小姐的声音明显掺杂了不知名的情绪，令她原本清亮沉稳的声线变得轻飘飘的，就像是松开手放走了随风而去的风筝，心底释怀，但总归有点难过。

当自己的思维虚构出完整的画面，斯莱塔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旦离开需要用理性和冷静操作的MS驾驶舱，她一直都是那种凭着直觉用情感驱使行动的人。

所以，被冲动推了一把的她即刻转身，直面伦布兰小姐。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半掩在帘幕的阴影下，斯莱塔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她郑重其事地，许诺那般地说道：

“我才不会找其他人。”

语气就像是将风筝线重新握住，不由分说塞回对方手中那般的强硬。

斯莱塔诚恳真挚的情绪透过双眼，透过话语传递出去，显然接受到这份情意的伦布兰小姐连呼吸声都变重了些许，但却默然不语。

想得知回应的斯莱塔忍不住伸手拨开了帘幕，阴影褪去，她看到了伦布兰小姐脸上难以言喻的神色，从鬓间发梢滚落的一滴水珠划过脸颊，在落入水中发出滴答声的瞬间，伦布兰小姐伸手捂住了斯莱塔的眼睛。

斯莱塔第一次听到对方用有些落荒而逃的语调说道：

“时间到了。”

像是在证明伦布兰小姐所言非虚，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斯莱塔确实听到了浴室门外响起了门铃声。维持着被捂住双眼的状态，斯莱塔收到了久违的新命令。

“闭上眼睛。”

“诶？”

“怎么，你想看我换衣服吗？”

“我，那个，额——”

“花痴！”

没办法第一时间断然否决这个充满诱惑的建议，斯莱塔对伦布兰小姐的抨击自然没有反驳的底气。

怀着被抓现行的心虚感，她耸拉着肩膀，按照对方的要求从背包中掏出折叠好的T恤——刚才说好用来充当伦布兰小姐的睡衣——并放在之后，便乖乖低头合上双眼，丝毫不敢违抗指令。

伦布兰小姐摆出一股子要翻旧账——虽然两人也就相处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气势，这位小姐趾高气昂的开始不讲道理了：

“睁开眼睛的话，我就不相信你了。”

“不，不会睁开的！”

斯莱塔将自己的身体压得更低了。

可是当听到对方利落起身带起的水浪声；落地的裸足踩在地垫上发出的啪嗒声；越过从自己身旁时，不知从哪里——斯莱塔尽量催眠自己「不知答案」——滴落的水珠，在地砖绽放的水花声……种种声响与她越发剧烈心跳声合奏，砰砰作响，震得她头脑发昏。她早该料到，人一旦被剥夺视觉后，听觉带来的感官刺激便会被无限放大。

斯莱塔有生以来第一次苦恼起自己MS驾驶员的身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们一样轻而易举地通过五感接收信息，构建画面，推演行动，他们数以万计，十万计甚至更多的反复重复这个过程，以至于这种习惯已经变成了本能，形成了条件反射。

她无法把脑海中构筑的清晰画面彻底抹去，就像是她不知如何制止滚烫的温度从耳朵蔓延燃烧至全身。她只好将呼吸放缓，不断告诫自己的心脏最好安静点，督促自己不要做出失礼的举动，但凡行差踏错，自己在伦布兰小姐处岌岌可危的信赖必然全线崩塌。

明明不过是十几秒，可是，为什么体感那么漫长。

斯莱塔感觉自己的背后重新开始渗出汗水，她拼命吞咽着口水，因为此时她很确定那个左右自己呼吸心跳的人正站在身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就像是在自己耳畔摩挲，细微却清晰，然后，对方停止了动作，骤然恢复寂静的环境让斯莱塔的心跳跟着顿了两拍，没等她多做揣摩，伦布兰小姐便开了口，简单的两个音节里面饱含嫌弃——

“好土。”

“咦？”

“你自己睁开眼看看，你给我的衣服。”

伦布兰小姐解除禁令，显然她感觉自己锐评的贴切程度，理应让斯莱塔亲眼所见来得更加直观。但是，斯莱塔可是亲自选择了这身衣服的人，所以自然，当她看到自己的T恤——白底上面印刷着一个拥有豆豆眼，嘴巴看起来被一拳打凹陷入深处的奇怪蓝色人偶——被套在伦布兰小姐娇小的身躯的时候，便满脸通红，神情恍惚地评价道:

“好，好可爱——”

伦布兰小姐质似薄柳但气势锐利，想来对「品味」有所追求的她在穿着上也偏向精致。但是现在，与刚才那身简约时尚的风格截然不同，穿着斯莱塔那品味「独特」的T恤，让她少了几分高岭之花的冷傲，多了几分邻家少女的可爱。

真的好可爱，好适合！

心生感动的斯莱塔忍不住将眼前这一幕摹绘纂刻在记忆里，她正努力将自己的视线钉在那张浮现愠色的面容上，因为但凡她松懈，低头道歉的习惯就会让她直视从宽大衣摆下方伸出的那双细长的腿，她全力忽略了“伦布兰小姐下面有穿吗？”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思绪从想入非非拉拽出来，按回纯洁的浪漫幻想之中。

——太，太有冲击性了！我的衣服，被伦布兰小姐穿在身上，好像漫画的情节，我好感动！

冒着粉红色泡泡的斯莱塔不知道，这边，没能等到她「忏悔」的人，正在遭受另一种层面的冲击。

“哈啊——？！”

伦布兰小姐震惊，伦布兰小姐绝望。

可是，就算直面这种令人绝望的惨烈审美，动摇也仅存片刻，便被这位意志强大的小姐收起，她看着脸上写满“好可爱”的斯莱塔，理性且聪明地选择了不跟对方较劲，也许是和解，也许是理解，不管如何，最终伦布兰小姐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像是无奈的妥协，更像是不知几次的纵容：

“算了，像是你会买的东西。既然是「免费」的，我也没资格在那边挑三拣四。”

接着，将换下的衣物挽起，她转身向着门走去，在离开浴室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调侃，

“现在，你敢洗澡了吧。”

