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起了高烧。已经是早上了，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挣扎着起身，披着大衣，到宿舍楼的休息室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热茶。

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和心力。我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只能在大部分时间里将自己裹在被窝里。发烧的四天里，我每天只靠一杯热牛奶和两杯热茶撑着。

发烧第四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绵延的矮山坡铺开去。一条窄窄的小道穿过它的中央，消失在远方的天边。我穿着运动装，在小道上跑着步。“在你左边。麻烦让一让。”有人从我后方跑来。我让到一边，一男一女从我身边跑过。

男人不经意地回头，我又惊又喜，“先生！怎么是你……”

“Heather，真巧，你也在锻炼吗？”穿着网球服的先生笑着说道。我连连点头。先生旁边的女人跟他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柔顺的披肩发自然地从背后垂下，是和我一样的的金色。

“我接着跑了。”先生扶了扶女人的腰，又冲我摆了摆手。我也站在那里向他摆手，目送他远去。这时候，一直背对着我的女人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那分明是母亲的脸。

“妈妈，你……”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然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睡衣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四周寂静无声，室友们都在梦乡里。我眼眶一热，泪水顺着脸颊的侧面滑落。在我哭出声音之前，我赶忙把被子的一角塞进嘴里紧紧咬住。

那个场景真实到可怕。我再也无法睡着，一直捱到冬日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才蹑手蹑脚地起床，穿上制服披上大衣出了门。

我来到后山的湖边。此时正是七点多的光景。放眼望去，山坡上光秃秃的，灌木丛的枝丫上一片叶子也没有，结冰的湖面在天光的映衬下呈现出冷漠的铁灰色。我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背对着湖面，望着不远处山坡上的一颗大树。

听说在这附近，曾有三个女生殉情自尽。这是被学校视为丑闻的事情。我并不清楚细节，只是在学校档案室见过关于此事的简报。三个人。她们之间该有多少故事。难以入眠的夜里，我无数次设想过当时的情景，和她们之间的羁绊。

此时的我有些羡慕她们，或者应该说，我一直都羡慕她们。

忽然之间，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在我的眼前变得渐渐明晰。强烈如此的连结，就和我母亲和父亲之间的连结一样，会让人不顾一切地去维护，去追随。而我在一开始，就已经是他们之间不祥的阻碍。

妈妈，对不起，为我使你堕入无边的内疚。对不起。

又或者，妈妈，你并不内疚。如果真是如此，我该为此而庆幸吗？抑或是悲哀？

我曾经以为，我和先生之间，也是一样的连结。可是，这真的一样吗？这可以类比吗？

回忆起那天晚上，我如坠梦中。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竟无一刻想起宴会上的那一吻，任何一丝情感都不曾与之关联，仿佛它从未发生。我心无杂念地，义无反顾地投入那个迷人的漩涡。

只是，当我不再身处漩涡中，那一吻便无时无刻不是我身上的枷锁。时隔多日，我隐隐理解了我在礼堂里那一瞬间的眩晕。当Mr. Pendleton深情地吻上Mrs. Pendleton，我知道，我又一次成为，或者，可能成为了那个不祥的阻碍。

不可以。这不可以发生。

我曾一度以为，那天晚上，先生的办公室里那场疯狂的放纵，会成为我隐秘的慰藉，为我所永久地珍藏。然而此时此刻，我分明看到那虚假的拙劣的金玉外衣正在迅速地剥落，露出其中败絮一般的躯壳。

我见识过自己本能的力量，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滋长到足以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我一度忽视了它，是因为我低估了我对于爱的渴望。

我不可以再活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原来，即使不是物理上的坠落，它也是一件真实可感的事情。相同的是，我们都非常清楚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无论如何，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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