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15分，博士办公室。

博士的手轻轻握着钢笔，在一张公文上飞快地书写着批注。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博士从伊比利亚回来之后文件依旧雪花般飘到博士办公室又雪花般飘去，博士仍然孜孜不倦地批改公文、书写新的文件，还要管理好岛内事务。

对于其他人而言，一切似乎都没啥变化。

对于博士自己，似乎也是如此。

他写下最后一个签名，揉揉眼睛，瞥了眼桌边的时钟。

“这个点了啊……对哦，水月那小子是不是又到了通宵打游戏的时候来着。”博士伸了一下懒腰，叹了口气，随后如往常一般起身，走到了办公室边的小灶台前面。“给他煮个面吧，顺便去看看他在打啥。”

虽然旁人传说博士的伙食都是靠着口腔泡面解决，但博士至少还是懂得怎么煮个方便面的，水月后来还教过博士做一点比较基础的菜式。接一锅水，拧开电磁炉，等水咕噜咕噜煮沸腾了，下方便面，另一边的平底锅热锅下油，敲两个鸡蛋进去，小冰箱里还常备点午餐肉，也切片，跟鸡蛋一起煎熟，龙门人最喜欢也最简单的美食之一餐蛋面也就做好了，博士习惯性地把面条分成了两份，装在两个小饭盒里面，把午餐肉和鸡蛋也叠上去，提起饭盒就离开办公室，朝着游戏室慢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但博士走的时候却不免有阵心悸。奇怪。以前他给水月送吃的时候不这样。

应该……没什么的吧。博士这么想着，敲了敲游戏室的门。门没有锁，博士开门小步走了进去，然而水月和绮良最喜欢的那台老式游戏机前面却只坐了绮良，那台游戏机的屏幕整块蓝了，她正在看着游戏机的屏幕和后面复杂的布线愣神。听到身后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位她早已习惯的深夜访客。

“绮良？只有你吗？”博士有些奇怪地问道。“水月呢？”

“嗯……两天前你不是说他出外勤了没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嘛。”

“啊……”

博士尽全力抑制住了自己的反应。唯一能让旁人有所察觉的点是他提着饭盒的手松了一下，又马上抓紧，随后神经质一样深呼吸了一下。他想起来为啥自己觉得不对劲了。

对啊……水月已经……

博士死命摇了摇头。

“博士又跟以前一样给水月送饭过来？”绮良完全没留意到博士异常的反应，问道。

“嗯……跟往常一样做了点餐蛋面。我都忘了他去……别的地方工作的事了，你吃吧。”博士说着把其中一个饭盒递了过去。

“啊，没事吗？”

“本来就做多了。”

“嗯……好，谢谢博士。”绮良收到这份意外的宵夜很开心，却没想到博士只是挥了下手，随后像是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小步走离了游戏室。

绮良觉得很奇怪，但她没有多想。这台游戏机在她今晚刚来的时候就坏掉了，一直没得玩，她看着后面的复杂得离谱的布线挠了挠头。

还是找别人修一下比较好吧。

与此同时，走廊。

博士心烦意乱地提着剩下那个饭盒走在走廊上。他手扶住额头，仿佛是要按压住脑袋里面各种念头。这些念头自从他那天回来罗德岛就已经时常萦绕在他的思想中久久不肯退散。它们虽然繁杂，但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

水月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他亲眼看着水月走到了那片海里。

一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随后像是要为了把这些念头彻底甩在脑后一样，低着头，更快地朝着办公室走去。他不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恐怕不会太好看。罗德岛既然还需要他做好他的工作，那他至少不能在别人面前是一副落魄的样子。但就在他几乎是小步跑着回办公室的时候，他迎面撞到了另一个人，两人一块摔在了地上，博士手边的饭盒也滚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里面的面条在地上撒作一团。

“啊……好疼……”那被撞的人用软软的声音说道。博士抬头，只见格劳克斯正揉着自己的脑袋。

“啊，格劳克斯，没事吧？”博士连忙问道。

“没事，就是……你的那个饭盒，洒了。”格劳克斯说着指了指博士身边那个已经打翻的饭盒。

“那个我等下自己拿扫帚扫一下就行。你没事就好。”

“博士……今晚也给水月送饭吗？”

格劳克斯一说完就看到博士脸上那个和善的微笑凝固住了。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莫名觉得这个笑像是强装的。

