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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 - 1,2

[db:作者] 2025-08-08 09:29 5hhhhh 1380 ℃

  考场下来,韩东抱着几罐可乐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沁凉从他的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我心脏。于是我一把夺过可乐拧开来,抬起头就咕嘟咕嘟一通牛饮,喉结上下翻飞。记得三年前,还没觉得喉结那么突兀,下巴上,指不定哪天忘记了刮胡子就会留下一茬青色的印记。直到四罐可乐见底,我总算喘了口气:「操,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货瞠目结舌,望着我砸吧下嘴:「好像是的。」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老槐树,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蔓延进窗户里面,我觉得我好像在树阴里昏睡了无数个寒暑,然后,一觉醒来,大家伙儿得散伙了,难免感伤。就我俩扎人堆里人模狗样地稀里哗啦哭丧个脸时,杨刚这二货打老远挤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韩东去不?」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都谁啊?」

  「啊啊去去去,肯定得去!」韩东插进来,望着那货,一下子就那么笑眯眯地了。变脸比变天还快,狗东西。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杨刚丢下话,就迅速切回了人群。

  我撇了眼韩东:「谁鸡巴告诉你我要去?」

  韩东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我张了张嘴,可惜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有点郁闷,最后还是「靠」了一声。

  黄昏时的校园早已没有了人,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我甚至可以想象呆逼们双脚迈出校门时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决绝——就像是人死去时抽离身体的亡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魔幻的很。

  众逼们终于走了,携裹三年时光的痕迹,消失于平河边的旮旮旯旯。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好像特别快,一分钟内就看不清了彼此尊容。昏暗里,韩东唱了句:「不想饿死就去吃饭。」于是我们就去吃饭。平海的街道总是很干净,城区到处也都是老槐树。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我俩吃着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我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老板是个年轻人,胡子拉渣不着边幅,但依然难掩阳光般灿烂笑容:「你们高考结束了吧?」

  韩东来了兴致:「你咋知道?」

  「嗨,你们高三学生,脸上不都同一种表情。」

  「哪种表情?」

  「说不清楚,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

  韩东把脸杵到我面前,盯牢眼睛问:「我现在什么表情?」

  我头也没抬,咬牙切齿:「欠揍的表情。」然后两人开打,打完了继续吃。我想,似乎和韩东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高一,到毕业,一直打了三年。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好像浑身总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果然,面还没吃完杨刚的电话就来了。

  韩东捧着手机咿咿呀呀了好一阵,他老坐在那张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幼儿园小朋友,然而还没等挂断,此人就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吃快点,他们在朝阳路那家卡拉OK等我们。」

  我靠一声,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话虽如此,我还是丢下碗筷,站起来抹了抹汗。

  离开的时候,天空有暗红色边的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朝阳路位于市中心,离二中不远,尽管隔条商业街就是平海广场和红星剧场,我也没过去瞥一眼的打算。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零零年夏天的那个早晨,满脑子熔浆潮水般隐退,蛰伏于了平静海面,虽不至于落下心理阴影,说不羞愤,那肯定是假的。老实说,卡拉OK我确实很少来,至少零二年以前。倒不是鄙人五音不全,而是一大堆人围着台机器吼得丧心病狂撕心裂肺的样子,我难免总认为那是得了胃痉挛,搞不好就是胃下垂,委实无福消受。即便打发时光,我觉得也应该采取更激情更具技术含量的方式——比如篮球。

  「你俩个逼总算来了。」看到我和韩东,杨刚这货立马杀了过来。

  我指了指和他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道:「都谁啊?」

  杨刚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线厂的。」

  我哦了一声,耸耸肩:「英语考得怎么样?」

  杨刚踢了我一脚:「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死!」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进来的韩东,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唱到12点货们都累瘫掉了,于是作鸟兽散。剩下几个逼大眼对小眼,也不知道该去哪,后来就决定随便遛遛弯儿。平海的夜晚,很安静,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左右就会秒遁,毕竟,没有太多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理应如此了吧。打卡拉OK出来,货们提着几罐扎啤走在大街上,踏着满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哪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杨刚上蹿下跳,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

  来到河堤边的休闲广场,韩东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孟辰君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这货和王伟超同为钢厂子弟,只不过孟老爷子大小是个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尽管如此,货也顺利拿到了加拿大绿卡,据说随时赴美留学是为板上钉钉的事。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韩东只顾接酒,也不搭茬。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生罩着呗。」

  「陈建生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还是咱们平海公安局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孟辰君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顺势拍了拍肚皮。

