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不眠之夜来到了凌晨，天空渐次透出浅青。

京都不愧是天下最大的城池，即便是西北角已经乱成一锅粥，另外一大半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不会察觉到这一夜发生的种种激变。

被调离的卫队与右近卫带领的叛军在朱雀门、待贤门等地激战，失去指挥的叛军挟持了刚刚退位的花山院天皇，继续负隅顽抗，宫里的事态尚未平息。即使是这样紧要的关头，白虎式神仍然选择了到更紧要的一条地区来。说到底政变只是人世间的权力纷争，奈落鸦出来捣乱那就是恶神介入的战争，弄不好是要把整个京都毁灭的。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魂归桥下面的大门敞开了，黄泉的瘴气正在不断向外蔓延。

“到了不得不发动防御结界的时候了。青崎不在，咱来指挥你们也是一样的！”

一条周边的街坊已经清空大半，白虎命令下属们打开先前设置于道路两侧的符咒箱子，慢慢有轻纱一样的结界浮出箱体，逐渐连接成为一堵城墙，防止魂归桥方向的瘴气满溢出来。另一群卫士不允许还在防区里的人往外面跑，事态已经演变成了双方的对抗。

“等一下！里面还有人……”怀仁亲王想要制止白虎的行为，在身后提醒，却不敢再上前。

“怀仁殿下，您怎么还没有撤离呢？咱这么做是要保护更多人。”

“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结界？”

“咱要做的事也不会瞒着殿下，这是晴明失踪之前就准备好的防御结界，发动最后形态以后，会把里面夷为平地。”

“我会在这里等五郎太哥哥他们出来。还有，请赶紧把那些拦住的人放过来，他们不应该丢掉性命！”手持诏书的殿下被白虎的实言所震惊，但坚定说道。

“随您的便，但一旦有危险咱一定会保护殿下撤退。”

“只有我们这些皇宫里的囚徒能够幸免于难，大家都死了，这有什么意思呢？”

白虎壮实的背影没有任何的颤动，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殿下是要让大家一起死了去黄泉团圆，还是掌管一个荒芜的新世界呢？”

“我要的是大家都活着的新世界！”怀仁愤然展开手中的书卷，白纸黑墨一路垂到脚边，御名御玺宣告着皇位易主的事实。

让位给他的诏书，是吗？好不容易跟随五郎太逃出皇宫的金丝雀，为了苍生又要回到他的鸟笼里了，小孩子能独自做出这样苦涩的决定并不容易。

“如果你的坚持成功了，你会是一代有名的帝王。但失败了就会被打入谷底，怎么样呢？”

“没有关系，你们大家保护我，不就因为我是个完美的替罪羊吗？”

“咱明白了，陛下！那就留出一个口子，咱来负责抵挡，但是只给他们半个时辰，再往后就要全部封上了，然后执行最后的清理计划！”

“牙太，你也不用在这里逞强，我回来了。”

结界中忽而闪现出高挑的苍绿身影，令牙太和殿下一起循声望去。这位式神一边手抱着一个孩子，半边脸都包着纱布，毕竟是被箭矢刺穿了脸颊这么危险的伤害，不过对于青龙式神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出血多了比较不舒服而已。

“来这么晚啊……这么说你也输给那帮小鬼啦？”牙太抱怨道。

“呵，还要替他们收拾才是最麻烦的，喏，捡到俩。”

青崎颖把两个累昏的小鬼放下，正是四天王里的贞光和季武，他俩在逃出来的途中慌不择路，差点被剧毒的瘴气逼进死胡同，幸亏青龙还在他们附近，就顺便带了出来。

“这样啊，那其他的小家伙看来是没这么幸运了，不知道渡边纲的命够不够硬了。”

