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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封来信【十】(番外炎国篇),7

[db:作者] 2025-08-10 14:19 5hhhhh 1090 ℃

2.24

假如现在还有人能顾得上数一数那座滴漏所传出的滴答声,那么他们会很惊讶地发现,这场令人窒息的僵持,实际也才开幕没多久。然而事已至此,如今屋里的几乎所有人都丧失了时间流逝感,不光他们,在那几个炎国人的战术耳机另一端,听明白事情最新进展之后,不知有多少个原本整装待命只等一声令下的行动参与人员僵在了原地,人人一时手足无措,大气不敢出。

再一次对自己的指挥官所下达的命令作出简短的应答后,斯卡蒂连视线也不再移动,现在她目光焦点似乎已完全涣散,仿佛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但众人无一不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说先前的信号检索级别,只是例行公事般来回扫描的哨塔探照灯,那么它现在已经升级成了灵敏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全域雷达。看到那个正在凝神静听的模样,人们不敢不信,但凡探测到一星半点所谓任务触发条件的迹象,这位美若天仙的绝色少女一定会在瞬息之间,化身为一部大型工程机械,将现场无数人的性命碾作碎末,包括理应是她倾心所爱的那一个。

博士同样没有具体看着他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那两道岿然不动的目光径直穿透了他们身后的墙壁,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逼视着在或不在现场的所有人。大约是因为手臂伤处的疼痛愈来愈剧烈,博士的呼吸尽管仍然沉稳,却无可避免地逐渐变得愈发粗重可闻,但这声音又使得他的意志更为具象化,每一轮深缓的吐纳,都散发着这个男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周遭一切与自己一齐拖进地狱的坚定气息。

在如此摄人心魄的压抑感之下,空气与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然而,骤然之间,这片如同永恒的沉寂中,有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扰动。

那是一声古怪的嘶鸣。

“——松手挡住我!”

声波传至书房内的一刹那,已等了队友一晚上的男人抢在其余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给出了新指示。号令出口的瞬间,原本因为要预备着捏断他脖子而斜斜地站在博士左侧的阿戈尔少女,如同移形换位般出现在他正前方,只听叮叮几声乱响,卫兵们下意识击发的弩箭大都撞在了她霎时拔起横在身前的重剑上,另有一支被她刚从博士颈后收回的右手顺势拍落在地。

“上一个任务取消了,现在守着这里别让我死了就行,暂时不用进攻。除非看到万安想走出这个房间,那就随便扔个茶杯什么的过去砸烂他后脑勺。”在对面顷刻间的震惊无措中,博士语气轻快地说道,“接下来你自由发挥吧,不必特地留心听我说什么了,可以放松点。”

“……好。”斯卡蒂抬起握着大剑的左手,平直地伸向前方,逼视众人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时的冷峻,“都别动。”

屋里的其他炎国人茫然地看向了他们的首领,后者已从短暂的惊诧中镇静下来,向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什么情况?卫队为何喧哗?”他皱着眉头,凝神细听耳机里的报告,不自觉地微微侧过脑袋,“……什么漆黑的怪物?”

“不用费心问啦,听这动静,我估摸着他们没多会儿就能到了,大人再耐心等一等谜底即可揭晓。”博士懒洋洋地接道。

的确,最初那声嘶鸣其实离得颇远,或许还来自这处园子的大门之外,只是由于先前此间过于鸦雀无声,才依然传得入房内众人耳中。而现在废园中渐渐喧哗四起,就像朝一潭死水里投了枚小石子,激起的波纹正由点变圈慢慢扩大,要听清某些特定的响动便已不那么容易。不过,一片人声鼎沸中,那种不知发自什么生物的啸叫仍在不时响起,并且显然正在迅速接近此处。

接着,不约而同地,戴着战术耳机的人们条件反射般的纷纷摸向它,显然是又遇上了另一桩突发事件。

“讯号……中断了,是否让属下——”曲无咎看向他的家主,小声说道,但骤然被撞开的书房大门截断了他后半句话。

“什么人——!”

