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达刚刚进入恒山附近的禁飞区，飞空艇内的隐鸿石就嗡鸣起来，随后从中传出了一个温和的男声：“欢迎回家，墨达。”

“巨子先生，好久不见了！”墨达回应道，“这次我带回来了不少数据，应该足够飞隼号完成最终定型。哦，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要和您汇报。”

“让我猜猜看，是和龙神帝有关的事情？”巨子温和一笑，传音石中传来的语调依旧平稳有力，没有因为这个名号而产生丝毫变化。

墨达差点一头撞在仪表盘上：“您怎么又提前知道了啊？”

“每一艘飞空艇都是我的眼睛，神州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巨子说道，“不过你这件事情，我只是进行了一下符合逻辑的推断，具体是什么，还得你来和我详细说明。”

“好吧……”墨达一阵丧气，只能继续操纵着飞空艇飞到恒山上空，向着玄机门所在的山谷航行。

“注意心理状态，墨达。你刚刚心理波动很大。很快你就要进入峡谷通道，要专心驾驶，避免技术失误。”巨子的提醒立即响了起来。墨达摆了摆手，一边说着自己没事，一边压下操纵杆。飞隼号压低头部，高度开始迅速下降，很快便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绕开几处巨岩之后，飞隼号减缓速度，在山谷里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这处山谷已经被整个挖空，搭建起无数金属架子。众多的机械在山谷间往返穿行，为金属架上各式各样的飞空艇运送着零件和能水晶，没有一刻停歇。放眼望去，山谷里停靠的飞空艇足有上百架，即便如此仍有大半的金属支架空着，可以想象当这里停满飞空艇的时候，究竟会有何等壮观。

这里，便是神州第一大派，玄机门的飞空艇坪——而这也只不过是玄机门的一小部分而已。

飞隼号刚刚飞进这片山谷，便吸引了众多目光。在众多的金属架子上，飞隼号是唯一一个拥有专属泊位的飞空艇。现在那个标记着“十七”的泊位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大型支脚快速展开，地勤人员也以最快的速度就位。墨达操纵着飞隼号稳稳地停靠在泊位上，关闭动力核心，打开了舱门。舷梯及时伸到面前，她走出飞隼号，与数名检查飞空艇状态的地勤打过招呼，便登上一辆自行马车，向着山体更深处驶去。

玄机门的总面积有多大？很多玄机门的弟子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具体的数字。除开恒山这处裸露在外的飞空艇坪之外，其他所有设施要么深埋地下，要么通过复杂的隧道遍布在洞穴之中，来回穿行往往耗费数个时辰……如此庞大的工程量绝非一朝一夕完成，但在玄机门创立之初，这恒山内部便已然如此。

这里，就是目前保存下来的，规模最大的神话时代遗迹。

自“天启”之后，残存的人类几乎失去了一切历史和知识，只有一些记录着往昔峥嵘岁月的传说还在被口耳相传。也正是因此，那个据说人人都可以自由地翱翔天际、潜入深海，甚至能上九天揽月的时代，便被称为“神话时代”。

可惜的是，神话时代留存至今的，只有神州上的各处遗迹陷坑。很多人都试图重现神话时代的真实面貌，也希望能够重新回到神话时代。那些遗迹深处有着大量的神话时代技术残存，每一个新发现都在刷新着人们的认知。不能被解析的，或被暂时封存，或在造成了巨大破坏后自毁。而那些被解析出来的凤毛麟角，则都深远地影响着如今的生活。

玄机门在还原神话时代技术的道路上一骑绝尘，甚至远远超出其他所有势力还原的技术数量之和。他们取得的所有成就，几乎都可以归结于“巨子”。

但巨子，却是他们迄今为止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

墨达驾驶着自行马车，沿着螺旋的山路向地下行进。这座山谷的高度差接近一千米，足有五百三十个飞空艇泊位，规模在神州无出其右。所有的泊位都是以金属支架搭建，而不是像神州其他地方那样划出一片空地，再在空地上垒砌中空平台供飞空艇降落和装卸货物，显得格外怪异。