青龙默然走到牙太身边，两人一起加固结界。他心里也不由得为渡边纲暗自祷祝，这个成功击败自己的小武士，可千万别死在奈落手里了！

大结界向北两条街，青石桥板的正中央，尾随而来的武士阿纲发现了红发伙伴半跪在地上，照顾着倒地的关白家少爷。渡边纲镇定地穿行在那些绿雾之中，也是以左手半掩着口鼻防止吸入太多毒气。

现在这种情况，孩子们已经暂时无力堵上大门，只能等待阴阳寮的家伙来处理，人类应该及时逃去安全的地方才对。

“小赤，没有问题吧？”

“快来搭把手！小五晕过去了。”赤鬼挥手招呼着武士小子赶紧过来帮忙，他力气再大也扛不住五郎太这样的身材宽胖的小子，只得求援。

阿纲没有犹豫，把髭切的刀身往后一拨，上来扶住五郎太的背脊，包着厚厚绷带的右手掌心立即传来刺痛，但他没有时间计较。

“这下麻烦了，他可能吸进去太多东西了……再不带他走有危险。”

“你垫着他，咱来背。”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他俩现在距离打开的大门近在咫尺，再往后就逃不出去了。

然而，就在阿纲欣然靠近小赤的刹那，他的神色悄然闪过一丝阴霾。

他看不见真爱的珠玉的色泽了，小赤身上的气息和平时明显不一样。如果这也算是他之前侵犯小赤的业报，未免太讽刺。

“小赤……”阿纲又轻轻把五郎太扶着躺下，干渴的嘴唇微颤着，强忍住对猜疑好友的负罪感，认真地开口试探。

“嗯？阿纲怎么了吗？”

“今天我送给你的东西，还放在身上吗？”

小赤就像是纯净的红琥珀，不会掺杂一点污渍。正因为想到此，阿纲才隐隐感到不安。但愿是自己多疑，只有同样曾经被黑暗吞噬过的人才能感知到异样的气息。

希望你马上告诉我，今天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你宁愿重返火场，手臂被灼伤也要带出来的东西。

那就是和你一样，通红透亮的石榴啊。

“呵，原来是送了两个石榴啊……不过无论咱怎么回答，只要迟疑了，都会被你看出破绽来。对吧，爱耍心机的修罗小子？”

渡边纲看似无心的一问，却恰似平地惊雷，他面前的“赤鬼”若有所思，轻声低语哂笑着，余下了长久的沉默。

很快就有寒冷的杀意直逼阿纲而来，武士立即沉下身子后退防备。随着兄弟之刃再一次重重碰撞的鸣响，黑色的答案迅速揭晓，最残酷的现实就这样展露在阿纲面前，他只得迅速拔起髭切，抵挡朝他斩劈过来的刀刃，杀意直逼要害。

小赤因为进来搭救五郎太，被这乌鸦附身了。

“厉害！居然能看出来咱不是赤鬼。”

“你占据了小赤的身体，但还来不及读取他的所有记忆，不可能在一瞬间就回答我的问题。何况你身上那股腐朽的乌鸦味道，都快呛到我了。”阿纲愤怒地说出原由。

“哎呀，真伤脑筋。老子不晓得你们之间还有这样那样的小暧昧。你还不如蒙在鼓里，被好朋友杀掉来得好。现在知道赤鬼已经完蛋了，再含恨而死不会更痛苦吗？”

面前的“小赤”狞笑着，一身鲜艳的红装逐渐褪去了色泽，被漆黑覆盖。眼角和两颊延伸出凶纹，不复天真活泼的模样。额头左右各伸出血红的锋利犄角，形状可怖。左手握紧赖光的“膝丸”，整个刀身都被污秽的黑雾缠绕。

与赤鬼融合的奈落显露出无比邪魅的气质，两种力量结合在一起，造就了一个具有究极破坏力的顽童。

可怕，但又很熟悉，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

“少废话！从我的赤鬼身上滚出去！”阿纲的上下齿紧紧咬合，浑身战栗，说到赤鬼时更是平添了不少怒气。这个不知道哪来的混蛋，竟敢当面玷污他的恋人。看着奈落竟然敢操纵赤鬼的身体说出这样的话来，修罗少年真是痛彻心扉。