丁白虎吼一声,猛地旋过身便要扑向来人——然而来者并不是人,随着一声警告式的嘶吼,众人终于亲眼目睹了“漆黑的怪物”的真容,同时也看到了它是怎样轻松地把强壮彪悍的乌萨斯逼向墙角,用它那诡异且坚硬的身躯牢牢地限制住他的行动。接下来,稳步迈入房中的才是人类,一个身形有些瘦削的女人。

“……最后还是弄成了这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她简单扫了两眼屋内情景,板着脸说道,声音与她的神色同样清冷。

“虽然现状绝非我所愿,但是话又说回来,不把舞台气氛烘炒到位,怎么衬托你的闪亮登场呢。”已缩在斯卡蒂身后好一会儿的博士笑嘻嘻地伸出脑袋,“晚上好——或者早上好,凯尔希,很高兴见到你,这回绝对是真心的。”

“衷心希望我们正在经历或即将面对的事实都与你那副一贯的散漫姿态所展现出来的观感一样轻松。”绿色瞳仁的菲林冷冷地回道。

尽管眼前剧变横生,老贵族仍未慌乱,仅见眉间微微抽动,再次用肢体语言让部下们不可轻举妄动后,他威仪不减地逼视着刚刚视旁人如无物而先忙于与同事说话的菲林:

“你就是那个凯尔希?”

对方矜持地略一颔首:

“你的阴谋业已破产,包围这里的武装人员以及身在别处的其余同谋者都即将无法再起到他们原定的作用,由发起者自行将这场闹剧叫停,或是让在这座府邸中更有资格发话的真正主人逐一拨乱反正,从客观结果上说并无太大不同,但身为一个已将先祖所遗荣耀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之后,你此刻仍有机会为自己留一份与之相衬的尊严和体面。”

“你信口雌黄说些什么?真正主人?”老佩洛眯成缝的眼里闪过两道寒光,“别妄想自己能将那位感染者当作什么手牌,否则只会枉费心机。还是说,你已经妙手回春,将我们老侯爷又治好了?倘若此事成真,那实在是上上大吉,我万氏自来效命于直绛唐家,忠心辅佐,矢志不渝。但如今这里什么情况,你想必很清楚,除非侯爷病体复苏,否则一切尽是空谈,值此危难之际,我不过是为本城分忧。”

“唐缗的病情,这片大地上任何人都回天乏术,除非把某些依我看来绝不能称之为活着的特殊情况也囊括在内,否则我们的确不可能让已经残破如斯的一具躯壳再度站起一如常人。在此我们无须讨论那些邪术,但是你如果认为,待他一死,府中便是虚席以待旁人入主,未免过于想当然。”

说到这里,凯尔希不待他继续反驳,又傲然看向了那几名卫兵:

“从刚才起,你们的老队长就已经在外面带着几个还算有点头脑的明眼人向那些今晚在此参与行动的糊涂虫正式发起劝告,无论是单纯不明事实真相而被一些假仁假义的虚言蒙蔽双眼的,还是已然私欲膨胀见利忘义故而仍在负隅顽抗的,皆可被各自适用的方式劝服。值得庆幸的是,前者远较后者为多,正如这座城市并未在名为现代文明的浸染中彻底迷失,未曾丢失它那份古朴的纯真,这里的许多人亦尚未忘却自己的真正职责。我无意评判这类思想的两面性,但是至少,你们如今依旧身在这个体系中,那么当下的最好选择仍是顺应它由来已久的规则并做出你们应有的行为。现在,如果你们自诩心底还存着几分良知与忠诚,则应当出去帮助壮大真正的守护者队伍,帮你们那位退了休还不得不出来为协助这一整部荒唐戏码的收场而劳心劳力的老教头减轻一点负担。另外,假如你们仍然想选择错误的方向,那么必须提醒的是,如今两边的人数差距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可逆转地拉得越来越大。”

“你要把人给绕晕了,凯尔希。”博士再次歪过身子,从斯卡蒂手肘附近探头朝那几个正在面面相觑的卫兵笑了笑,“你们家小公子还活着,快出去帮忙把他护送过来,不然当心被老上司踢屁股。”

他这话常人听着轻轻巧巧,于屋里这几个炎国人而言却不啻于惊天霹雳,一时间人人神情都如同骤然凝固,连被Mon3tr按在墙角的丁白也停下了徒劳的挣扎。

紧接着,四个卫兵转身拔腿就跑,余下的万安等人还未及决定究竟该作何反应,另一个角落里却先传出了一个粗哑的喉鸣声。

“呃……呃——啊……”