——我在外面等你。

斯莱塔为伦布兰小姐说出口的捉弄面红耳赤，又因仿佛听到了未出口的弦外之音心跳加速。她毫不犹豫地将汗津津的衣裤脱掉，熟练地在喷头下开始淋浴。

作为一名外勤救援时长远超旁人，早已习惯在恶劣环境下整顿自身的MS驾驶员，她非常擅长高效且清洁效果达标的战斗澡。

毕竟，时间宝贵，能与伦布兰小姐共度的任意一秒都不该被浪费。

而等将沾湿的发带收回包里，穿上T恤与短裤，整理完毕的斯莱塔回到客厅，迎接她的是伦布兰小姐加倍嫌弃的脸。将发出「GAME OVER」音效的手机随意倒扣在桌面，这位脸色不善的小姐是打从心眼感觉郁闷：

“饶了我吧，这种奇怪的衣服你居然有两件，还是分色。”

“明明，很可爱的！我身上的是红色的HOT君（热情），伦布兰小姐的是蓝色的COOL君（冷酷）。”

“……哈啊，居然是一对。而且这审美从外观到命名都透露出绝望没救的气息。”

「一对」！这个量词也太好听了！

完全无视后半句，斯莱塔只抓着动人的前半句暗自感动，她们穿着「一对」衣服，「一对」的！而这边，伦布兰小姐显然放弃了继续追究，她在凳子上挺直身子，伸手指了指正对面的座位。

“先过来吧。”

伦布兰小姐按下了桌面旁边的按钮，斯莱塔这才发现桌子后面有一个合紧顶盖的自动餐车。餐车伸出原本折叠收放机械臂，将食物从保温层中取出，逐一放置在餐桌上。

显然，刚才的门铃声，想必就是伦布兰小姐要求的这项客房服务——私密的空间，也不该让别的「人」打扰，所以机械便是最好的选择。无需像服务员上菜前唱名询问，全自动化的机械臂准确地根据点单，将对应的食物分布在就餐人的位置。

比起伦布兰小姐面前仅有的几小块精致三明治，自己所坐的那一侧的食物明显数量更多，种类丰富，不只是三明治，还有汉堡和牛排，甚至搭配了蔬菜沙拉与运动饮料。看上去热量极高，但是斯莱塔自己清楚，对于自己的日常消耗来说——何况今天缺少了晚餐——这些热量根本不算什么。

可能是误会斯莱塔愣住的原因，伦布兰小姐相当自然地解释了起来，她的话语令斯莱塔的眼睛流转着异彩。

“不知道你的口味。”

——但是你记得我饿了。

“我点多了些，你尽量吃吧，吃不完也不要勉强。”

——你明明说过钱货对版，不能浪费。

“……哦说起来我借了你刚才穿的外套，光穿T恤有点冷。别误会，只是穿着你这件T恤再穿我那件风衣实在不伦不类，我说服不了自己。”

——我怎么能不误会啊……浴袍，明显试穿过的浴袍就挂在后面的衣架上啊，伦布兰小姐。

斯莱塔突然回想起两人刚进门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影子笼罩着对方，是一种带有暧昧色彩的覆盖。

可是此时对方被自己刚才脱下的运动外套包裹着，她却觉得对方正背靠在自己怀中，口吻强硬又如何？明明周身氛围柔软得像在耍着脾气撒娇，一举一动皆是偏爱。

脑海中涌现的想象真实得令斯莱塔头晕目眩。

这不是错觉。她很肯定。

此时此刻的她们不像是因追逐欲望与寻求肉体而相约的露水情缘，反倒是像是各自忙碌后在家中得以相聚的恋人，她们已然相伴了无数个日夜，而这不过是平凡日常的某个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瞬间。

那些在水星的寂寞，在地球的孤立，忙碌而无暇顾及自己的母亲，友好但各有生活的朋友从脑中逐一掠过，斯莱塔第一次发觉，除了风灵的驾驶舱外，她原来还可以拥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那里面一定会挂着一盏扭捏的、专制的、可是比谁都温柔的月亮，是她最喜欢的「月亮」。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

一定都在。

斯莱塔的鼻头一酸，她用力揉了揉开始泛红的眼睛，扬起笑容，快步向着餐桌走去。

“看起来，好好吃。”

“卖相确实不错。”

直到斯莱塔落座后，伦布兰小姐才拿过一旁的湿巾擦手。同样清洁手部完毕的斯莱塔吃得很豪快，豪快得令伦布兰小姐时不时露出“为什么没有噎住”的疑惑表情，实在看不过还会出言提醒。比起在斯莱塔面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的餐点，她的三明治也只减少了两小块。

将牛排轻松消灭后，斯莱塔喝了一口饮料冲淡口腔残留的味道，归于主食的餐点只剩下爽快地用蔬菜肉块堆叠的四层汉堡。她直接伸手拿起了它，一口咬下，在舌尖炸开的多种口感汇成的美妙味道滋润了口腔，使她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好、好好粗（吃）——”

“看起来是的。”

不知是指菜品，还是指斯莱塔的吃相，将刀叉放到一旁，伦布兰小姐学着斯莱塔那样徒手将三明治送入嘴中，用手遮掩咀嚼动作的斯文模样与斯莱塔豪放的吃相截然不同，可是获得了一样的结论。

“的确，感觉变好吃了。”

“伦布兰小姐，这里面，有番茄呢！”

“嗯？不奇怪吧，毕竟是汉堡。”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番茄。”

“第一次？”

没准备让伦布兰小姐惊讶太久，斯莱塔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小时候，在水星，我只吃过番茄口味，的口粮代餐。后来，去了地球，地球，大家没有多余的土地和心力，去种这种食物。”

“温饱问题。”

“是的，所以，大家种的都是，番薯，还有，土豆之类的，量大，管饱。”

至于现在身处宇宙，比起其他改良后完全适应宇宙的蔬菜，没法重现地球风味的番茄在产量上也不尽人意，所以价格仍然偏高。在可以通过能量果冻之类的代餐补充维生素的前提下，番茄这类增加风味蔬果，自然也不会是需要压低成本的供餐机构的首选。所以若非是今天这种走高端路线的酒店，就算是偏繁华的「前线」——比如现在的72区——区域，番茄也不属于能随意上桌的普通餐点。

“这样……”

“啊，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这好像，是伦布兰小姐说的，涉及隐私。我又，没有注意到。”

“是呢。”

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表情，伦布兰小姐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否在懊恼自己有些无法抑制对斯莱塔产生的好奇心。