可他再不离开魂归桥，就要被冥界的大门吞噬了。

“不是说，你们源家的修罗武士连亲人站在面前都敢拔刀砍的吗？你只要把咱杀了，事情马上就结束。害怕伤到赤鬼，认怂啦？”

何等低劣的挑衅。那明摆着就是告诉阿纲，我有人质在手，你杀不了我。就连双方用的武器也是一模一样的双子刃，阿纲根本没可能靠武器优势把对方直接压制住。

刀身互相刮出寒冰摩擦似的声响，阿纲在不利环境下急切地迅速进攻，目标是要击昏奈落，动作就束手束脚，发挥也逐渐失常。不料“黑赤鬼”使用太刀比小赤要更为娴熟，一点也不惧怕阿纲的猛烈攻势，流水一样的防御把阿纲的进攻化解，再以怪力回手一击，把阿纲惯用的右手震得发疼。白布下方的伤口瞬间迸裂，血液已经把手掌前后都染红了。

“啧！碍事……”

艰难站在被绿雾逐渐遮蔽的桥上，武士朝后退了两步，更加紧握住刀柄，强忍伤口的苦楚。阿纲的体力也逐渐被削夺，但打定主意，要奈落尝到陷入绝境的修罗会爆发出怎样的强大。

不能把赤鬼就这么让给他，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夺回一切欢愉的时光。

修罗小子秀气的双眼透出凶悍，整个人试图化身为冰棱。手中的髭切旋即被和膝丸一样的黑雾给缠绕了，花纹像极了投入清水的浓墨，绽开如絮状。

“奈落，你究竟想做到什么地步？”

“老子只是想把这个虚伪的人世间搞得越乱越好，贺茂家是咱的后代，只有这些家伙能抑制住咱内心的破坏欲。既然如此，咱就再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无趣……”

强稳心神，恢复往日的处变不惊。阿纲努力回想着师匠的教导，追寻真正的修罗之男的背影，用心复盘那些曾经自己烂熟于心，却在危机中想不起来的招数。

奈落说到底也不是武士出身，并没有那么高超的攻防判断。阿纲一旦察觉了这个事实，就不可能退缩了。

钢刃自会在熟练者的手中以最快的方式突入防线，黑发武士重整气势，无畏地踏着石桥冲向“黑赤鬼”。只要足够快，在速度上压倒对方，就成功一大半了。

阿纲猛然越上魂归桥的栏杆，从高处发动攻势。在得意的奈落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武士一个翻空的猛力劈斩已经打到了面前。但想不到操控赤鬼的奈落毒辣地一笑，竟然一点也不防守，迎着阿纲的刀就伸脖子凑上去。

“什么！”这异常的举动迫使阿纲收回力道，但钢刃还是斫入了“黑赤鬼”稚嫩的肩膀，一大股血液霎时喷涌而出，飞溅到双方身上。这是不属于奈落和阿纲任何一方的血，真正受创的人在阿纲看不到的地方。

刀刃嵌在身体中，奈落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趾高气昂，耸耸伤口深可见骨的肩头，伸出舌头把溅到嘴角的鲜血舔干净。

“老子什么都感觉不到哦，因为所有的痛苦都是由赤鬼来承担的。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他可扛不住！”

“混账！”阿纲被这番无耻之尤的话气得胸膛都快炸裂，这个混蛋把小赤的身体当成挡箭牌了！对附身者而言，被附身者的死活与他无关。杀他不难，但小赤也要跟着受伤乃至送命，从不迷茫的修罗也为此而战栗。

“不舍得动手吗？那就轮到老子了！”

奈落的右肩被刀压住，不停渗血，挥不了膝丸，可是他足够发动其他的攻击。左拳缠绕着紫色的闪电，黄泉鸦的邪术融合赤鬼的怪力，变成了无比诡异强大的力量，朝着迟疑的阿纲猛击。白衣武士的腹部正中这一拳，连人带刀直摔到桥头的台阶上，衣裳划破，浑身都是灰土。