在扶手椅里瘫坐了半天,车辖体内的神经肌肉阻滞剂效果固然有所衰减,但显然离完全消退也还远着。众人一同将目光投向被遗忘许久的老丰蹄之际,只朝他扫了一眼的凯尔希皱眉瞪向博士:

“尽管我必须承认你的一些邪门歪道在许多特殊情况下都有着令人惊讶的正向效果,但同时我也不得不说,从过去到现在,我仍然不时对你的某些过激行为感到难以苟同,希望你在那样做之前的确认真思考过各种可能的后果。”

“唉,迫不得已。你没在我们事先预计的时间内赶回来,哪怕把我们之前能想到的所有意外情况浮动份额全加上也还没出现,那时我就心知不妙,光靠原先的备用方案怕是远远不够,不得不随机应变。咳,老将军骂我的那半小时里我还一直在想,你最好下一秒就赶紧现身,那么这针也就不用打了呢。”

说罢,博士自嘲似的摇摇头,往左臂上的夹板缠紧最后一圈绷带。先前与刚进门的凯尔希打过招呼后,他便安坐在斯卡蒂背后,自顾自地打开那只外科箱,忙着给自己接上断骨。

“……手,怎样了?”斯卡蒂略微侧过身子,几乎不动嘴唇地轻声插话道。一点点找回身体知觉后,她到现在仍未敢回头,只是刚刚才想起,自己此时似乎也可以说两句与当下任务无关的话。

“没事,我很好,不用在意。”男人在她身后嘿嘿一笑,“你活儿还没干完,先别走神,挡在我前头防守应该是用不着了,但还得注意帮凯尔希看着点场子,M3自己一个忙不过来的。你看对面那俩家伙就因为还一直被你盯得发毛才不敢乱动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收敛心神,继续仗剑挺立。

“嘿,有你真好。”博士又笑了笑,低头咬住三角巾一端,与右手一同出力拉紧平结。

“迟到的缘故,稍后我会向你解释。不过,你要解释的事情同样有很多,博士。”

仍然眉头紧锁的凯尔希走到了软榻之前,从眼角瞥了一下他刚刚在胸前吊好的左臂,然后轻车熟路地,朝容积不小且栅格众多的箱子里的某个特定位置伸出手。

“也没什么值得细说的,总之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能拖多久算多久。哎知道吗,当你神兵天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进入比拼耐力毅力的最后阶段了,那个该死的平衡还能再维持多久谁都不敢打包票,回头想想,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没准我们现在已经有机会测试那座神奇的石棺能不能让断颈之人起死回生。”

一边轻松愉快似的说着,他一边从箱子里抽出一支安瓿,朝凯尔希比划了一下,后者则刚消毒完双手并戴上手套。

“按我之前给药的剂量和已经过去的时间估算,拮抗剂应该差不多给到这里吧。”

接过药瓶时,凯尔希又瞪了他一眼,随后拿起一支注射器撕开无菌包装。

“——哎等、等一下,有句话还得先说清楚。”

当罗德岛的医疗部领头人亲自备药完毕正要走开时,博士又叫住了她,然后望向屋子那头扶手椅里的车辖。

“今晚多有得罪,场面上的话说了也白说,就不提了。不过,您家小少爷从来不曾落入什么不法狂徒之手,他只是在今天——不对现在该说昨天——逛庙会期间,一时好奇而玩了某个外来流浪剧团在此地临时开设的鬼屋体验项目,您先前看到的画面就是游玩现场监控录像片段。总之,如果您这个点钟去与尊夫人联系确认,估计孩子还在自家床上睡得正香吧。”

“呃啊——!”

尚未夺回对自己躯体控制权的老丰蹄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面上已是老泪纵横。但能让这条铁汉如此激动的原因,或许并不止自己的亲生幼子平安无事这一条,因为斜对着大门方向而坐的他,刚刚看到了一个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的身影。

“呜——呃——!”

如果不是由于眼轮匝肌仍然难以自主收缩,那双牛眼此刻必将瞪得更大。不过,书房里的另一个人已代他将胸中那句话问了出来:

“小——小公子?你……您还活着?真的是您?”