反倒是发现这点的斯莱塔眼睛闪闪发光，藏也藏不住的开心在她的脸上显露。终于获得了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展现给对方看的机会，向来敢说敢做的斯莱塔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进，她认真地说道：

“但是，我想让，伦布兰小姐知道。伦布兰小姐知道，也没关系的。”

“……不要用认真的语气说这种让人不知道怎么反应的话，笨蛋。”

明明两人身体已经谈得上亲密交流过，但是伦布兰小姐显然不大适应与斯莱塔精神上的亲近，估计是看不过自己这副扭捏的模样，她眼神飘忽一瞬，便发出了新的指示，

“让我尝一下那个番茄。”

“诶？”

“喂我。”

这下扭捏的换成斯莱塔了。

倒吸一口气，她慌乱地低头看向手中被自己啃得有些狼藉的汉堡，一边反省自己吃得太过急躁，一边忙从中挑出了一块没被自己荼毒到的完整番茄片。当找到后，她难免在用叉子喂食还是用手投喂之间犹豫了数秒。

可当斯莱塔偷撇到伦布兰小姐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天平便彻底倾斜。为了维护自己仅存废墟的形象，最终，抵御诱惑的她忍痛选择了叉子。

全程观看她的纠结过程，掰回一局的伦布兰小姐显然满意了许多。没有再抛出难题折腾对方，她探身将叉子上的番茄片吃下。

细致咀嚼过后，伦布兰小姐做出了评价：

“味道有些寡淡了。”

“这样吗？我觉得，挺好吃的。”

“比起……”

伦布兰小姐顿了一下，但很快就状若无事地继续，

“比起我母亲研制的，味道差太多了。”

“伦布兰小姐的，母亲？”

“我母亲，妈妈她很擅长与地球的植物打交道，其中，特制的番茄品种是她最自豪的研究成品。”

“好、好厉害，我妈妈也是，很厉害的人。她说，因为我们很努力，所以，她收集到了很多的数据，很快就能，帮助到大家。不只是水星的，地球的，还有，其他星球的。”

“这样啊，你妈妈还在世……”

没等斯莱塔反应过来，伦布兰小姐便立刻转移了话题，

“挺好的，听起来，你们在开展很有未来前景与建设性的事业，能参与其中，不管结果如何，都比沦为集团里面那种只会追求利润的资本奴隶好得多。”

“原来，如此？”

“不明白也没事。”

相较于低头变得沉静下来的伦布兰小姐，这边因为大脑迅速接收到来自对方的「私人情报」，斯莱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络了起来。她已经从之前伦布兰小姐的行事风格明白，对方非常注重保护自己隐私方面的信息，不仅是自身谨言慎行，甚至还反过来告诫自己。

「名字」，水星，家庭，职业……

所有和伦布兰小姐息息相关的信息都被对方轻言带过，斯莱塔甚至能从中感受到一股不愿提及的排斥感——就像是在电梯里对方突然糟糕的心情，让她记忆犹新。

斯莱塔想，这就是书本里面说的吧，伦布兰小姐「给心穿上了厚厚的盔甲」。

——为什么突然……啊，是因为我说的话吗？

斯莱塔的心脏开始冒失地乱跳，她这颗自顾自掏出递给对方任凭处置的真心，边边角角都被对方以真诚的回馈缠绕包裹，重新塞回了胸腔。

——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期待呢？可是，不想让伦布兰小姐烦恼，她看上去很擅长拒绝人……但是试探，呜呜我不会啊。或许对话进行下去，会有机会呢？好，决定了，进则得二！

斯莱塔的「贪念」被伦布兰小姐的「偏爱」浇灌，开始冒出了嫩芽。

两人都不知道，在这一瞬，她们的「权力」开始发生倒置。被斯莱塔用真心撬开了盔甲裂缝，眼前的小姐再也谈不上无懈可击。

思绪在内心交战一番后，她捡起被伦布兰小姐丢开的话头，开口道：

“伦布兰小姐，有在种番茄吧？”

“嗯？哦，是我的头像。那个是没成熟的番茄。妈妈的番茄很纤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只靠阳台搭建的微缩温室自带的调节功能，看起来很难成熟。”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是伦布兰小姐妈妈的话题，好像有什么隐情……

做出这样判断的斯莱塔凭着直觉，将话题回转到了番茄本身上，

“……绿色的，以后还是，会成熟的，是吗？”

“照片倒是前不久拍的，按照妈妈研究的，在我现在设定环境下，60天内如果再不变色，那就是坏果，要剪下来丢掉，或者当成肥料。”

“我希望它，能成熟。”

那颗让自己挑中伦布兰小姐对话框的番茄，斯莱塔实在不想它沦落到只能去垃圾桶或者肥料堆的下场。不知道斯莱塔小心思，伦布兰小姐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拨弄着剩下的小块三明治，随意地应和道：

“能成熟的话，那就给你吃了。”

“约、约好了！”

和驾驶MS时并无二致，斯莱塔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绽，她机敏地牢牢抓住时机，开始追求伦布兰小姐的「承诺」——能让她们的关系拥有「下一次」的承诺。相反这边，灵醒过来的伦布兰小姐正咬牙切齿，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她看上去很生气，恶狠狠地用叉子叉起三明治，起身塞入斯莱塔咧开笑容的嘴巴里。

可是，堵得住那张嘴，掩不住那张脸。

那张满是欢喜的脸上，琥珀一般透亮的双瞳折射出兴奋的光芒，目不转睛地盯梢，不依不饶的模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盼望主人回应的大型犬类。但凡拒绝，那看不见的尾巴和耳朵，想必就会耸拉垂下吧。可是斯莱塔根本没有准备给伦布兰小姐留下思考拒绝方式的空间，她三下五除二就将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开始了连环追问：

“伦布兰小姐，我们约好了对吧？”

“我好开心啊，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呢？”

“特别好吃的番茄，好期待啊。”

“约好了哦！”

被念得头大的伦布兰小姐终于忍不住吼了回去：

“烦死了，你就这个时候开始说话利索了是吧！啊。”

“明明，是伦布兰小姐亲口说的……”

“真是的！别露出这个表情，我又没有不认！”

“所以——约好了？”