“嗯，忘了……忘了他已经被我调去别的地方工作了。哎，工作多了人容易忘事。”博士说着把格劳克斯扶起身，装作没事人一样给自己和格劳克斯都拍了拍灰。

“这样啊。”

“对了，格劳克斯，游戏室里面水月最喜欢的那个老游戏机好像坏了。我看绮良有些一筹莫展，有空帮忙看看？”

“可以的。我马上去看一下。”格劳克斯说着打了个哈欠。

“辛苦了，看完了早点睡。”博士说完就把兜帽戴上，又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格劳克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刚冲进办公室就反锁上了门，随后拿起桌上那还剩半杯凉水的水杯，看着那杯子里的水跟着自己的手的抖动的频率在晃荡，突然举起水杯，一饮而尽。他喝完的那一刻感觉喝下去的水几乎马上就要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呼……不行……博士……你不能这样……”博士哽咽着轻声对自己说道。

他还得把外面洒掉的面给收拾一下。这么想着他拿起了办公室门边的扫帚。

然后……或许睡一觉吧？睡一觉会好一点？

睡眠是一种人类逃避的常见方式。至少，或许，睡梦中他不会再梦见太多他不想见到的东西。

“啧……这里面有几个元件已经坏了。这种老游戏机要修主板和元件恐怕有点困难。”格劳克斯说着把里面的主板拿了出来，上面烧毁的电容清晰可见。

“那……它不能用了？”

“也不是，只是修好要麻烦一些。工程部长期备了一些老式的电子元件，换上去或许能部分解决问题。考虑到其他的部分也没彻底损毁，应该还是能救的。我明后天有空帮你看看。”

“那，谢谢格劳克斯了。”

“不用谢。”

“唉，可惜就算修好了，恐怕博士以后也不会再来这了吧。”绮良说着叹了口气。

“诶？怎么这么说？”

“博士以前就是给水月送吃的才会来，甚至会坐在那块垫子上看他打游戏，等自己吃完了才走。可刚刚他见水月不在，想起来水月已经调走了，把那碗面放下就马上走了。”

“马上？”格劳克斯心里的疑虑加深了。

“是啊。马上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这不太像他啊。”

格劳克斯看着那块主板和面前屏幕一片漆黑的游戏机，若有所思。

如果水月只是调走而已，博士至于这么大反应吗？甚至会连再见都忘记说？

难道博士和水月在伊比利亚碰见什么了？再想想前些天原本传到罗德岛上海嗣进攻的消息……还有博士回来前两天这些消息又突然消失，但水月没跟着博士回来……博士回来之后一直都怪怪的，几乎听不得别人提水月这个名字……

不会吧？

早上7点45分，博士办公室。

博士披着自己的那件大衣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从外表来看如此。然而一旦走近，就能听见博士在不断念叨着什么，“实验室”、“研究”、“水月”、“园林”之类。说着说着，博士不时还眉头紧蹙、挤出几滴眼泪来。

这段迷迷糊糊的梦话随着一段轻轻的闹钟铃声停了下来。博士慢慢睁开眼睛，那些海洋、可怖的园林的景象在他视野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办公室的天花板。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终端，上面显示距离原本设定的闹钟已经至少过了几分钟了。

“哦对……今天的助理也快到了。”博士暗想道，随后打了个大哈欠。昨晚他根本没有睡好。他跑到一边的洗手池旁边洗了把脸，随后开始刷牙。就在刷牙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了。

“请进。”博士说道。门被推开了。博士回头看去，看见格劳克斯正站在门口。

“格劳？我记得今天的助理是……”

“蓝毒小姐。她今天有些实验要做，我今天替代她来。”

格劳克斯是不会说自己昨晚回宿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叫醒蓝毒跟她说要换助理日程的。

“哦哦，那你吃早餐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看博士这样子应该也没有吧。毕竟看你现在才起床的样子。”

“啊……是的。不过我就煮个方便面的事。你要我多煮一份吗？”

“不用了，我替你带了。”格劳克斯说着拿过一个外卖袋子。博士刷完牙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个炸鳞排三明治，还有一杯热咖啡。

“东国炸鳞排吗……”博士拿出三明治的时候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很爱吃这个来着。以前给你做助理见到你早餐吃这个。”

“嗯……”博士迟疑了一下，“水月做这个的时候会吃。其实我以前很少吃炸物。”

“要给你换一个吗？”

