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晃而过，而且前十年的完结变成了新十年的开端。

“不回去吗？你府上的仆人肯定会慌着跑来找你的吧。”

“无妨，我出来的时候借口说喝醉了要小睡一会儿，其他人帮忙继续招待客人，谁这时候敢来打扰我就让他滚蛋。”

“呵，你这倒是有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做派了啊。”

关白家府邸庭院的嶙峋怪石后面隐藏了两个久未谋面的人，各自一边背靠着粗粝的石块一边叙话。青鬼慢慢将大部分人的结局都告诉了藤原道长，也就弥补了道长心中十年以来的遗憾。

土蜘蛛小纮还活着，神将却下落不明。季武入主了阴阳寮，贞光却在外面奔波。不光自己和怀仁，十年前互有感情的小伙伴，到头来竟是一对也没有成功走到一起，不是生离即是死别，未免太过悲凉。道长在得知这些结局后喟叹良久，恍惚无言。

“难怪我说为什么季武一下子就成了阴阳寮的主人，当年还挺吃惊的。其实我这十年来一直都没去拜访过季武，原来也不是很熟悉。贞光跟我还有一些联系，但我没想到他俩也没在一起。”

水蓝色头发的鬼族少年依旧用他那教诲他人的口气说话，根本不顾及道长现在已经是权臣之首：“五郎太哟，我说这么多，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觉得跟他们同病相怜的，你还有努力的机会。”

“啊？那你要我再把怀仁从天皇的位置上劫下来？这么说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关白借着醉意冷笑道，其实以他现在的权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比兼家当年还容易。

“说什么醉话！我是要你私下里把这些往事全部都汇报给陛下，他一定也很想知道当年大家的结局。然后趁着这个机会，你可以重新和陛下相见，彼此有什么怨言有什么委屈，都可以一次说个痛快，就不会再闭眼对着干了。”

“阿青，”道长忽然仰头一叹，“你还是没回答，为什么十年之后才来找我。而且你这么热心想让我跟陛下恢复关系，到底有什么目的？”

“坦率点说，陛下和你这个关白都回不到从前了，现在你们肩上担负着天下，要是相处不融洽，整个社稷都会危险。如果你还是以小时候的思考方式去看待你们现在的关系，迟早会闯下大祸。在发生那种事之前，我有义务带你走上正道。”

藤原道长露出了无奈的笑意：“呵，我明白了，你这个人啊，总是在关键时刻好为人师。心里每次都想拒绝你，但最后都觉得你说的是对的，都会照做。我会把这些全部转告给怀仁的，还要给怀仁带上很久没给他做的点心……”

这样一来，也算是解决了新任关白与天皇之间的矛盾了，其实他俩本就该一起扶持着治理天下。

青鬼相信心有悲悯的藤原道长会是位优秀的关白，但想不到道长会是最杰出的那一位。若干年后，京都人们提到关白大人，都会唱起这样一句歌谣：

“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那时的事，此处就按下不表了。

“阿青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还是回去当鬼王吗？”月挂中天，道长知道两人的谈话已近尾声，于是起身询问。

“我并不急着考虑未来，但还有一个人的事情没告诉你，那就是小赤。”

“对啊，小赤……小赤他怎么样了！”道长忍不住原地一跃而起，贴近笑意淡然的青鬼，本来因为酒意而有些混沌的脑袋一下子惊醒了。

明明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赤鬼的事情啊。道长还在开酒楼的时候，玩得最好的朋友就是赤鬼。到头来听得太入神，反而把小赤给抛在脑后了。

不幸的是，赤鬼茨木这朵鲜艳夺目的蔷薇，终究还是落在了失忆的囚笼中。事情发生后数年，他还是谁也没有想起来，完全是在一个幼童的基础上重新认识世界，也必须重新构筑一切人际关系。

幸好围绕着茨木的也都是关心他的好人，不会有人再伤害他。除了义兄青鬼，还有土蜘蛛小纮，箕田的村长源冬嗣和半妖平景远。这四人在几年间不停帮助茨木复健，使他慢慢重新融入人类社会，又一次交到了不少朋友。尽管现实悲苦，大伙儿都认为茨木这样坚强的孩子终有恢复的希望。

周围的人是这样看待小赤的，但他在想什么却一直无人知晓。

茨木经常会做不明所以的梦，似乎他与谁约定好在一座桥上相见，却始终想不起来身着白衣的那人长着怎样的脸庞，每到这时，被绷带包住的整条左臂就会剧痛难忍。他又一次从重复的梦魇里惊醒，带着一身冷汗气喘吁吁，仿佛再深刻回忆下去就会濒临死亡。

本来自己是谁就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听这群人说他叫小赤，就随他们高兴，其实自己对赤鬼这个称呼毫无实感。这种“没有实感”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崩溃，经常不是左臂痛得整个人在地上打滚，就是发疯似地大叫砸东西，摔门而出，在田野里狂奔。每当这样的突发情况出现，青鬼都会锲而不舍追出去，把弟弟轻搂在怀里抚慰。失忆的赤鬼也不明白为何觉得此处最是安心，烦躁的情绪就会慢慢稳定。