或许诚恳可爱，天真烂漫的人总会得到偏爱的，至少伦布兰小姐，就算不情不愿，可已将偏爱不断灌注在斯莱塔的身上了——浇筑出斯莱塔的得寸进尺的，归根结底是她的纵容。所以最终，只能看到这位不久前还端着架子的银发小姐认清自作自受的现实，最终丢掉一切矜持，气急败坏地妥协：

“等熟了再说！”

“嗯！”

“剩下没多少了给我快点吃完，都几点了！”

“现在就吃！”

“……好气。”

伦布兰小姐愤恨地一把拽过斯莱塔还没开封的能量果冻，这副拼命吸食并且毫不顾虑「教养」的粗暴模样，有一种要把吸管咬碎的凶恶感。或许想要咬碎的，实际上是眼前心满意足看着自己的斯莱塔那张傻乎乎的笑脸。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任何举动只会让这个女孩笑得更加灿烂。她的威吓和怒火，在斯莱塔这边已经同温情与缱绻完全划上等号，彻底丧失攻击力。失去「缰绳」的她等同丧失了威慑力，但凡没有情景的加持，自然拽不住眼前这个人。

如同伦布兰小姐所料的，斯莱塔现在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脸颊都在松懈，不再忐忑不安，不再畏手畏脚，她的过度自信令语言能力和行动力都得到了显著提升。

所以当她们将进食过后的收拾留给机器人，肩并肩在洗浴室的镜子前进行睡前洗漱的时候，斯莱塔已经可以壮着胆子黏上伦布兰小姐的肩膀了。她明明从镜面反射看到对方嫌弃的表情，可也消减不了她贴上去的热情。

“你体温好高。”

“是伦布兰小姐的体温太低了。”

“哼。这边你收拾。”

说是收拾，也不过就是将故意不放回原位的漱口杯收好，斯莱塔任劳任怨地将毛巾也顺便挂起，前往刚才已经看过布局的卧室。

在时钟的数字跳到「01：15」的那一瞬，斯莱塔踏入了只有落地灯亮起的卧室。这次迎接她的，是困倦难耐，依在竖起的枕头上靠坐的伦布兰小姐。

她在等我。斯莱塔心生雀跃。

在门口脱下鞋子，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心思去感慨绒毛的舒适度，她很快来到了床边。

眼睛已然半合，思维也变得迟钝，显然被睡意打败的伦布兰小姐周身萦绕着舒缓松懈的气氛。她掀开被子的一角，用命令口吻机械地说道：

“很晚了，有点冷，快点。”

斯莱塔笑了。发出短促的一声答应，爬上床铺的她便将靠近的伦布兰小姐抱住，顺着对方体重带来的重力，一同陷入床铺之中。

精神困顿的伦布兰小姐闭上了眼睛，这副不设防的模样令斯莱塔禁不住嘴角上扬，心里更是暖意汇集，用手将对方的碎发别到耳后，她小心翼翼地收拢手臂，不盈一握的腰肢被纳入臂弯，轻柔的娇小身躯被拥入怀中，生怕惊扰了对方梦境分毫，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去拥抱一个即将入睡的人。

——今晚，会不会被伦布兰小姐邀请入梦呢？

斯莱塔幻想着童话般情节，将覆在两人身上的被子拢好。她闭上眼睛，回味着今晚的种种。没有真正与伦布兰小姐相见的那些夜晚，时间的面目模糊难辨。可是，与之重逢的今夜，她很确定，她们已经一同度过了五小时二十分钟。心中默数着继续流逝的时间，距离「分离」越来越近，斯莱塔意外的不觉得寂寞。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承诺」。

——约好了。下一次。

斯莱塔偷偷用脸颊蹭了蹭怀中人的额头，身体的放松与心灵的松弛汇集成睡意，将她推入了安眠的梦境。或许是第一次压力释放让她太过舒心，床头手机的短暂闹钟与身旁人起床的动作都没能吵醒她。

所以待她从记不得的梦中醒来，怀中被自己用体温包裹的人，已经寻不到踪迹。只有枕边折好的T恤上放置的一张卡片，上面用锐利连贯的字迹书写了一行简单的祝福：

“祝你有个美好的假期。”

措辞冷硬，没有留恋，没有告别，没有约言，甚至没有署名。斯莱塔用手指临摹卡片上连贯的字迹，一气呵成的书写看不出停顿与犹豫，就像是对方走得毫无顾忌，没有生出一丝眷恋，无声的告诉你昨晚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勿要记挂在心。

若是换成他人，发现对方以「不告而别」的方式来回应真心，恐怕会因这种无情而潸然泪下。但是斯莱塔不会，在那些长久孤独思念对方的日子里，她早已与这种寂寞与失落彻底和解，更何况——

嗯，不会的。迟早会再见面的。

斯莱塔坚信。不是自我安慰，而是陈述事实，她一向对于执着的人事盲目自信，且固执。

这绝对不是「仅有」。因为就算仅有一晚，漫天星云也遮蔽不了的梦中月，终是落到了自己的怀里。她现在的内心没有阴霾，全是自信。

“啊，退房时间快到了。得赶快收拾一下自己。”

而当斯莱塔以一副自信满满的状态站在镜子前面，却毫无准备地看到自己脸颊上残留的淡淡唇印时，心思被佐证的她没能维持刚才的犹如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猛然原地蹲下，脸蛋瞬间被羞红占满，双手捂脸——当然避开了唇印的位置——的她在抗议：

“伦布兰小姐，好犯规！”

拿起手机，将自己这副模样立刻以六十连自拍下来，统一将照片拉入新建文件夹的斯莱塔隐约有了眉目，伦布兰小姐或许是在对自己表达歉意，因为这种稀有的亲密，对那位用冷漠疏离包裹善良体贴内核的小姐来说，绝不会是撩拨与调情，更像是一种补偿和安抚。

没关系。斯莱塔用手指触碰着那个唇印，淡粉色的轮廓印在自己略深的肤色上都显得那么显眼，她脸上的红晕没能散去，心理已经有了准备，她与伦布兰小姐那个「迟早」的再会，或许要姗姗来迟。

“我，很擅长等待。”

4.