“不用了，我就吃这个吧。”博士说着咬了一口。格劳克斯不禁留意到博士吃了那一口之后表情有点失落，就像是他根本没吃到他期待的味道一样。

但格劳克斯没有多问，只是接着消灭自己的那份早餐。

接下来的工作里格劳克斯倒没有留意到博士有什么异常。博士依旧是像以前一样唰唰写文件、签名，不时透过终端给前线的队伍提供一点指导。博士的工作一切如常，自己也跟往常一样在一边调试着倾诉者的同时待命，博士需要的话自己再帮忙批一些文件之类。

工作做到中午，博士正打算去叫饭堂送一份外卖上来的时候，门又被叩响了。博士高声说了一句“请进”，只见可露希尔端着一个大盒子跑了进来。

“啊，格劳克斯你在这，哎呀，你要我找的那个东西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知道吗？仓库里太多东西了。”可露希尔一边抱怨一边把手上的盒子放在了办公室的茶几上。

“谢谢了，可露希尔。”格劳克斯感激地说道。

“不用不用，本来就是在仓库里躺着备用的备件。你自己小心操作就行，仓库里也没存那么多这种老家伙。”可露希尔匆匆离开了，而格劳克斯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轻轻裁开了盒子。博士好奇地走过来围观。

“这是什么？”博士问道。

“东国波尼公司快十五年前出产的主板。”格劳克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端放着的那块主板拿出来一边说道。“可露希尔要我小心点是应该的，这块主板应该算是超级老古董了。几乎是当年伴随着源石电子工业刚刚开始发展的产物。”

“怎么会要这么老的东西？要上面的那些老螺丝吗？”博士调侃的一句提问引来格劳克斯心里白眼。

“怎么觉得是我多虑了？”格劳克斯想道，然而她回答时博士的反应却打消了这个顾虑。

“不是，你今天凌晨不是说让我去修游戏室那台老游戏机吗，上面有些元件要换下来，但其中一部分只能是从别的老主板或者老元件那里换下来才行，所以才要了这个主板。”

博士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眼角和嘴角的笑意都慢慢褪了下去。

“是啊……我猜也是。”博士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拍了拍格劳克斯的肩，“多谢了啊。我先……出去一趟。下午马上就要去给新来的预备干员做培训。”说完，博士就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格劳克斯看看主板，又看看博士离开的那扇门。

她恐怕猜对了。

下午4点35分，博士办公室。

博士刚刚从人事部那边预备干员的培训会议回来，正好撞上了格劳克斯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里。格劳克斯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让博士看着有些不安。

“格劳？”

“博士，那个……我能跟您聊一下吗？”

“哦，当然可以。”博士说着坐到了他自己的办公椅上。

“嗯……是这样，有件事我已经挺想跟你聊的了。这两天，尤其是今天一直都想跟你说这事。甚至包括今天……我要顶上蓝毒小姐来做你的助理也是因为这事。”格劳克斯说完又停了一下，仿佛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她真实的目的。

“怎么了？接着说嘛。蓝毒说你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不太好。”博士斜躺在办公椅上说道。格劳克斯又犹豫半晌，随后才开口说道：“你和水月之间发生的任何事，你得放下了，博士。”

博士原本还在轻叩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不仅如此，博士，你还得至少跟他说声再见。”

“格劳……”博士伸出手指想要制止格劳克斯接着说下去，格劳克斯却坚持说道，“他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博士。他一直都在陪伴你，帮助你。然后呢？现在每次有人跟你提到水月的名字，你就像听到有人在你面前有人用指甲刮黑板一样。”

博士沉默地看着格劳克斯。他脸上没有表情，但格劳克斯知道，没有表情就意味着她恐怕已经刺痛了博士。但她得说下去。博士至少该放下这事。

“我还要因为水月自己决定要去找其它遏制海嗣的方法高兴吗？还要为他自己决定放弃这里的一切高兴吗？”博士说这话时罕见地提高了声调，身体也朝前倾，“他自己在这过得好好的突然就要走，我还该开心不成？”

“他做这些事是为了你，博士，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整片大地上所有人的安全。”

“那又怎样？本来可以我们一起解决的事情，非要他自己去逞英雄。”

“我知道，博士，我知道。”格劳克斯伸出手去，安抚着博士已经逐渐起来的情绪。博士听到这话又躺了回去，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地看着格劳克斯。

“你知道啥了？”博士又重新压低声音问道。

“我知道水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博士低了低眉，随后又抬起头接着说：“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博士，我又不傻。那天你回来的时候我也在场。你跟别的人说水月自愿留在外面出一段时间外勤的时候，你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但，你那会有些动感情，却唯独没有惊讶或者恼火。”

