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滔滔

跌进比武台，身体穿过温水，一股神力牵引他下沉。

扑通一声，皮肤感觉到陌生的水温，他浑身一抖，从水中抬头，周围一片昏暗，隐隐折射出金属的光。

这里水深齐腰，申鹤的红绳将他双手反绑在腰后，顶着水的阻力，行走十分缓慢，挪出几步，又好似撞到什么漂浮物，他再次栽入水中，脸上一片香嫩柔软，鼻子和嘴巴都感受到女人的美好。

身边漂浮着无数女尸，没有亮光，看不清全貌，回忆起关老爷所说的，便知道这一方静池储备了多少新鲜女肉。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丰满圆润的胸脯和屁股，随意查看一匹浮尸，见她胸腹一线开，体腔无脏物，只留下净肉在这漂洗放血。

像是专为女子的冥河，洗涤着这些美好丰满的肉体，他早已不会感到震惊，顾不得一身湿透，他摸黑淌水，分开一具具拦路的女肉，这里阴气十足，很不舒服。

黑暗中，眼前闪过温柔的光，那是一团飘荡的火。

那团火很微弱，或者说…安宁，它并不扎眼，只散发微光，寻寻觅觅地飞来。

空认得那东西，那是早上，半梦半醒之时，朦胧的，离群的红蝶，它停在几步远的头前，引着少年向前，光芒照亮的水面上，白嫩的女体横七竖八，东躺西歪。

身上的红绳紧紧束缚着他的手臂和胸腹，压着丹田的气劲和呼吸，他直不起腰，像被拷押的罪囚，记不得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丝有迹可循的光亮。在那暧昧的，昏黄的尽头，朦胧地传来诗歌一般的女声，空灵随性，冷寂清柔。

“歌长恨，恨长生，无情人呀，菩萨身，散仙作宴鬼来蹭，路边黄狗知我真。”

嬉闹般的诳歌犹如一艘醉酒的船，慢慢悠悠，晃晃荡荡，自远方颠沛而来，它好像随时都要被海浪吞没，于是满怀嘲弄地歌颂自己的死。

“海沉沉，天昏昏，日照金山，归南城，婆娘斗阵伊不闻，六死三留我一人。”

另一个女声在应合，那是一支渔歌，船歌，总之是漂泊的，悲愁的，更富生命的力量，颤悠悠的哼唱带着一股颓然，像是哭了，倦了，低着嗓子叫自己的魂。

“火为枷，冰做坟，大眠未觉，梦回春，女帝降尊再知恩，葬路头前我死生。”

逐光的蝴蝶照出一条狭窄水路，两侧浮沉着香尸艳骨，行进之时难免碰撞，他在向前，不知在走谁的路，那些令人心痛的肉体从两侧向后倒流。

他也在涉水而行，淌过这条冥河之上层叠的美艳肉浪，难言的疲惫喊他继续拼命。

渐渐地，诗曲变得宽阔，不再是一支游魂，它多了陪伴，酒杯和钟器的轻灵碰撞，俯首跪拜者的交响和鸣，无关紧要的琴声和锣鼓。沉寂的浪潮从四方袭来，像在庆祝，悼念，像是一支放荡而庄重的语言。

身边浮出水面的脸蛋，竟然是优菈，再然后是诺艾尔，丽莎，琴…他犹豫了一瞬，摆正目光，坚决地向前迈步，脚腕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握住，他明白那是心魔作祟，不看不听不去管，任由那不存在的抚摸攀上腰腹和肩膀。

他拼尽全力，可那引路的蝴蝶越飞越快，抬头呼唤，哑然无声，他终于知道不是蝴蝶飞得快了，而是自己越来越慢…

终于，空脚下一歪，整个人扑进水中。

结束了，锁命的红绳死死扼住心口，他不能呼吸，空知道自己没能坚持下来。

生命的沉重不总是轻易承受，从他答应凝光开始，这一切似乎都变得飞快，不是他的心慢了，而是那些本该悠长静好的感情变得太快，他像一个异类，横插在这倾倒于疯狂的世界，平白无故地成全了一切，却不知要对谁交代。

“众生有情，甘愿受罪，千错万错，与你无关。”

空灵的梵音自高处坠落，他用肩膀撑起身体，面前竟有一道阶梯。

阶梯上，火蝶绽放光芒，照亮冥河终点最后一道门关，那是城墙般的巨门，两侧伫立着石卫神兵，门面雕刻一位女性的身姿，

女性身披羽衣长裙，花簪盘发，赤足素腿侧坐在一方莲花池中，侧耳闭目，手抚玉琴，一身不染凡尘的仙意，雕工极为精美，像是活物入画，猛然间…空瞪大双眼，这不正是先前被宰杀的女琴师吗？

再仔细看，女仙的首饰，莲花池的布景，本该是光秃秃一片石头的地方，竟然都嵌着各色的神之眼，这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稻妻的千手百眼神像。

她是谁？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花钿舫的最顶层压着一位神…

恍惚间，一个名字下意识涌到嘴边。

“你是…归终。”

“多情的人，眼前地狱是你自己选的。”

空跪在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干笑，他身后那片净水中不知何时站起了许多人。

那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便是走马观花的眼缘也在其中，她们表露出心痛的样子，想要凑近前触碰少年，红绳绽放出的威芒将她们逼退。

“本性清净守知，身染百爱真心无垢，空莲白马春风，欲行之路晨有薄雾，鬼司神王卫旁，轮回尽碎因果寸断，四方妖孽情障，见我归终请自退下。”

伴随着温柔的天之音，心底的阴霾似乎退散，他低着头，笑得像哭。

哭不出声，也没有人要听，否则这一切怎么会都无法解释。蝴蝶绕着他转，犹如好奇的小犬，冰凉彻骨的火焰漫过肌肤，烧掉那条捆仙锁命的红绳。

苦怨的灵魂化作灰烬而剥落，丧失的五感六欲七情涌入身体，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撞进胸膛，周围的光线逐渐明朗，声音开始回荡。

再看这一尊镶嵌着无数颗神之眼的神女像，空忽然泄了气，癫狂地放声大笑，他笑啊…他看见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一件事，那个平日里风轻云淡的岩王，竟然也会如此卑微，如此无助，他不惜逆反天理也要做这一尊雕像，可他又不敢闹，像个怄气的男孩，偷偷将爱人的尸骸摆在冥河终点，以这璃月千年的气运来渡。

无言的神静静聆听着异乡人的狂笑，没有人曾将他逼入这一步，仿佛历经千百年磨损后的失心疯，空就这样笑着，直到喉咙干哑，泣不成声。

他哭啊…他就这么被偏爱着，被放纵着，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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