痛，全身都要散架了，胃酸直往上反。心气高傲的阿纲何曾遭受过这样的痛击，几乎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就被打倒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昔日不管杀多少妖怪，身上溅多少血都不犹豫，是自己真的变弱了吗？

当然不是，孤独成长的阿纲第一次知道了恋情的重量，被挚友的温柔软化，不再把杀戮当成排解的手段。眼前挚友成了人质，更不可能对着自己的朋友挥下无情的刀刃了。

过去故作无情，嗜血如命的自己，如今是多么可悲。不想再回到孤身一人了，希望每过七天都能在桥上见到那天真活泼的笑脸。

连小赤都救不下来，自己真的枉称武士。想到这里，阿纲在逐渐浓密的瘴气中，以髭切撑地，忍住浑身剧痛站起。

“以为凭借你们之间的友情就能撑住，真是可怜。”奈落嘲讽道，持刀从容来到了阿纲面前。

“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都说了，杀了老子就行，做不到就乖乖等死。看你是心疼赤鬼，还是想保住更多人了，这不是你们这帮正义之士最擅长做的事吗？选吧！”

“要我牺牲小赤救大家，当然做不到。”阿纲咬牙表示鄙夷。

“你是说，不想牺牲少数人去保全更多的人？那安倍晴明是怎么敢杀光贺茂家以后，还说自己是在拯救天下的？他怎么敢的啊！！你们这些虚伪的臭虫，全部都该死！”

阿纲还没有完全站起的身子，被暴怒的奈落一脚踢中心窝，又一次向后滑倒在桥面上，一大口甜腥的血全呕在了衣襟上。根本不用去估量伤势了，怪力摧残之下他的肋骨应该至少断了一两根，内脏也有挫伤。

奈落太强了，但阿纲最为恐惧的是，对手顶着一副赤鬼的面孔在无情蹂躏着他。奈落可太知道怎么折磨人了，试问有什么事比被挚友伤害更痛苦呢？

“黑赤鬼”手中的宝刀，已经架到了阿纲的胸前。

“你在狡辩……”然而，武士倔强地瞪着奈落，“贺茂一族或许当过正义的伙伴，但你们自甘堕落，正常的大夫还分不出毒疮和好肉哪个该割吗？”

奈落面色不悦，但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立即夺取阿纲的性命，而是居高临下地继续讥讽：“小子，你心里还是太坚持对错了。本来本大爷最防备的人是你，现在连杀了你的兴趣都没有。选吧！去烦恼去痛苦吧！”

奈落半蹲下身子，露出邪恶的笑容接着说下去。

“不想选？那就给你一点提示。还记得吗？你的师傅，也就是你的义父源宛，死于非命，凶手是一个长着双角的红色妖怪……”

阿纲的瞳孔猛烈一缩，周身仿佛陷入了当年的烈火之中，年幼的他眼睁睁看着那红色妖怪稚嫩的背影向师傅走去，除了哭泣却什么都做不了，随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加上这话是由邪恶的“赤鬼”说出口，更是无可置疑的真相了。

“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有解释了？没错，赤鬼就是你的杀父仇人茨木童子！他借机接近你，就是为了要除掉你的，还不明白吗？”

“不！！怎么可能……”

曾经发誓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死的赤色妖怪，竟然就是他深深爱上的小赤，这玩笑也残忍得太过分了！阿纲的内心世界都因此霎时天崩地裂，昔日快乐的回忆也都一齐破碎了。

“不过你也没有时间了，说不定在你做出选择之前，已经被瘴气毒死了。或者说，赤鬼就已经撑不下去了哦。”奈落阴狠地托起阿纲的下巴。

“你……要对他做什么！”

“老子想要品尝你们身上更多的痛苦……所以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得变得生不如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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