博士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不跟你聊这个，格劳克斯。今天的助理日程已经结束，你该走了。”

格劳克斯却没有停下，“我当时想，好吧，你可能只是因为暂时要见不到水月伤心一阵，也许罗德岛的人也不该觉得惊讶。水月一直想说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类，也许只是他想要做一件对的事。换做是我，我不一定能接受，但至少我觉得他做的也有道理。但是你呢，博士？你却好像一直压抑着什么东西一样，你也不肯听别人提他。然后，再考虑到昨天绮良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反应，再加上今天早上，中午发生的事……我明白了博士。你不仅仅是在记挂着他，博士，你很怀念他。而这种怀念的感情的起因，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吧。

“……博士，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想说，你该记住的，我一直都在这，我一直都会听。”

博士叹了口气，看着桌面上他和水月的那张合照许久，最终开了口。

“水月……没死，格劳克斯。”

“啊？”格劳克斯有些吃惊。

“他……在和伊莎玛拉，那个海嗣的神战斗的过程中，选择了用他自己，换下伊莎玛拉，他战胜了非人的祂，就这么简单。我……看着他走进了海里，然后下一秒，他就被蓝色的海浪彻底吞没。”

“……他这么做，可以为人类和阿戈尔争取多少时间？”

“几十年，上百年，或许如果他人类的意志足够坚强，数百年。但至少这一代人而言，我们都安全了。代价则是……”

“你此生无法再见到他。”

“格劳……”博士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泛着泪花。他终于强撑不住了。“我……我从来没想过要跟更多的人说这事。原本，只有审判庭知道，只有凯尔希医生知道。他们没有要求我保密，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我……我不想再回忆起他走进去那个瞬间……我保留了他的名字，只是登记为长期外勤……但……”博士说着低下了头。

“你心里清楚，是吗？”

“是的……我……你会怎么做，格劳？”

格劳克斯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我会做的事跟他一样，博士。”

“不，我的意思是……你，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不会把今天谈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博士。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状态并不好——哪怕它没影响到你的工作，它却实实在在盘旋在你的头顶。我今天冒昧跟你提这些事，不是因为我是罗德岛的干员，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如此而已。但，博士，水月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他对你的意义甚至远超朋友。你再怎么说，也该放下他的事。这就算不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哪怕是他也不会乐意见到你现在茶饭不思的样子的。”

博士的呼吸慢慢平静了下来，胸脯没有那么明显的起伏了，但他仍然茫然地看着格劳克斯。

“……怎么做？格劳，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有些虚弱地问道。

“我不知道……但，也许，说声‘再见’是个好的开始。”

第二天，罗德岛本舰，电梯。

格劳克斯正坐着电梯准备去找蓝毒吃晚饭，就在电梯下降到6层时电梯停了，门一开，博士走了进来。

“格劳？找蓝毒吃饭吗？”

“是的，毕竟工作做完了。哦对了，那台游戏机大概明天能修好，主板已经弄好了，排查一下别的地方就行。”

“行。”博士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格劳，那个……有关你昨天说的事，谢谢。”

“不用，博士，我后来想了想，是我自作主张了。如果你以后不想再提他……”

“我想，格劳。我觉得他该被记住。”

格劳克斯笑了笑。“那，你准备跟他道别了吗？”

“嗯。我跟凯尔希沟通了一下，然后把明天的日程都清空了。她说既然我想要道别那就去，她不会有意见。今晚郁金香就会接我走。”

“明天一天吗……你要去哪？”

“回伊比利亚。那个海滩。我知道能在那里见到他。说来好笑……我昨晚想了好多我想跟他说的话……然后现在快要出发了，我又觉得这些话可能要堵在嘴边说不出口了。”

“那就想说什么说什么吧。我猜，他也会乐意听的。”

凌晨2点45分，伊比利亚。

郁金香驾着一辆汽车穿行在伊比利亚的公路上。博士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看着路边伊比利亚的人们在重建着自己的住所。第二场大静谧没有降临伊比利亚，他们因此得以活下去，伊比利亚——以及这片大地上的所有国家和生灵——也能生存下去。

水月……如果你看到这些你会高兴吗？

博士不禁想这个问题。随后他自己又作出了回答。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他的身边还放了一个饭盒。他记得水月教过他怎么做刺身，在出发前自己凭借印象做了一些，要给水月送去。在博士看着外面的景色和人沉思的时候，他留意到人烟已经越来越少，到后面消失不见，而取代人烟的，是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海滩。它依旧壮美难言，但博士看着它心中却一阵绞痛。