  「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生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杨刚突然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生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孟辰君说。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杨刚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可大有来头,西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远处的平海广场上好像有人在跳舞,即便隔着几个街区,风把灯光推过来,恍惚间,连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杨刚什么都没鸡巴出来。

  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孟辰君接过话,说完瞅一眼韩东,没了音。一时只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洗完平海操(抄)平阳,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说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吗?」

  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

  正在这时,杨刚突然靠过来,压着声音说:「你妈是不是唱评剧的严林?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我点头。于是马上应了声「嗯」。很轻。这货是神夏资深福迷,号称中国柯南,信誓旦旦要用手中的笔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亚蒂宣战。据说父亲也是退伍军人,任职文体局某个部门二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个没心没肺背后都是一无既往地权势滔天。当然,像我这种贫下中农算是少数异类。

  「我应该见过你妈,不是在电视上。」半响,这货才来了句。

  「在哪?」

  「陈建军家。」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里的鼬光。

  文体局局长陈建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姥爷如是说,「这是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好干部。「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从当年知青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里面,这样敢想敢拼的领导人才时下可不多见了啊」。很显然,母亲极少提及这个人,来自于那位新时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爷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从杨刚嘴里听闻母亲和陈建军交往如此缜密,让我没来由眉毛一跳。这样的事情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闭上眼,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光怪陆离。

  杨刚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然后这逼又吐出几个字:「想不到你妈交谊舞跳得那么好。」

  「滚。」是韩东的声音,音节很高。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如此酷暑时节,气温却下降的不像话,于是一股寒意袭来,从脚板直透心底。甚至连周围闷热的暑气,携裹了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凉气的水雾,弥漫在御家花园,空气里浮动着苦涩的流苏清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打开家门,屋里是如此的安静出奇,死气沉沉。父母卧室有没有人我不确定,甚至连他们回没回来我都不知道。两者已经多久没能同时荡漾于「家」这方天地了,十天,半月,或者仨俩年?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周遭无孔不入的忧郁把我瞬间包围。

  高三时学校组织了大量的模考训练,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绩只能在全班中下游徘徊。因为报考志愿是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也就是考完之后,学生要首先估计自己的分数,然后根据估分填报大学志愿,毫无办法,母亲说,全国都这样。那年时值西大在省内提前录招,神使鬼差地,第一志愿我就填了西大,好歹也算西北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啊。高考结束后,母亲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英语是我的短板,打从初小我就厌倦练写字母。身为高材生兼资深教师(曾经的)的母亲,自然清楚我的禀赋,只淡淡说了句「尽力就行」。一中张榜公布成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前一晚刚飘落点小雨,风高气爽,学校选择在校内主干道旁的宣传栏里公布当年考生成绩,母亲难得地空出了时间,挽着我胳膊,非说要陪我去瞅瞅。结果出来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该校参加高考学生名单中的前25位。这并不令人意外,或者说也不应该有意外,成绩离估分差别不大,裸分632,与平时的模考成绩极为类似。看完成绩,母亲一句话没说。但她把脸撇开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和秋水明眸里泛起的漫天水雾。

  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1月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丧生;4月国航客机在韩国釜山坠毁128人失联;5月紧接着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机在大连湾海域失事112人遇难,月末台湾客机在澎湖附近海域发生空难死亡225人;6月鸡西矿务局发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罗斯客机与货机相撞造成74人见了马克思。而8月下旬我和母亲准备启程之际,新闻上正播报「北京大学某社5名人员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玛峰的过程中,不幸遭遇雪崩,2人遇难,3人失踪」的消息。

  如果说这一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韩日世界杯上,中国足球队首次挺进了世界杯决赛。然而,这似乎并没什么卵用,国足一球未进三连败无缘16强。而两大主题曲《Boom》《Let’s gettogethern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了些火般热情,多了份紧迫强劲的冲击。这类风格我多少有些喜欢不来。不过那年的另一件新闻,却令我印象深刻。29岁的香港三级艳星陈宝莲跳楼身亡。据某小报上说,不排除是感情问题,或是产后抑郁症。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猎及,而其主演的《灯草和尚》,还是00年父亲出狱后不久,在父母房间床头柜里发现的。记得除了几套限制级DVD——甚至I级,抽屉底层,还压着些标有西地那非、十一酸睾酮双丸,阿伐那非的瓶瓶盒盒。我清楚的记得,当面红耳赤地检验完父母那些「淫秽收藏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层浓稠的沥青。连毛孔里也是,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