这般设计也是来自巨子的提议——下方毫无遮拦的金属支架可以稳稳托住飞空艇，令其始终处于悬空状态，这样飞空艇便能无视以太流的干扰迅速降落。此外，一旦进入紧急状态，飞空艇甚至可以不关闭动力核心，直接完成装卸和维修，然后立刻再次起飞。在当年的那场空战中，玄机门的飞空艇之所以战损极低，又能以少胜多，除开技术和战术上的差距外，这座飞空艇坪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从这里源源不断飞出的飞空艇和云秦空军展开激烈战斗，接连重创云秦飞空艇，而自己一旦在空战中受创就可以返回这里进行不停机维修，然后立刻再次投入战场。相比云秦空军受创后难以返航维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作战，玄机门赢下这场空战，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结局。

至于那些在恒山之内来回穿梭的自行马车，则是玄机门交通运输能力的又一巨大优势。

同样采用能水晶动力，这种没有牵引的四轮马车不需要任何外力便可启动，还能负载大量物资永不停歇地往返于道路上。任何人只需要经过系统训练就能掌握其驾驶技巧，比起驾驶普通马车来得轻松许多，而且速度还更加快捷。在产量提升之后，自行马车很快便彻底取代了畜力，承担起了玄机门的所有地面运输工作。

墨达驾驶着自行马车沉入地下，沿着平直的隧道行驶了一会，转过一个弯，开始继续向地下深处行进。这一次行进的时间很久，连墨达都不知道自己开到了地下多深的位置，才终于来到一处巨大的金属门前。

这扇门，恐怕与巨子同龄，因为漫长的岁月而变得暗沉的金属压得人喘不出气，仰视之时，直觉得这扇大门将要倾倒，将渺小的自己瞬间湮灭。墨达停好车，走到金属门前，轻轻将手掌放了上去。些微的刺痛感之后，金属门发出几声巨响，然后向内部滑动了丈余，这才缓缓打开。

而金属门之后，是一片闪烁的星空。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走了进去。透明的地板恍若无物，她仿佛浮在空中，看着下面那一块块巨大的黑色方块体。黄红蓝三色的星光不停地闪烁着，透过包围着方块的活水，将这片房间照得透亮。

这里，就是“巨子”的所在。

这里，也是整个神州最接近“神话时代”的地方。

“我回来了，巨子先生。”

墨达在星空正中站定，耐心等待着巨子现身。不过短短几次呼吸之后，面前闪过几道微光，一个有些模糊的身影猝然出现，似乎是一位男性，却总给人一种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一般的虚幻感。

“阔别一个月，回家的感觉如何？”巨子微微一笑，问道。

“还是这里的机械味道让我安心。”墨达报以一笑，“那边太压抑了，而且一个能交流技术的人都没有！真亏巨子先生您忍心把我一个人丢过去。”

“事关保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巨子说道，“除去玄机门弟子之外，我唯一信得过的就是龙神帝，巫山如今也几乎是块无人之地，无需担心云秦的刺探，所以我派你去了她那边。”

“倒不是怀疑巨子先生您的安排啦……”墨达把手一摊，无奈道，“怎么感觉您在曲解我的意思……”

巨子不置可否。两人沉默片刻，巨子忽然一抬手，说道：“刚刚收到数据了。墨达，这次算的不错。测算和数据已经完成验证，飞隼号下一步的改进……墨达？你在听吗？”

巨子好像在说什么，但墨达并没有听清楚。

准确地讲，自从“算的不错”这四个字从巨子口中说出来后，墨达便感到一阵冰寒，不禁抱臂缩肩，身子也开始簌簌发抖。

她确实没有算错。如果她又出了错误，一个时辰前飞隼号便会坠毁，她也无法回到这里。

但偏偏上一次她算错了。如果那次她没有错，墨雨他就不会……

“墨达！”

巨子的声音将墨达惊醒。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巨子那双深邃的眼睛。

“你刚刚的心理波动非常剧烈，又在想那件事了吗？”

墨达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低下头发出一声叹息：“我没事。”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巨子说道，“明天我会把数据发送到你们研究组，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说吧。”话音落下，巨子的身影开始化作无数颗粒，眼看就要四散消失。

“等一下！”墨达急忙叫住巨子，“还有龙神帝的事，我必须现在说。”

“你需要休息，时间很晚了，明天再说也不迟。”巨子的身影已然消散，只剩下声音还在。墨达眼看巨子要离开，顾不得斟酌语句，大声喊道：“龙神帝陛下希望玄机门能出兵协助，帮她击退云秦军！”

但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回音。

“巨子先生！您难道忍心看着自己唯一信任的外人就此消亡吗？！”墨达望着脚下闪烁的繁星，大声呼喊着。但她也不能确定，这位似乎对尘世毫不在意的巨子，能否做出她想要的回应。