博士还留意到，那里的海浪泛着蓝色的荧光。他和水月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波涛汹涌，海潮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你很难看清其中蕴涵着什么灾祸或者异变。而现在它无比清澈，海浪也只是轻柔地拍打着海岸，荧光也随着海浪落在沙滩上，在海滩上留下点点光芒，如同其上尚未让位于阳光的星空一般。

“就在这里吗，博士？”郁金香停下车，问道。

“嗯……就在这里吧。谢谢，辛苦了，郁金香。”

“如果待会出了什么问题我会立刻带你离开。”

“我明白。”

博士说完拿起了身边的那个保温饭盒还有水瓶，走下了车，随后凭借着记忆，找到了那条通往海滩的小路。海风轻轻吹过两边的树木，让人感到丝丝凉意。但博士并无要享受这股清风的意思，他只是急匆匆地走下那段小路，一步步走近着那片海。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片海浪随着他走近似乎也越发不安分——它冲刷海岸的速度变快了，上面附着的荧光也越发显眼。但又没有像他曾经见过的一样在吞噬海岸，只是在上面轻轻刷过，留下更明显的荧光痕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祂也会短时间内就失去控制吗？然后把他也吞噬进去？

没想到，当博士走近时，那海浪只是轻轻勾了勾博士的靴子，在上面留下点点荧光，随后又在旁边的地方稍稍冲刷了一下，留下明显的荧光斑点。仿佛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在迎接着他落座一样。

博士笑了。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真的想要笑出声。

“你要我坐那里吗？”博士轻声问道。但他不需要等到回答，只是走过去，坐在了那里。他走过去的时候，靴子踩过海水，发出哗啦的声音，留下一个个荧光的脚印。

“那……从哪里开始呢？”

博士坐在沙滩上，良久无言。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海浪，而海浪沉默地等着他的话语。

“我猜，你也很想出现在我面前，但……考虑到我们目前彼此出现在另一方眼前都只代表着某一方的灾难，我猜这是我们能沟通的极限了。恐怕对于你而言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现在你也只能听，没法像以前那样问这问那。但，或许……你也能听到乃至听明白我在说啥，我只能大概猜测如此。”

当然，这更像是博士自己自言自语，毕竟海浪无法言语。它只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声音冲刷着博士的神经，把博士想说的话一句一句从他的脑袋里刷出来，随后又以同样温柔的声音作为回应。

“在那天之后……我又回到了岛上工作。一切如常——不如说不正常了才真的有大事发生。各个国家的勾心斗角、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之间的冲突，几乎随着潮水退去就又继续了，没有任何衔接或者转变。人类曾经短暂地成为朋友，随后这种危难下的友谊又转瞬即逝。

“我的工作也一如往常，继续地思考着、不断尝试处理着各种争端。也许过去一周之内我做的还不错，起码情况没更糟。但……在我回去之后第二天，我就发现你没像往常一样带着一盘刺身过来要我吃下午茶。然后，我想起来，你已经走了，我们见不到了。起码……不能像以前那样见到了。”

“我不知道我这一周到底是怎样的……也许我的工作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我有朋友跟我说，几天以来，我几乎听不得你的名字。我想这也是实话——每次在不同场合听到你的名字，我都会想起很多事，外勤、游戏、点心……各种各样的事，然后莫名就觉得很难受。更好笑的是我居然一直都没把很多小习惯改过来。我前两天深夜的时候还想着你是不是又在打游戏，煮了一碗面送过去，只看到绮良坐在那里，我才想起来你不会再坐在那个游戏机前面了。顺带一提，那个倒霉游戏机坏了，格劳克斯正在修它。你应该记得她，一个挺安静的孩子。”

博士就这么坐在沙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去一周以来，他经历了很多事，工作上他碰上了一堆奇怪的事，还在一次去哥伦比亚的外勤途中险些被当地的帮派绑走；而水月也不在身边，不像以前那样跟博士一起经历那些事情。博士把这些事情一点一点地说出来，他不知道水月如果还在，听见这些事怎么反应。他只知道海洋仍然温柔地回应着。大地无法容他花费这么多时间和言语去抱怨、感慨、赞美他经历的一切，但海洋可以。或者，祂控制下的这片海洋暂时可以。博士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就拿起手边的水瓶喝一口，饿了便啃带来的一些干粮，然后接着小声言语。