距离「前线」73区不算很远的宇宙空间中，一艘外观朴素的运输舰艇正在稳步前行。

这正是斯莱塔所属的「公司」的舰艇。

前日晚间十一时整，所有「公司」所属的人的手机终端都接到新世公司发来的前往指定坐标点位置的任务——具体任务内容简要来说就是：于次日中午十二时之前，搭乘空港备案运输艇，运送「公司」所属MS风灵与MS自改迪前往目标位置，在原地等待下一步指令。

所以次日凌晨四点的时候，公司职工全员，实际上也就是仍在岗的五人便已经在格纳库集合。虽然不大理解为何要将MS的武装调整为非杀伤性出力，可上级指示含糊其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询问也不会得到回答的他们紧赶慢赶整备完毕，按照指令前往坐标。

船舰已经开启了自动导航，舰桥内的机组成员们只需要观察雷达的状况，随时汇报前方的状况即能保证航路安全。在时间尚且宽裕的情况，他们反而利用这个难得机会开始各种状况预演，试图增加自身中短距离巡航的经验。

而在舰艇内可以容纳六台MS的格纳库内，此时只有两台MS静静伫立。如果通过热源感应去观察便可以知道，现在这两台MS正处于启动后的待机状态，也就是说，驾驶员正在舱内随时待命。

正因为是随时待命，在这种非战时也非紧急的情况下，实际上等同于放松的时间。

“斯莱塔，斯莱塔，我说斯莱塔！！”

“哦啊！”

雀丘利的视频通讯框在风灵驾驶舱的主屏跳出，呼应她的气势汹汹那般震晃。被吓一跳的斯莱塔发出惊呼，手机在她的夸张反应下便从手中脱出。

没有听到坠落的碰撞声，手机漂浮在空中，与同样悬浮的头盔轻触后弹开。

会如此，是因为现在风灵的驾驶舱内没有开启G力调整，正处于无重力的状态。

由于收纳起来的驾驶模块让整体空间显得更加宽阔，所以调整姿势的斯莱塔并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碰撞。端正地直起身子，将手机握回手里，她对通讯框的雀丘利不好意思地道歉，

“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

“你这家伙，最近只要一没在工作就开始发呆。怎么，还在想那个女人？”

“啊，啊哈哈。”

没有反驳的斯莱塔干笑，雀丘利说的完全是事实。

正如对方所言，在工作期间，斯莱塔不会做出不符合职业操守的事情，向来都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可一旦闲暇，她便将那些时间都拿来咀嚼那个夜晚，思念那个身影，她那副时而呵呵傻笑，时而魂不守舍的模样自然会露出端倪，被伙伴们——我又不瞎！雀丘利陈述——看在眼里。

“哎呀，看来是念念不忘呢。”

“可恶，区区露水情缘，斯莱塔你振作点啊，找下一个不也挺好，不要拘泥于一个人！”

“奥杰洛，看来是我赌赢了，我就知道斯莱塔是个长情的孩子。”

“闭嘴，努诺。还没到期限呢！还有三天，我还没输！”

“不好意思，斯莱塔，我拉不住他们。”

突然介入的阿莉雅的通讯框在雀丘利旁边展开，斯莱塔能看到坐在对方背后的，暂时代替马丁担任代理舰长席位的提尔向自己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而通讯框外传来了努诺和奥杰洛这两个赌棍的言语交锋。

虽说知道大家并无恶意只是调侃，可斯莱塔仍旧羞红了脸。

那天，整理好自身便退房离开酒店，斯莱塔本以为大家都会去享受自己的假期，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先去格纳库和风灵分享快乐后，前往健身房锻炼的打算。

哪知道，当她打开格纳库的大门时，迎接自己的居然是噼里啪啦的拉炮声，大清早就在那边大搞庆功宴的伙伴们看上去笑得很灿烂，桌面上摆满了食物，头顶是雀丘利用她的MS拉出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斯莱塔·墨丘利第一次外宿」。后来斯莱塔才知道，这个庆功宴是由阿莉雅主持，由努诺、奥杰洛布置餐饮，横幅是提尔写的，而雀丘利在旁边起哄。

只要想到当时的场景，斯莱塔就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又上一层。

在庆功过程中遭受雀丘利和阿莉雅的围攻——三位男士并未参与，他们绅士风度地拿着餐点躲得远远的，在那边算赌金开新赌局——虽然上次没招架住，可是斯莱塔这次尽力抵抗住连所有对细节的盘问，最终那两位也只从她嘴巴里挖出了三个重要的信息。

她和一直寻找的人重逢了。

她度过了很美好的一个夜晚。

她们约好了。

真是太好了呢，一来开心于斯莱塔的终于遂愿，再来安心于斯莱塔的「解压」有效，各自献上诚挚的祝福后，伙伴们却迎来了出乎意料的后续。

原本他们以为会看到斯莱塔开始有频率的进行外宿，结果却发现，自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月，斯莱塔都没有再出去外宿过。

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所以说，直到今天她没有再约你了是吧。”

“嗯。”

分不出斯莱塔语气的好坏，雀丘利双手在脑后交叠，仰头垂眼看着对方，向来口直心快的她将憋了一个月的推测说出了口，

“你是不是被人耍了。”

“耍了？”

“对啊，没有和你联系也不回复你的信息，你有留言给对方是吧？”

“嗯。分享了一些，我觉得很有趣的事情。”

“所以啊，你看，这不就是那种把你钓得高高又故作姿态的渣女吗？哼，说不准她那边想象着你为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在暗自嘲笑呢。天宇人做出这种恶劣的行为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不是的。”

斯莱塔皱起眉毛，没有回避视线，她直直地看着雀丘利，认真到可以说得上严肃地重复道，

“伦布兰小姐，不是那种人。”

气氛一时凝固了起来。不愿意伙伴们误会对方，斯莱塔在屏幕上拨弄几下后，便将手机翻转过来，正对着通讯框。显示在手机上的图片让雀丘利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点，她面带困惑地问：

“又是番茄？”

“嗯，是伦布兰小姐的头像。我存了一个相册。”

“那又怎么样。”

“第一次，是绿色的。伦布兰小姐说过，那是没有成熟的番茄。我每天都会点开她的头像看，你看，这是那个周六的，番茄底部，出现红色了。然后——”

斯莱塔的手指不断在屏幕上滑动，展示着存下来的照片，她熟练地放大局部，给伙伴们指出那些细微的变化，就算微小，可是认真观察就能发现，原本只在果实底部若隐若现的红色真的有随着时间的前进而在慢慢向上延展。

