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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 - 4,2

[db:作者] 2025-08-08 09:29 5hhhhh 9500 ℃

  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回到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烈。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

  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怨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

  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婊子养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如你所见,说着她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却没听到母亲任何响动。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就陆永平不倒翁样儿的货,下起手来倒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你这姐夫除了有点矮,秃了点,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面无表情:「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陆永平那小眼放着精光,在学校闹这么一出,不会真打你主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母亲声音紧绷:「这种玩笑,能随便乱开?」我搞不懂她是否真生气了。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

  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再吭声。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你烦不烦,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幼稚的嗓门没有想像中愤怒,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终究难免归咎于底气不足。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家那个老王八蛋,我饶不了他。」话毕,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

       ********************

  至今我不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肆意的大笑。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记得那天他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绑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穿着一条黑色长裤,上身一件白衬衣,扣子掉了两颗,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肥胖的脸膛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现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学校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不该把事闹得那么大,让你妈不好做人,」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我和你妈,真的啥事儿没有,」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又坐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秃顶的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甩开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斜阳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

  「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

  「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

  那天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

  「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

  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

  我觉得脑袋胀得快要爆烈,搪瓷缸晃动着,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腿却软得根本无法动弹。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他瞥我一眼,自行倒了杯开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巴烫。」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开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低着头,那张肥脸埋在阴影中,秃顶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就张了张嘴,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他说了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怒视着他,嗓子眼干得似要冒出团火来。

         第八章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

  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四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能把套裙撑得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来。走那天老姨来接得人。

  是的,一辆黑色雅阁,车身锃亮,它就停在隔壁院门口,牛逼闪闪。临走时,奶奶却不忘唉声叹气,「这钱啊,不知啥时能还。」果然,她老还是提到了养猪场,「咱猪场说是租,其实就是借嘛,要不,街坊邻居又该说闲话了。」这可都是亲戚。说这话时,她老瞅瞅我,难得地笑了笑:「林林可不能光顾玩,啊,得空帮你妈看着点家,该干些活儿了。」母亲跟老姨唠着嗑,我不由瞟了她一眼。母亲不置可否,连声音都依旧波澜不惊。我吸了吸鼻子,不由好一阵恍惚。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到家时,院子大门半敞。我刚要推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板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隔壁院大门紧锁,同样一片死寂。搞不好为什么,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缓缓推开铁门,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屋内似乎有人,确切的说,是俩个人,他们在争执着什么,「差不多得了,陆永平,别欺人太甚。」听不太清,但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声音,她似有些不耐烦,一如既往地冷冰冰。

  「是是,我晓得。」此人当然是陆永平,他说:「这事儿确实是我做得不够地道,你别急嘛。」陆永平只是笑,好一会,他又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

  「少给我胡言乱语。」母亲声音清脆,冰凉彻骨:「别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龌龊。」

  陆永平走后那个晚上,窗外月光如洗。我躺在床上,捋着青筋暴突地老二,像条溺水的软体动物,在一次次地痉挛与战栗中,身体几近虚脱。然而,当那股熟悉的杏仁味钻入鼻腔,湿漉漉的忧伤把我瞬间缠绕。恍惚间,我徜徉于母亲温润怀抱,又仿佛坐在袒呈的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月亮牙儿,本姓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莺声燕语,一遍又一遍萦绕耳畔。母亲穿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八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年轻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是高挺的臀部,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是白得耀眼。

  我一把撕开衣襟,用手指戳了戳母亲蓬勃饱满的乳房,似欲表达不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冲我笑笑,张了张嘴,俨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这样,母亲怡然自若,一脸古怪。勐然间,她抱紧我的头,扯下白色「文胸」,那颗枣红色乳头,就进了我嘴里。我急吼吼地啃着左首乳房,小手却攥住了另一只右乳,甚至,我还用牙咬了咬妈妈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摩挲我的头发,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修长莹白的脖颈,脸颊的一抹红晕像是天空的晚霞,宁静而辽远。我的脑袋越来越沉重,渐渐阖上了双眼。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

  正如此刻,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耳朵,没有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我得去找水喝啊。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手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

  「给我干嘛?」母亲声音冷冰冰的。

  「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

  「老实告诉你陆永平,以后少拿钱来恶心我。」随后母亲没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窗帘半拉,母亲似乎侧卧着,陆永平就蹲在床边,突兀得让人惊讶。

  「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陆永平笑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

  「起开,」母亲声音紧绷绷的:「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

  「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会算计啊。」母亲接连几个深呼吸。

  「你说的对。」陆永平就那幺蹲着,握着母亲的胳膊肘,他说:「妹儿啊妹儿,你就成全哥一次吧。」

  母亲抬高声音:「真你妈疯了,给我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声,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攥紧了母亲胳膊。

  「混蛋,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摆摆头,眼睛上似搭着条毛巾,「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抖一抖的。我搞不懂他什幺意思。

  「关我屁事,放开!」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陆永平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幺。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没任何动静。

  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车从身上驶过。完了他又转过身来,矗立床头,望着窗外。再没人说话。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扭身摸上母亲的脸庞,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是他发出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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