他和“水月”用这种方式一来一回地进行着“问答”，博士看着星空的光芒被阳光取代，随后阳光逐渐变得猛烈，博士仍然坐在那里，不肯挪窝。他清楚这些言语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缺，但他至少可以获得一些慰藉——他相信水月仍然会听，一直会听。

而直到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夕阳火红般烧在海浪上，蓝色的荧光随着光照逐渐微弱显现出来，但夕阳仍然拒绝让位，那股强烈的光芒与深蓝荧光混在一起，似乎要把海洋都给点燃。

在这时，博士说了一句话。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问出来这句，但他说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回答。

那句话是：“水月，还记得你曾经的那个问题吗？那个你问过我很多次的问题。”

海浪无言。

“‘怎样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类？’我记得是这个。你说是一个老爷爷问你的，你还问过很多类似的问题或者与之有关的问题，大概都可以归为此类。

“我当时说过很多答案。有些是我在给罗德岛的干员培训的时候给出的答案；有些是我——不，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当中我给出的判断，你或许觉得难以置信但你还是听了，选择了听从；有些是你自己的回答的基础上修正的。但最后，我总会说：‘你要自己找到问题的答案。我可以给你指导，但你要自己思考。’

“然后……就这么过了几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这里，用一种我并不乐见的方式，给出属于你的答案。

“你选择遵守我们的约定……你在这里用自己去平息大海。你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和身为人类的意志去阻止海潮。

“你已经选择了成为海潮的一部分。但，只要你仍然保留身为人类的意志一天、只要你仍然是‘水月’一天，你就仍然是我心中最好的人类。我过去的一周曾经不解，曾经有过很多怀念、无奈的感情和举动。但我在现在再想想，又觉得我那种行为很自私。你已经做出了你最好的回答，如果我真的想要纪念你，最应该做的事，是要让我的答案有一天能够和你的答案相称。”博士说到此处已经有些哽咽，他的声音虽轻，却越发坚定，“我必然会做到，水月。我一定要做到。你已经遵守了我们的约定，现在轮到我来遵守了。”

水月听见了吗？

水月听见了吧。

博士看着那片无垠的大海想道。

太阳早已落下，泰拉的双月从云幕中露出，道道寒光洒在了海面上，原本似乎还在燃烧的蓝色荧光此刻在月光下无比柔和。月光拉升潮水，海潮开始不断涨起，威胁着博士原本坐着的位置，博士被迫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海洋。然而，就在这时，这些柔和的荧光却在博士眼前开始了集聚。在他远眺可见之处，这些原本散布在海面上的荧光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游动着，朝着博士能看到的地方开始集合，随后，就连海洋深层的荧光也开始游动上来，在月光的映衬下，变得越发鲜艳。

郁金香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异动。

“博士，发生什么了？”她连忙对着对讲机喊道。

“我不知道。但……我不认为这个异动是有什么敌意的。”博士冷静地说道。但他面对眼前这片奇景也没摸着头脑。

“话虽如此，我还是下来吧。以防万一。”郁金香说着赶紧跑下海滩。就在她穿过小树林冲到海滩上的时候，却看到了更为奇特的场景。

那些聚集起来的蓝色荧光在她和博士的眼前分散开来，随后开始组成图案。确切而言，它们组成了伊比利亚的文字。那些文字不过短短一行，然而十余秒后又接着打乱、重组，变成新的一行文字。鲜艳的荧光在海面上不断变化组合，这让博士想起了陆地上的蚂蚁——它们都会用特殊的队列传达信息。而现在，“水月”操纵着那些荧光，在不断增长的海浪间，组成一行行随着海浪上下飞舞的文字。

“我曾陪您目睹烟暝薄暮之下，海面茫茫里宁穆的闪光”

博士轻声念出第一行。而郁金香只是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片景象。

“我曾伴您见证伊比利亚海崖之巅燃尽的夜空，繁星落尽”

“我曾看到您奋不顾身只为护他人周全”

“我曾看到您运筹帷幄只为搏他人未来”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消逝于时光之中”

“一如眼泪，消失于雨中”

“是时候，该逝去了”

“我为此决心坚守我们的约定”

“感谢您认可我最后的选择”

“再会，博士”

信息结束。那些深蓝的荧光重新散开，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好像刚才的消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海浪仍然在月光的指引下上涨，然而上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就像是刚才“水月”指挥的力气已经用尽一样。

博士依旧在那里伫立着，眼睛泛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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