斯莱塔相信，这是伦布兰小姐在无声的答复。虽然自己的留言从未收到回复，可是她能心绪平稳正是因为对方并未彻底断绝她们之间的联系。

这种只有彼此才知真意的秘密交流，让斯莱塔感觉非常浪漫，甚至有点雀跃。

她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那一晚，自己跪坐在对方面前，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引，忠实地遵循对方所有的命令，努力揣摩着对方的不付诸于口的暗示，不做任何怀疑，只是去等待，只是去相信。

她的心律不齐不会是因为不安，而是因为期待。

“现在，它变成半绿半红了，伦布兰小姐她，不断换着头像照片。番茄，是完全变红才算成熟吧？我们约好了。”

“……”

“番茄熟了，我就能再见到她了。”

“没准根本不会熟。而且那种把你放置不理的女人，肯定会直接诓骗你。”

“雀丘。”

插嘴的阿莉雅脸上写满不认同，雀丘利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说过头了，但是又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问题，正当她僵持着的时候，回应她的不是斯莱塔受伤的表情，反倒是灿烂的笑容，

“伦布兰小姐说了，成熟的周期要等60天。现在才过了30天11小时20分钟，还远远没到呢。而且如果60天后，番茄真的没能成熟——”

“你准备干什么。”

“我会去找她。”

“又来大海捞针吗，你。”

“不会是大海捞针了。伦布兰小姐和我一样身处「前线」72区，而且，她是贝纳利特集团所属的人，因为她有评价过集团的人大部分都是，「利润的资本奴隶」。”

“……作为一个天宇人，这评价倒是不赖。”

“而且，那半个月的空港，对外宣称需要进行安全设备整顿，停止外船靠泊，也禁止港内船驶出。那么结合是集团内部人员的信息，我认为伦布兰小姐，很高几率是久居在这个区域的人，至少也是长期外派驻扎此地的人。”

“哦，你这样一说，确实。我们也接到通知了——实际原因也清楚得很，那次救援挺麻烦的。不过在这边驻扎的企业以及下属外派机构很多，职员数量可不是小数目。”

“伦布兰小姐那么厉害，她的说话方式，总让我想到那些大人物。”

“难道不是角色扮演吗？哦不对，看现在她这副不跟你解释也不回应丢一边的模样，应该确实处在上位不把下面的人当回事吧，果然是个高傲任性女。”

“伦布兰小姐没有不把我当回事。总之，那个，我觉得，我现在有了更容易，找到她的方法。”

斯莱塔已经不知道反刍了多少次那个夜晚，伦布兰小姐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翻出来回忆，不知不觉地，情报便汇集在了她的脑海。本来她就是头脑敏锐的人，将那些从细枝末节处透露出的线索收集齐，对事态的逐步掌控，正是她现在能按捺住不安的底气。

这边听完斯莱塔的分析，雀丘利反倒急躁了起来：

“哼，让努诺黑进系统输入「伦布兰」就能搜索了吧，那么赶紧——”

“等一下，我的意见呢！坐牢的会是我好吗！”

“不要。我要等到最后一天。番茄一定会熟的！”

面对雀丘利的取巧提议，斯莱塔信念毫不动摇，她眼神坚定，语气强硬。而那边被无端卷入事态的努诺抓狂地拽着帽子，质疑道：

“所以没有人在意我的人权吗？默认我会答应了吗！”

“努诺，你这就不对了，这分明是大家对你黑客技术的认同。你也别担心，真出事了，我一定去会交保释金的——用你赢走的赌金。”

“闭嘴，奥杰洛。”

嬉闹的两个赌棍被放置在一边，雀丘利对斯莱塔的盲目自信嗤之以鼻，她倒是说出正论：

“哼，别到时候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是代号也没关系，我和风灵可以一起筛选企业名册，有照片。”

“真的是吃力不讨好。你就那么相信对方？”

“嗯，我相信伦布兰小姐，而且我居然能在那么多ID中独独选中她，就证明我们一定，很有缘分。”

“越说越来劲了，算了，随你便吧。”

“哈哈哈雀丘，这不是挺好的吗，这才是斯莱塔，很浪漫主义呢。”

“阿莉雅你这次说话那么婉转？这家伙叫恋爱脑好吗！你知道吗，她居然把对方留给她的那个卡片随身携带啊，照片就算了，那只是张卡片啊！”

雀丘利想到斯莱塔对张卡片珍而重之的模样就忍不住翻白眼，可是她最后还是没有继续扫兴，只是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如果那女人真的在耍你，那我一定要狠狠给她脸上来一拳，啧，还是来两拳吧。”

看我不揍烂那张迷惑你的脸。雀丘利凶悍地加了一句便关掉了通讯框。

知道对方的恶言相向不仅是因为对伦布兰小姐的不了解，更是因为对自己的关心，斯莱塔只觉得心里熨帖，自然不会与伙伴心生间隙。她甚至开始畅享那天将伦布兰小姐介绍给伙伴们，或许，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场景。

——啊伦布兰小姐的话，那张嘴估计真的能气到雀丘前辈吧？好，我要努力保护伦布兰小姐不被雀丘前辈揍。

——不过，下一次我想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伦布兰小姐，然后希望，她能告诉我她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嗯没问题的，还有足够的时间，我还能多演练几种情形。

斯莱塔在那边暗自鼓劲的时候，舰桥广播传来了已经接近停靠坐标的通告，接收到「准备工作」的信息，她立刻收敛表情，将飘在一旁的头盔捞过戴上。

“风灵，要准备了。”

回应她的是一闪而过的电流音。操作主控电脑，斯莱塔眼前的屏幕与船舰的外部监视器对接，线缆相接的控件启动后，驾驶席便随即升起。

看准时机，斯莱塔灵活地在失重空间调整姿势，由上至下稳妥利落地就位，这种操作她已经重复的次数早已不计其数，自是不会出错。眼前毫无标识的宇宙空间，令斯莱塔——当然包括已经在核对坐标位置是否准确的舰桥成员——很是疑惑，以往接到类似指令，他们前往的地方基本都是受灾区域或者是遇袭区域，但是像是现在这种……

思绪突然被主屏幕捕捉到的闪烁光芒中断，因为斯莱塔恰好想到救援相关的事情，自然很是在意。当屏幕在对焦并几度扩大后，映入眼中的画面让她瞪大了眼睛。

“舰桥！”

“听到了，这里是舰桥，怎么了，斯莱塔——”