同为十余年前在唐家幼子失踪后亲自带队搜遍了直绛及其周边地带的亲历者,万安的惊讶程度自然与车辖不相上下,然而,眼前所见的俊秀小麒麟,又全然由不得人不信。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今晚围在外面的卫兵或特警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都这般轻易便临阵倒戈。哪怕当初幼年唐靖仍在时他们尚未服役于侯府,哪怕有人想辩称蹒跚学步的幼童与长身鹤立的少年相隔多年怎能轻易当作同一人,但凡是个直绛本地人,亲眼看到那副酷似其父兄的面容后,除非是昧着良心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嗯,是我。”

少年看样子像是觉得自己本该对这个眼前事件的始作俑者再冷淡些,但又实在不习惯摆出那类表情,稍一迟疑,他还是朝对方点了点头:

“万叔叔。”

随后,唐靖快步走向了仍在扶手椅里两眼发直地瞧着他泪流不已的老丰蹄。

“车叔叔?您这是怎么了?”扑到车辖跟前握起对方软绵绵的手后,那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眸又担忧地转向刚拔出针头的菲林,“凯尔希医生,他还好吗?”

“之前被人下了点麻醉药,很快就会恢复。”凯尔希直起腰来,一贯冷淡的脸上,表情难得地有些复杂,“至于原因,解释起来相当令人难以启齿。”

“啊,对不起,那是我的责任。”博士像个课堂上的学生一样,举了举他尚能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容我回头再向诸位赔罪,现在得先问问,凯尔希,我们家红宝怎么还没来,没出什么事吧?”

“最初能和我们一起行动的人手严重不足,在确保争取到足够多的可靠队友之前,她需要负责看住某个重要目标,直到可以放心将其移交,这也正是我稍后要与你谈及的事。”

说着,凯尔希回到他面前,站在目不斜视地往旁边给她挪了点空当的斯卡蒂身侧,顺便瞟了一眼桌上的腕表。

“怎么,时间还是比你预计的久?”博士眉毛稍扬。

“的确略长了一点。”微微撇嘴的凯尔希回身看向门外,“保险起见,或许可以请他们派人到前院支援,毕竟这里的作战听起来已接近尾声。”

话音刚落,一团整体形状有些奇怪的身影恰在此时从门外跃入房中,帮他们省下了这番工夫。

“红,来迟了。”

一如往常,鲁珀少女身穿着她所偏爱的绯红色连帽外套,但此刻她肩上还扛着一个体积甚至比自己身体还大一圈的包袱,使得她看起来就像那位传说中脚踏雪橇为他人送去新希望的雪原信使,只不过没长白胡子。

“目标不听话,不愿随行,周围还有太多人,凯尔希说,不要惊动他们,因此,红决定,用更简便的办法。”

说着,她卸下被捆作一团的包袱,它其实是一整幅窗帘,紧紧地扎束成大致的球状。当然,里面裹的是个人,在解开捆缚之前,屋里的人们就已留意到了这一点,其中还有两位不需要看也明白具体是何人,并交换了一个比先前更复杂的眼神。

“咳这事弄的,胡吹大气地佯装了一晚上的绑匪,结果最后还真绑来一位,而且更为重量级。”博士嘴角抽搐了两下,“好吧,上古时有布袋里的国君,咱眼前也有个布袋里的爵爷。”

“是‘未来的’侯爵,而且现在看来,这个头衔想必永远不会转正了。”凯尔希淡然道。

“那不是正好,反正我看他本来就挺嫌弃这玩意的,不然哪有后边这一大堆冤枉事。”

“世间万事万物,联系千丝万缕,命运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转折,渺小如我们只能……”

“行了行了,你不去帮忙我去了啊,这箱子里有醒神喷雾没有。斯卡蒂,我要下床。”

“嗯。”一直紧挨着软榻边沿站立的阿戈尔少女往前走了两步,给他腾出空间。

或许是出于保险起见,防止穿庭过院期间对方醒来继续反抗,从而弄出不必要的动静,被击昏的唐竣还是给捆住了手脚,嘴里也塞了条汗巾。不过身为“獠牙”的猎狼人毕竟实力强劲,在她麻利地去掉对方四肢上的绑缚后,若无凯尔希在旁施展医术,这位尊贵的直绛城主继位者大概还得在地上人事不知地躺半天。

“呃——”

青年呻吟着睁开眼,动作迟缓地摸向自己的头部,却在看清眼前医者的脸后,顿时猛然省悟般的一骨碌站了起来。

“你是谁!”