沉寂了许久之后，巨子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并非我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微光在墨达背后出现。她转身看去，巨子那虚幻缥缈的身影背对着她，也望着脚下的星空，缓缓说道：“我有两个理由拒绝你。东方玉隐居三十年，并无与云秦正面一战的能力。但目前云秦不知道东方玉尚且存活，以剿匪的准备进入巫山作战，东方玉未必便败。这是其一。玄机门与溪雨谷距离超过一千公里，无论是派遣武装飞空艇，还是运输人员物资，都逃不过云秦的监视。在诸多监视下飞到溪雨谷去无异于直接将东方玉暴露在云秦面前，反失地利。这是其二。基于这两点，我不认为玄机门有援助溪雨谷的必要。”

“巨子先生，您认为面对云秦军，龙神帝陛下有多少胜算？”墨达抱着胳膊，向着巨子发问。

“以目前的情报来看，超过70％。”

“如果云秦换了一位能打的将军呢？如果他们发现抵抗过强继续追加兵力呢？”

“你追加的这两个问题太过宽泛了。”巨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墨达对此毫不意外。巨子不会骗人，只是会隐藏一些答案。如果他拒绝了一个问题，那必然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他的立场相悖——这正是巨子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

“就按我的预设来看吧。”墨达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北疆玄云军将军蒙田指挥，加上云秦第一炮兵大队，第二飞空艇大队的支援，对巫山进行全面搜索的情况下，如果要活着击退云秦军，龙神帝陛下有多少胜算？”

“……随着云秦兵力的增加，东方玉的胜算会断崖式下降。如果云秦军进入溪雨谷遗迹之内，要求东方玉存活的情况下，她的胜算大约为0.5％。”巨子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你的预设很合理，是谁教你的？”

“是一位陛下身边的高人。”墨达苦笑，“果然还是瞒不过巨子先生，这个推断确实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若东方玉的存在暴露，那么这个预设便大概率变为现实。但即便成了现实，我们也无法干预这场战争。”巨子转过身来面对墨达，缓声道，“玄机门还没有做好与云秦正面对抗的准备，所以很抱歉，我没法答应东方玉的要求。”

“那么，不被发现不就可以了？”墨达构思了一路的说辞终于抓到了机会，“只要能够飞越一千公里的云秦监视网进入巫山，我们便能帮助龙神帝陛下了不是吗？”

“你想让飞隼号去。”巨子似是微笑，语气不见丝毫波动，“能满足这个条件，还能同时兼顾运输人员物资和进行制空战斗两者的，也就只有飞隼号。”

“确实如此。”墨达点头道，“飞隼号的航行测试已经全部完成，下一步应该是武装测试。与其在恒山这种遍地监测器的地方活动，或者去什么无人地带投弹练习，倒不如派去巫山帮助龙神帝陛下。”

“说说你的方案？”

“白天借助其他飞空艇活动的干扰，以高空高速优势和隐身特性穿过云秦的监视网返回恒山总部补给物资弹药，并赶在日落前返回巫山，夜晚则带弹奇袭云秦军营地，破坏设施，杀伤有生力量，拖延云秦的进攻进度。飞隼号的隐身特性配合复杂多变的地形，再加上巫山地区缺少大型以太监测器的现状，足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云秦军甚至都无法侦测到飞隼号的信息。”墨达如竹筒倒豆子，点滴不漏地讲完了自己的计划。巨子只是听着，未发一言，直到墨达讲述完毕，开始等待他回话的时候，巨子才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准备怎么对付低空防空炮和机动防空武器？”

“……什么？”

“云秦的‘云砧’低空防空炮，利用机械力抛射能水晶炸弹，在达到设定好的时间后就会爆炸形成以太乱流，破坏灵翼结构，也能干扰飞空艇的飞行路线。至于机动防空武器，就拿‘长虹’弩炮为例。这款弩炮仅需三人携带，若预先装填好，则只要一人就足以操作，其利用火药推进发射一枚能长距离飞行的火箭，一旦射中就会爆炸，威力相当惊人。云秦军使用两者协同防空，‘云砧’压缩空间，“长虹”密集齐射，几乎无往不利。”巨子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墨达，“你要如何对付这些武器？”

“飞隼号足以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击溃他们。”