“现同步坐标位置，在该坐标外部影像捕捉处，发现有人漂浮。对方身穿白色太空服，现在是观测到的第十五秒，未见活动迹象，推测失去意识。无法确认停留时间，无法确认氧气存留量，无法确认太空服是否有外部损害，无法确认遇难者生命体征。建议立即采取救援措施。”

“已确认情况。本舰现更变为缓速前进，三秒后，格纳库开始减压，三、二、一。”

流畅地向舰桥进行情况汇报，斯莱塔按下了操纵杆把手上启动按钮。在风灵的双眼闪烁绿光的同时，原本为了运输而稳定风灵的固定架，发出了解除锁扣的声响。

“本司所属MS驾驶员编号GP01-斯莱塔·墨丘利，格纳库压力值即将到达开舱标准，十秒后通往宇宙外部的闸门将会开启，请做好准备。本司所属MS驾驶员编号GP00-雀丘利·潘兰杞，装载宇宙推进器需要五分钟，随航待机。”

“收到，GP01-斯莱塔·墨丘利，准备就绪。”

“GP00-雀丘利·潘兰杞收到，斯莱塔，交给你了。”

“是，雀丘前辈。”

不用多言，毕竟已在各种场合多次协作配合，早有默契的他们对斯莱塔的打算心照不宣。并且，正因为是斯莱塔，他们才会如此交托信赖。斯莱塔自然不负所望，仅用极短的时间，便顺利地接近了救援对象。

用风灵的手将对方缓缓托起，斯莱塔从驾驶舱门中跃入宇宙，发现原来这位救援对象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太好了，这样想着的她一边忍受着对方在挣扎反复击中自己，一边直接用自己明显更为健实的身体素质压制，最终，算是强硬地将对方拉入了安全的驾驶舱。

舱内氧气填充的速度很快，斯莱塔迅速掠过对方的太空服，没有看到外部破损，应该没有外伤。按照显示，氧气存留量确实很低，有已经轻微缺氧的可能。大致了解情况后，她这才贴近对方，通过触碰先打开了通讯回路，尝试确认对方是否理智清晰，毕竟刚才的挣扎只能证明对方没有失去意识，并不能证明对方仍然维持理智。

“请问是否能听到我的声音？是否能准确报出自己的名字？”

“……”

回答的是沉默。这种情况让斯莱塔脑中立刻掠过了数种可能，在驾驶舱的氧气填充完毕之前，不能通过打开对方头盔面罩确认现状，她决定先向舰桥汇报，并且要求准备好医疗设备。

“GP01-斯莱塔·墨丘利，呼叫舰桥，请回应。”

“舰桥收到，已确认你收容遇难者。”

“请立刻准备——”

“不需要。”

突然插入的声音让斯莱塔浑身一颤，她愣愣地看向对方，在氧气填充完毕的提示音中，眼前被救援的人打开了自己的面罩。斯莱塔便再也无法将视线从那张已经纂刻入记忆中的面容中挪开。

“伦布兰，小姐。”

斯莱塔的声音很轻，她的手不自觉地向前，想要触碰那张脸庞，却又很快握拳收回。她的心头正盘踞着一种错觉，仿佛只要她说话大声点，举动轻率点，眼前的人便会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刚才在雀丘利面前展现的自信全然寻不到踪迹，她现在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斯莱塔·墨丘利。”

伦布兰小姐伸手按下了斯莱塔头盔侧的按钮，两人之间仅存的遮掩消失，她仰头看着那张不知所措的脸，毫无顾忌地用手指戳了戳对方开始泛红的脸，念诵着那个全名。

然后，她重新叫了她的名字。

“斯莱塔。”

斯莱塔紧紧地盯着那对银灰的双瞳，她能看到里面流转着温柔的、眷恋的，几乎满溢而出的光芒，然后，撞入自己怀中的轻微冲击让她鼻头一酸，闭起泛起红晕的眼睛，将头盔靠在对方的头盔旁，她收紧双臂，终于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去感受这份真实的幸福。

我好想你。

30天11小时50分钟，我好想你，伦布兰小姐。

“笨蛋……都说了不要一本正经的，说这些让人不知道怎么回应的话。”

“明明，很容易回应的。”

斯莱塔抽了抽鼻子，壮着胆子反驳。她用水汪汪的双眼投递期望，伦布兰小姐接收到了，接着，满足了她：

“我也很想你，斯莱塔。”

呜呜，我的名字变得好好听。斯莱塔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一味地将对方抱紧，尝试隔着头盔用脑袋去轻蹭对方。

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准确来说是头盔——伦布兰小姐本想开口，却被突然响起的警示音打断。

知道这意味什么的斯莱塔立刻直起身子，将两人的头盔面罩重新合上，她环紧伦布兰小姐的腰部，向下用力，使得她能稳坐在自己的腿上。而伦布兰小姐也顺势用手环住斯莱塔的脖颈，以此固定住自己的身形。

这时，舰桥传来了情报通讯。

“斯莱塔，前方出现热源，共五台，MS识别代号是四台迪兰扎与一台无对应标识的特机，推测特机是新研发的MS。”

“收到。”

在主屏幕上确认MS的接近，斯莱塔打开了公用通讯频道，只是没等她开口，对方的通讯便先到一步。

“喂，为什么那个女人的定位信号识别会在你的MS上，你是什么人？”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

斯莱塔回应道，对方嚣张轻蔑的口吻让她蹙眉，虽说尊重所有人的个性，但是不懂礼貌的人向来都不在她的容忍范围内。

她默默地观察着呈三角站位的五台MS，领头的是一台暗紫色的MS，机型是由原集团所属MS开发公司杰特克重工的迪兰扎为基础，改造而成的新机型，既然没有标识，那应当只是试作机，还未投入到量化生产中。在它后面分两排站位的MS则仍是沿用杰特克公司的实战型迪兰扎，只是涂抹上的家徽并非是早已不复存在的「狮子」。

“哼，你倒是好胆子，我是安格鲁家的二少爷，知道了还不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你藏匿了那个女人还不快点给我把人交出来！”

“我确实救援了一位女士，但是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看起来你也并非被救援者的家属，恕我不能从命。”

“家属？哈哈哈，这样说，不久之后我确实就会是她的家属了。”

“……什么意思。”