他朝凯尔希瞪大了眼,然后视线又猛地往两边扫去,红衣鲁珀已提前悄悄隐去身影,但罩着兜帽的男人赫然就站在一旁。

“博士——!难道你也……不……这是怎么……”

发现万安与曲无咎也在房中的一刹那,唐竣原本正要勃然大怒,但随即又留意到,如影随形般立于博士身畔的斯卡蒂一直持剑逼视着他们。

“您的汗巾,物归原主。”博士把先前从他嘴里取下的织物硬塞到对方手中,“真对不住,都是我的责任,回头——哎算了我在这座城里的罪根本赔不完,以后再别来了。不说了,您先见见令弟。”

“……什么?”

青年直愣愣地瞪着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听了些什么,但在他身后,书房的另一头,因心情激荡反而一时近乡情怯的唐靖,终于轻轻开口叫了一声:

“三哥。”

唐竣猛地回过身,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整个人都一个踉跄。他的弟弟从车辖身旁快步跑上前来,并无必要地双手扶住他已当即自行找回平衡的身体,然后扬起欢快的笑脸:

“三哥!我天天都在想你!”

“你……不,怎么……”唐竣使劲甩了甩脑袋,再用力睁大眼睛看向他的脸,“真、真的是你?我……我不知……”

望着哥哥一脸难以置信如在梦中的神情,唐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用柳条所编的一个小玩意,由于年月过久,早已泛黄开裂,很难辨认原先是何造型,但从柳枝的表皮状态可以看出,它一定时常被人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抚摩。

“看——阿晏叔带我逃走的前一天你刚给我编好的,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唐靖开心地把简陋的小工艺品举到他面前,“三哥做的,我最喜欢——嗯、嗯——三三做的。”

改口叫起当年牙牙学语时所用的称呼之际,已经长得与哥哥一般高的唐靖还有些羞涩地垂下了视线,而听到那两个字的青年则全身僵住了一瞬,随后便扑到他肩上,像个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2.25

又哭又笑的两兄弟紧紧相拥之际,屋外业已听不到更多战斗的声响,凯尔希迎向刚走进书房的那位身着便服的埃拉菲亚,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这位虽已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烁的退休老队长便叫来了一小队卫兵,自己则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已面如死灰地沉默了半晌的万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爷——!”他的乌萨斯亲卫红着双眼嘶声喊道。

“阿丁,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随他们去便是,不可失仪于人前。”老贵族沉声道,缓缓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视线回到博士脸上,“哼,确是老夫失算了,小瞧于你,以致一败涂地。”

“您投子倒是爽快,拿得起放得下,不失为世家风范。”博士对他笑笑。

“掌握不了目所不能及的情报也倒罢了,难不成还看不清眼前事实。输了便是输了,老夫从不屑于死缠烂打的妇人之态。”万安又哼了一声,率先转身傲然而出,他的两名亲随昂首紧随其后。

“小……小公子……”众人注视着他们背影之时,车辖沙哑的嗓音终于重新响起,“末将……没想到……末将这些年,午夜梦回,常常深悔当初……没能保护好您……”

说到这里,刚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的他,双膝一软,又扑通跪倒在地。

“车叔叔快快请起,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阿晏叔绝无可能救我逃出那般天罗地网的搜寻。”唐靖连忙上前去搀扶他。

“——你说什么?”刚抹干眼泪的唐竣闻言顿时瞠目结舌,“你是说……救?”