青鬼忍住悲叹，把红发男孩的小脑袋往自己胸膛上靠，不停道歉，不停忏悔，最后还是极力安抚挣脱不出迷雾的赤鬼。

“我在这里……小赤，不要怕。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要去勉强自己回忆，直到你恢复的那一天，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首领大人！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算知道小赤恢复记忆后可能不会记得自己照顾过他，青鬼也要拼尽全力夺回属于这孩子的美好往常，违背了曾经许下的五百年不相见的誓言。他无比懊悔自己帮助已故的晴明，从阴谋家们手里守住了京都的秩序，却为此牵连到小赤，让小赤接下来漫长的人生都被封闭在心房之中。

忘记，就意味着那段回忆里有极为痛苦的成分。

和渡边纲相恋的回忆，本应是茨木这孩子一生都值得铭记的美妙经历，却硬生生以悲剧画上了句号。这不只是一两个人造成的错误，层层叠叠的巧合导致了雪崩。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失忆的鬼族男孩也在学着慢慢接受现实。多年后的一天，性格已经变得安静的小赤提出自己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确实他被困在箕田村很久了，每天过着被人照顾的日子也不甚自在。也许出去走走就能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青鬼难得同意了弟弟的请求。不仅是为了让小赤出去寻找记忆，土蜘蛛小纮也在为了重新召唤出玄武而努力，现在成了一名刚开始学习的阴阳师，需要更多的修行。但为了保险起见，青鬼派之前那位手上抱着小兔子的武士平景远也跟他们一起去，三位身怀绝技的少年同行足够应对旅途中的各种情况。

“我们三个一起去旅行，肯定不会有事的，首领大人您不用担心我。”

失忆的小赤举止非常稳重，只要他不好动，红发美少年的一面就凸显出来了。但青鬼看得出来弟弟还时刻沉浸在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里，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对每个人都用异常尊敬的称呼，甚至再也不会直呼大家的名字，这让青鬼倍加不是滋味。

要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才能让那个热血粗豪的灵魂重新回到身边呢？

“我们该出发了，小赤哥哥。”

一旁的小纮早已经不是酒店小伙计的打扮，换了下摆直到胫骨的白袍和一双皂靴。小妖怪的脸庞褪去稚气，变得愈发自信凌厉，终有一天会成为优秀的阴阳师，让玄武重现于世。将行李收拾妥当后，招呼小赤一起踏上新的旅程。与他们同行的新伙伴平景远则是对着西面单膝跪下祷告，接着检查佩刀和其他武器是否带全，最后将一只深青色的竹篓抱起，竹篓里探出黑兔的小脑袋，小家伙正机警地探视着前方。

即使和乡亲们一起把三人送到了村口，代理鬼王还是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放：“你也不需要顾念我们，玩多久都行，偶尔回来看看大家就足够了。”

“我明白了，首领大人。听大家说，‘赤鬼’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回来以后，会尽量……变得像他一些的。”

“别给自己压力了，顺其自然吧。我们喜欢的可不只是以前的你，现在这样也挺好。”

“变成这样以后，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好陌生，我很害怕。之前给大家添了好多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赤鬼唯一不随失忆改变的，是骨子里的善良诚恳，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宁愿把孤独和疼痛全部锁进心房，直到自己也忍受不住。

“从来就没有人会怪你呀，不用担心。”

“其实啊，我还有件事没有跟首领大人说过。我只记得有人给我吃过一种很甜的东西，说不出那到底是种什么甜，其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这次想出去旅行，就是为了找到那种甜甜的味道！”

青鬼的瞳仁猛烈地一震，但随即这份惊喜就消散了。惊喜的是小赤的记忆没被完全尘封，仍然有恢复的可能，但那促进恢复的契机并不是某个人，某个名字或是某件事，竟然是一种甜味，这该叫人如何去替他追寻呢？

“那……你们路上就到处买点甜的东西吃吧。我记得小赤以前最喜欢豆沙馅饼和红豆汤了，记得一定要尝一下。”

“嗯，那首领大人，我就跟他们一起走啦！”

赤鬼向伙伴们走去，没多远就举起右臂向兄长挥手，因为憧憬新旅途而露出由衷的笑意。仅剩一只的银制臂环闪耀着光芒，上面的铃铛也发出以往一样悦耳的声响，足够把人们的思绪带回京都，仿佛他还是那个在魂归桥上与好友相会的无忧无虑的男孩。

这是以悲剧为底色的结束，也是另一段崭新路程的开端。青鬼伫立在和煦的微风中，对远行的义弟默默祝福。

小赤，一定早点回到我们身边。不要让渡边纲等得太久，也不要让每个爱你的人都等得太久。

也到了说一声再见的时候了。

时代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有所停滞。

那是一个人类与妖魔的界限都尚未明确的年代，有一群孩子在那其中书写下了他们的故事，无论他们的经历是悲是喜，都是时间长河里璀璨的珍珠。

愿他们留给世间的善良与勇毅，历经沧桑也不会磨灭。

堀川上的石拱桥永远伫立，只要心中有所牵挂，即使生离死别也能重逢。

千年之期，犹有尽时。

榴花谢处，即是归途。

（友切之卷 终）

起笔：2012.2.4 立春

定稿：2022.11.7 立冬

纪念我生命中过去跌宕起伏的十年，以及在Boku-star认识的所有朋友们，感谢大家的陪伴。

笔者：青鬼義華 （@reidaii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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