斯莱塔的声音沉了下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下面自己将听到的答案，绝对不是什么好话。而不出所料，那个狂妄的声音狗嘴里没能吐出象牙：

“看你这机子也是特机，都专门赶过来找这个女人了，那你肯定知道的吧，所以还装什么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嘴硬？哼，不管如何，最后拥有她这个「奖杯」的肯定是我。”

“你说，「奖杯」？”

斯莱塔皱眉，对方说的事情让她毫无头绪，不过她并未纠结对方那些让人听不懂的事情，只是牢牢抓住让自己心生不快的代指形容。

“你还是一如既往没有脑子，安格鲁。你们家分食了一部分杰特克家就以为自己会成为狮子了？你和你的父兄都该知道，你们不过是在狼群分食后捡腐肉吃的鬣狗，根本不被认同是狼群的一部分。”

在斯莱塔的怀里，伦布兰小姐第一次开了口，不知是不是她的讥讽太过含蓄，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反倒是助长了嚣张的气势，变得更加恣行无忌：

“哦，米奥莉奈，你果然在里面。嘴巴还是那么坏。果然是欠调教吧，作为很快将成为你丈夫的人，先给你点教训才行。”

没有任何预警，这台暗紫的MS举起了光束枪，直接向着风灵扣下了扳机。代表非杀伤性的绿色光束直奔过来，可是风灵只是停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回避的姿态，应该说，没有动的必要。这就是斯莱塔的判断。光线擦过风灵的臂甲，被立场扭曲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

与准确判断的斯莱塔不一样，对面的人只是发出嘲笑：

“还以为你开着这么威风的机子会是个狠角色呢，你该不会真的是救援的人吧？见到攻击就吓傻到连动都不会动了？”

“为什么干这种事情？随便攻击人是不对的。”

“哈？因为我想干啊。”

听到斯莱塔的问题，这位盛气凌人的少爷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比如说，不安于室，又总是出言顶撞我的人就丢到宇宙去独自冷静冷静，这样下次就不会想着反抗了吧。怎么样，有好好反省了吗，米奥莉奈？”

“……”

“……你是说，是你干的？”

满怀恶意地将伦布兰小姐强行抛在宇宙中，让她只能独自一人去面对无尽的黑暗，恐怖的孤独，死亡的威胁。

斯莱塔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是又如何？反正我有分寸的，这不，我不就来找了吗？本来这样肯定能让那个不懂事的女人清楚好歹，变得乖顺一点。哦说起来，过段时间正式开始「比赛」的时候，就把她拷在一旁，让她在驾驶舱里一边尖叫一边看清我的英姿，这样做一定能将「不能违抗，要听话」这个想法刻进骨髓里面吧。父亲和兄长都说，对不听话的东西，调教是身为一家之主的义务呢。”

与对方越来越高涨的情绪相反，斯莱塔周身的气压变得越来越低沉。

她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恶言，那些明里暗里展露的信息令她收紧了环绕在怀中人腰上的手臂。而那边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啊，怎么想都是完美的计划，结果全让你这个家伙给搅黄了，我还要花时间把人抢回来，真是麻烦。你这家伙，坏了我的事，别以为我会轻易的放过你——哦不过你如果现在把人送回来，然后待会像是只虫一样在我面前跪着道歉，那我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我不需要你放过。由于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阻碍了我方合法的救援行动，依据《宇宙通行救援条例》第十三条第七款，我方将采取防卫反击行为，直至你方停止对我方救援行为的侵害。”

斯莱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硬，宣告完毕后，她便关掉了与对方的公频联络，打开了他们「公司」的私频。

“各位。”

“早就已经就位了，斯莱塔。视野良好，随时准备狙击。”

“刚刚对方的话已经录下来了，完全可以当做阻碍救援的铁证。舰艇已经开启了雷达屏蔽，不用担心我们这边，你放手去做。”

“嗯，那么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拜托你了，雀丘前辈。”

“我是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不过没问题。难得可以大干一场，让他们见识一下「救援」的实力。”

“嗯。”

重新打开公频的瞬间，斯莱塔怀中一直沉默的人终于开了口：

“你在生气吗，斯莱塔。”

“……我在生气。”

“是因为我？”

“嗯，是因为你。”

“斯莱塔，没必要的，这样你会被卷进麻烦的事情里。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又不是只有这个人这样，况且这种没脑子的更好应付，我能解决。”

手轻轻按在斯莱塔的胸口，伦布兰小姐的手指稍稍蜷曲，就像是在触碰斯莱塔激烈跳动的心脏。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逞强，她确实在阐述事实。可是明明没有任何煽动的意思，却让斯莱塔的引信彻底被点燃。

“不要。我现在，很生气，真的很生气。”

不仅无视通讯另一头传来的“你们在说什么，喂，别不把我当回事”的噪音，甚至拒绝被伦布兰小姐安抚，斯莱塔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好生气，我想了好多种我们再次相遇后的情形，我都已经预演了好几种情况，我想着，那些场景也许温馨，也许就和那个晚上一样让我心跳加速。但是，我会对你笑着，或者是害羞着，这一次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会将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可是，可是为什么啊——”

斯莱塔平常那张柔软松懈的脸颊此时被涂抹上愤怒的色彩，在她清澈见底的翠绿双瞳里，两团摇曳的火苗正燃烧得愈演愈烈，

“为什么现实那么过分，不是你亲自告诉我，而是让我从这种货色的嘴里得知你的名字啊！你为什么说你习惯了？你到底被这种家伙粗暴对待了多少次！他凭什么这样对你！明明你那么好！凭什么！我好生气！我好生气，米奥莉奈小姐！”

就像是与斯莱塔的心情相互呼应，夹在主屏幕系统启动嗡鸣声，一声尖锐的电流在舱内呼啸而过，GUND-BIT的子机展开，风灵的头部与胸部的外甲单元中，蓝色的电流沿着电路迅速掠过，迸出光芒。

从各个部位脱离的BIT就像是蜂群，在巡航一周后，停留在风灵的身边，指向了对面的五人MS小队。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卷进来，大家，拜托了！”

在对面“你居然敢叫我「这种货色」！”的怒吼声中，斯莱塔推动了驾驶摇杆。撕破宇宙的黑暗，带出如破空的彗星的蓝色彗尾，四散的BIT朝着袭来的MS开始了蚕食的第一步。

首先，是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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