麒麟少年回过头,看了看还在房间里的几个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嗯——那时,阿晏叔发现我有生命危险,他偶然偷听到了一些话……总之,他从来没有想杀我,而是想救我,所以就带我逃离了侯府,为了掩人耳目,才留下一封声称要为勾吴徐家报仇的信。但其实还没跑多远,车叔叔就已经找到了我们,然后阿晏叔对他说了真相,他便想把我们藏起来,只不过在转移的途中,又出了点意外,于是我俩就被另外一拨人抓走啦。”

“是末将无能,是末将无能啊——!”车辖捶胸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您也别太自责,终究还是平安无事了嘛。而且我们这些年虽然一直被奇怪的人藏在奇怪的地方,但实际上过得也还不错,除了我真的很想哥哥们……”

一边说着,唐靖一边安抚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又扭头看向自己的三哥:“来帮我一把啊,车叔叔太壮了我自己扶不动。”

青年嘴角短暂地往两边扯了一下,右手下意识般的握住了袖管下的左前臂某处,站在原地没动:

“对不起,他不喜欢感……总之我觉得将军现在应该不会想让我碰到他。”

“请让属下效劳。”

前任卫队长不动声色地接话道,上前搀扶起还在失声痛哭的老丰蹄,步履稳健地走出书房,唐家兄弟俩跟在一旁,现在,屋里终于只剩下三位罗德岛成员。

“咻~真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一个晚上啊。”博士吹了声口哨,“想想也真有意思,那位老将军,发现主公的小儿子还活蹦乱跳这个事实,能比他自己的儿子平安无事还激动。”

“他的私心与个人倾向固然对当下情况发展至此的结果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但与此同时他的忠诚仍不可因之而被简单抹杀。”

“咳不议论人家了,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能把我们无敌的凯尔希给拖到这个地步?翘首以盼如我,前前后后都偷看一百次时间了啊,一百次。”博士抓起还搁在茶壶边上的腕表,朝她挥舞了两下,“使尽浑身解数跟他们耗了这么老半天,简直把我这辈子能说的废话都已说尽了,自己都要嫌自己无聊。”

“我很欣慰于你总算对自己的这项无趣且通常缺乏实际意义的个人习惯有了一点较为符合客观事实的认知,尽管我仍然毫不怀疑你的那种状态很快又会恢复如初。”凯尔希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他,“有一些在昨晚之前我们俩都未曾掌握的重要情报,现在有必要与你同步更新。”

“新情况?请讲。”博士神色一凛,“——对了,我忽然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剩下的时间可能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少得多,所以劳您的驾,最好长话短说。”

刚要张口的凯尔希一瞬间有个明显的停顿,可能是难得地被博士的抢白噎住了一下,抑或是她认为那些情报没必要让第三个人听见,因为与此同时,她的视线也恰好朝仍在站在博士身后的斯卡蒂扫了一眼。怎样都好,是后者也无所谓,斯卡蒂不在乎,反正她本来就觉得自己没兴趣继续听。

她还记得,博士的耳机应该是放在他制服左下方最大的那个口袋里,进入炎国的第一天,他就拿出来给自己用过了。但是现在他受伤的左手自然不方便去取,所以,斯卡蒂径直上前半步,自行伸手掏出了那副隔音效果极佳的折叠式耳机。

“我在外面听音乐,聊完了叫我。”她将耳机戴上,又从自己的兜里摸出博士那部终端,边走边摘下手套以便操作触屏,这回她当然不会像在船上那次一样刚走开就关掉播放器。

不过,她转身离开得实在太快了,因而没能看见,在自己身后,那两个总是万事皆气定神闲的人,此刻都不禁面露诧色,怔而失语。

走出房舍大门,来到廊下,斯卡蒂看到天色已然大亮,不过今天看样子是个阴天,即使四野空旷,想来也见不着旭日初升的景象。

灰蒙蒙的天光之下,开阔的院落中庭站了不少人,被捕者稍显密集地挤作一小堆,看守者则队形严整地围了两圈。老埃拉菲亚显然已将尚未完全复元的车辖交于其他人带下去照料,自己在旁来回巡视,鹰视虎步,气度一如那些资历较老的卫兵们当年曾又敬又怕的那位队长兼教头。不过,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禁不住要时不时就往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偷眼瞄去,依依柳枝之下,面容酷似的两位年轻人四手紧握,絮絮低语不休,似要倾尽十数年来欲说而不可得的全部言语。

真好,这样一来,问题算是解决了吧,这座城里的风波终于平息,好人得以团聚,坏人被抓起来,博士——博士也总算脱离了那种致命危险……是这样吗?注视着眼前平和的情景,斯卡蒂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那个没良心的混蛋,为什么非要玩得这么过火?他就这么笃定一切都能在自己掌控中?如果,万一……怎么办?怎么办?