“并不。反倒是他们在飞隼号进入攻击航线之前就能做好防空准备。”巨子摇摇头，叹气道，“墨达，你低估了云秦军的反应速度。他们能一统神州可不是因为运气。飞隼号的隐身优势只能让你在被发现之前更接近他们，但是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在噪声和光学特征都无法隐藏的情况下，你还要低空进入攻击航线，这对云秦军来说是绝佳的目标。你所说的战术几乎没有可行性。”

听到巨子毫不留情的评价，墨达却并未如计算中那般受到打击，反而抱臂沉思，似乎真的在重新思考一个能让巨子满意的战术方案。

巨子不可觉察地微叹一声，继续说道：“你的知识储备不足，实战技巧更是基本为零，让你去巫山武装测试无异于送死。你是很珍贵的研究人才，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到伤害。”

思索良久之后，墨达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巨子先生，如果我在半个月之内学会这些知识，包括实战技巧和战术思想，并提出一个可行方案的话，您可以让我去参加武装测试吗？”

“……这些知识并非半个月就能掌握。”

“您忘了我用多久学会的驾驶武装飞空艇吗？”墨达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您所说的半个月不能掌握，是基于大多数人的情况，还是我的情况？”

“……唉。”

巨子终于还是一声长叹，昂首闭眼，似是感慨，又似烦郁：“正是因此，我才不愿意你身涉险地。你是百年难见的天才，更应该投身一线研究，而非在战场上舍身犯险。”

“让飞隼号完成所有的测试，最终定型量产，称霸蓝天，这就是我的愿望。”墨达看着巨子说道，“为此，我必须参与到它的每一步中去。”

“这究竟是你的愿望，还是他的愿望？”

巨子并没有看她。他知道墨达为何会这么说，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墨达会这么说。

他甚至知道墨达会怎么回答。

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一字不差。

“但是你也可以回去参加设计工作，修正外形，提高性能和安全性，而无需亲自驾驶飞空艇进行测试。相比试飞员，这些工作更为重要，也是你更擅长的东西。”巨子平静地看着她，“愿望有很多种实现方式，一味追随他的道路，这个愿望还有你的部分吗？”

“他的道路断在我的手中，理应由我继续下去。”

“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

墨达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抬手遥指天空，指尖有着忍不住的颤抖：“怎么不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初没有复验那个数字，他又怎会因动力输出过高而失控翻转，坠毁在山里？！”

“你的计算步骤和思路并无错误，按理应得到正确答案，但是因为计算工具的误差而得出错误的结果，进而引发悲剧。这并不是你的错。”巨子说道，“已经一年了，墨达。墨雨的悲剧是一场意外，你该学着放下，去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我要做的事，就是驾驶飞隼号完成所有测试项目。”墨达毫不逃避，目光迎上巨子，咬牙道，“他的路断在我的手上，我必须代替他走下去。”

这是她第四次这样说。

第一次是事故当晚，第二次是申请试飞，第三次是远赴巫山。自那天之后，墨达仿佛变了个人，义无反顾地放弃了研究室里的工作，投身一线试飞员。

从一介书生转为试飞员需要多大的努力？巨子也很难准确定义。

他只知道，在墨达之前，没有一个研究员能适应驾驶飞空艇的训练，更不要提成为优中选优、精英中的精英的试飞员。

但墨达仅仅用了半年，就通过了试飞员的所有考核，坐上了飞隼号的驾驶位，直到今天。

她甚至都没有放弃飞隼号的设计改进工作，一边验算数据，一边亲自试飞，一个人做着两份工作，自然也承担着两份压力。巨子多次提醒过她注意休息，甚至强制她休沐，但饶是如此，墨达依旧夙兴夜寐，一年来几乎无一日安眠。

巨子知道，墨雨的死是墨达心里解不开的结。

这也正是他担忧墨达的理由——执念能激发人的潜力，也会伤害人的意志。若是使用得当，便能如墨达这般，将自己惊世绝艳的才华发挥到极致；而一旦用得不好陷入执念之中，便会让自己变得脆弱不堪，永远也挣脱不了执念的束缚。

但巨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相比他最熟悉的工程技艺，人心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事物。这样的谈话他推演过无数次，但每一次他都无法说服墨达放弃。

他最终还是叹息一声，说出了那句不会有结果的话。

“你不必为此束缚自己。”

墨达咬着嘴唇，惨然一笑。

“这不是束缚，巨子先生。”

“这是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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