先前发生的事情,某些画面片段,尤其是最为可怕的那些时刻,她至今仍在有意地避开,不敢让思想去触碰。她很习惯于这种做法,长久以来,许多念头在斯卡蒂脑海里都仿佛一团朦胧的云,就像一本已经摊在眼前的书,只要目光不去聚焦,上面的字自然永远是模糊的,人也就无法知道它究竟写着些什么。她害怕去看清,但一时说不清是为什么,她连这个原因都不想深究。

但是,这些被她强行紧紧压下去的东西,令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塞得太满的行李袋,即使暂时用蛮力将拉链勉强关上,看着清清净净,实际却是岌岌可危,甚至已经隐然能感到一些边角处早就在逐渐开裂。也许她还能坚持到任务结束,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那层日益脆弱的外壳就会彻底爆开,让里面所有内容物都散落一地,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为了截断这种势头的进展,斯卡蒂强迫自己更集中精神地去听耳机里的乐声。由于刚才随手点击了乱序播放,上一首钢琴独奏淡出后,接下来便是一部交响曲里的其中一个乐章,印象中是出自莱塔尼亚某位已故音乐大师之手,尽管并非他最为家喻户晓的那几部作品,但同样艺术性极高。

虽然事实上,这段生动描绘出雷雨天的快板所要营造的,乃是暴风雨中的那种震撼氛围,但疾风骤雨般的乐曲却没能令她心烦气躁,反而还越发平心静气。从低音提琴的和弦开始,小提琴急促跃动的旋律与长号吹出的倾盆大雨之下,定音鼓敲响阵阵惊雷,甚至偶有尖利呼啸的短笛声间杂其中。在专心致志地辨识管弦合奏里各个乐器的音色与它们所吹奏或拉响的一组组音符的过程中,在投入地体会交响奏鸣带来的谐和之时,斯卡蒂先前因某种莫名恐惧而在心底翻腾的那锅沸水也逐渐平息下来,正如乐章的末尾,雷雨声也渐行渐远,悠扬吹响的木管,向听众展现出了一片雨后初霁的祥和。

不过,由于是全库随机播放,而刚好抽到它的下一乐章这种极小概率事件并没有发生,本应顺理成章地接着享受雨过天青的心旷神怡,却突兀地戛然而止,甚至立即跳进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种事情着实令人不快。于是斯卡蒂点亮终端屏幕,刚想找出与之衔接紧密的末乐章以拨乱反正,却见凯尔希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径直走向唐靖他们那边。这也就是说,她和博士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立于门廊阶下的斯卡蒂转过身来,一抬头恰好对上正在如常朝她温和微笑的双眼。

“手,又好了?”斯卡蒂首先留意到的,自然是他已拆掉绷带恢复自由的左臂。

“我自己的处置只能临时应急,一旦优先级更高的正事都忙完了,现放着本司的医疗部老大和一堆现成药品器材在眼前,没有理由不用吧。”博士步下石阶,对她嘻然而笑。

“夹板都不要了,真的没问题么。”

“没事,注意近期不要受力过度就行,别小瞧陆上人的源石技艺嘛。而且其实也有防止意外碰撞的措施,刚换了个更贴合的保护套,在袖子底下,免得外边一直那么绑着太碍事。”

“哼,亏她还真的肯给你治伤。早知如此,我当初也不用忙着操心你那个胡闹一样的健身,就该由得你多做几个动作,反正总有医疗干员给你兜底。”

“虽然凯尔希声称,就这么由得我自作自受地继续一路疼着回到本舰再处理,想想好像也很有吸引力,不过医生嘛,救死扶伤始终是天职,所以她最后还是大发慈悲地为我施了点法。你看,所以我早就讲过不用管她嘴上说什么啦,总归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愿意摆什么脸色由得她摆,反正我现在也差不多算是找到了和她的相处之道,照样能快活过日子,嘿嘿。”

“……用完了,还给你。”她不易察觉地撇了了撇嘴,把刚折好的耳机和终端一同递出去。

“哦,还想说既然都拿去了不如就继续帮我揣着呢。”

“不帮,放不下,我没你那本事,可以把外套当成麻袋用。”

收起了设备的博士略一躬身,偏过脑袋试图捕捉她有意垂眉移开的视线,也许他本想再问问少女为何忽而似乎又有一丝莫名不快,但唐竣恰在此时朝他们小步跑来,也就为她免去了应付的麻烦。

“博士!斯卡蒂小姐!”

“三公子。”博士微笑着朝他致意,“怎么有空过来?”

“靖儿他们在说下一步的正事,那边有我没我无所谓,就想先过来说两句。”青年目光炯炯地直视了他几秒,突然间一揖到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罗德岛的、您几位的恩情,唐竣永世铭记于心。”

“别行这么大礼,不合适。”博士连忙托住他手肘扶起,同时迅速往周围瞥了两眼,“咳,我们家那孩子给您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您能不计前嫌就已经很好啦。说到底这是我计划不周的责任,覆盖不到更多的意外状况,凯尔希分身乏术,也只好让不那么擅长这种事的人去请您过来。”

“哈哈,这事其实还是怪我自己,神经过度紧张。昨夜府中必出大事,我又不是无知无觉的木石,纵不知详情也至少能猜到点方向,反正肯定没好事。须知我这所谓的三公子,名义上是主人,实际成天被那心怀不轨之人层层把守着,能发生什么,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昨晚,看到她突然跳进我屋子里来,虽说是个小姑娘,但显然一看就不是善茬,我还以为万安这就要对我下手了呢。何况她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教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嗯——莫非是,‘凯尔希说,你要跟红一起,去找她’,类似这种话?”

“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样。”唐竣拊掌笑道,“博士,你们公司的人真的都很有意思。”

“如果之后敝司与直绛的医疗合作协定还能继续生效,您就又要认识新的罗德岛干员了。”

“什么——?”唐竣怔了一下,“那你们……”

“凯尔希或许还会在此稍加逗留一小段时间,处理一些事务,至于我和斯卡蒂,今天就要离开此地。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定好了自己的撤离时刻,今天下午。”博士甚为抱歉地看着他轻声道,“现实如此,望您谅解。”

深蓝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黯然垂下:“我明白了。”

“再会。您多保重。”

“嗯——不,等等!”青年猛地抬起头来,“你们下午才离开对吧,怎么走?我送你们!”

“不不,不用,我们有飞行器,出城后往南走一段路去会合就行,不劳您大驾。”

“出城至少要坐个车啊,我给你们派车。下午什么时间出发?中午还可为两位饯行。”

“唉,三公子,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便是,不过萍水相逢,何须长亭相送?”博士终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哄孩子般的继续劝道,但对方就像没听见似的。

“就这么说定了,靖儿在叫我,回头再聊。”

“不是您听我——”

博士还待再说些什么,对方已一溜烟地跑向了正在朝自己招手的弟弟。

“……罢了,反正已经提过这话,到时直接走了也算不上不告而别。”他稍怔了一下,回头朝身边的少女耸了耸肩。

“嗯。”斯卡蒂随口应道,眼睛仍看着那个方向,博士见状也顺着她目光再度回望,只见凯尔希与唐家兄弟都已先行走出院落大门,那位亲卫队的老长官也在整队准备全体带离。

“喔,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件事。”博士匆忙趋步上前,“借光,借光,我还有句话要说予这位丁白先生。”

一边说着,他已越过人丛,来到被两名卫兵押住的彪形大汉面前。魁梧的乌萨斯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将头颅昂得更高,宛如怒目金刚的面上气势丝毫不减。

“昨晚听万安大人说,您曾经自承在斯卡蒂手下走不过三五招。”博士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依旧挂着那副谦恭有礼的职业微笑,仿佛双方仍是前几天里客气往来的状态。

没头没脑的提这干嘛?仍然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的斯卡蒂也不禁纳闷起来,然而下一秒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的表情里骤然多了半分……她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形容,只是凭经验觉察到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

“我很佩服您高估自己的这份勇气。”

说完,博士又礼貌地对他点点头,然后侧身退开让出道路,示意卫兵们可以接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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