  昏暗的房间内,电扇转个不停,吱呀作响,把燥热的暑期拉得越来越长。

  开学前,母亲力排众议,给我买了部抢鲜版的诺基亚6100,还说要亲自开车送我去省城。理由嘛,当然是为了「弥补对我高考的缺席」,顺便去平阳「看看母校」、散散心啥的。我当然欣喜若狂,抱着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乱啃,最后在母亲一连串「啊呀呀行了行了口水都乎妈脸上了」的斥责声中,结束那次明目张胆地「逆袭」。记得那个时候很少有学生用手机,诺基亚均价6000,爱立信还没和索尼合并,出了一个翻盖型的就标价7200。不说手机,连BP机都上千,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学间联系,都是家用座机。因此刚开学那段时间,逼们煞有其事地拿出日记本让每个同学把家里电话抄写下来。后来嘛,联不联系就不得而知了,谁知道呢。

  没过几天,记得是八月中旬,母亲开回来一辆崭新的毕加索。我问多少钱,她老说,价格不贵,重在实用。我笑笑,难得地调侃了一句:「香车,美女,咱家算是齐活了呗。」

  「德性。」母亲甩了一个白眼:「以后去平阳用得着,再说跑业务也方便。」

  「哦。」我却不知道该说啥了。

  「东西都拾缀齐没,趁高峰期没到,妈带你去平阳多玩几天。」母亲麻利地整理着换洗衣物、被褥和洗漱用品。

  「也没啥可带的。」

  「你呀,」母亲头也没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时间也赶紧考个证。」

  出发的日子小舅小舅妈姥爷推着姥姥都来了。父亲那天死活说要送我,母亲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小舅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又不是啥生离死别,林林不是不回了,有姐代劳哥你还乐得消停点不是。」

  「呸呸呸,张凤举你会不会说人话,」小舅妈一听急了:「啥死死死的,滚一边啃你槽子去。」说完她自己眼眶却红了。

  奶奶打老远就磕巴磕巴着眉眼一遛小跑,小舅妈忙奔过去扶着,才避免了老人家上演一场出师未捷的庸俗戏码。当车启动的瞬间,她老终究还是唱将了出来:「凤兰啊,照顾好林林,啊……」起初还能压抑情绪,后来就完全原形毕露放飞自我了:「孙子呃,想奶奶了,见天就赶紧回来,啊,这和平也没落家几天好,伢子又要远走高飞了,我这命……」总之一阵稀里哗啦地严氏独奏曲,伴随着车子开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她老人家那独特而又充满韵律的花腔咏叹调飘荡在城北上空。按母亲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开拔前线,上战场去了。

 

                第二章

  平海隶属平阳,离古镇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据说我乡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之后,多么奇怪的事儿啊,是的,我也觉得未免过于荒唐。但奶奶她老人家肯定不这么认为,指不定找个老仙儿掐指一算,就给扒出段方外野史来,让你大呼茅塞顿开。别的不说,60年代那场破「四旧」运动,西北地区的祠堂,宗庙——包括藏于其中的家谱族谱什么的,基本都被推倒砸烂、焚烧殆尽,尽管历次重修,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听爷爷说,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确实姓李,少部分姓严,后来李姓逐渐外迁(据说后山的下李塘村皆为李姓,因此得名),严姓却多了起来,但上李塘这个村名一直沿用至今,某些不成文的规矩,理所当然保留了下来。比如每逢乡人赴外求学,或仕途升迁,必然会到昭陵祭祖,祈愿帝灵蔽佑。显然在我看来,这块贫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们,顶多让后世子孙求了个心安理得,至于出没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印象中,母亲几乎从不和我探讨这些,按她的说法,与其有时间纠缠毫无意义的东西,不如多看俩本正史。出平海后,在毕加索上,没想到她倒提了一嘴这事儿,破天荒头一遭。于是几经犹豫,我们还是杀往了古镇。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母亲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先去大雁沟。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胜在地势险要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青石砖路上,有炊烟打木房子飘出,弥漫在幽暗的甬道里,带着异世界诡秘而真实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俏生生地屹立于黑山白水之间,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彼岸花。而我,则是根狗尾巴草。后来,在帐篷外,我们玩起了跳格子,母亲手舞足蹈,轻盈而欢快,那抹不经意泄出的灿烂笑容,令万物失色,这些都深深地刻进了我脑海里,永生难忘。记得离开大雁沟时,我们的声音一直在山谷飘荡,回声持续了差不多1分半钟。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陵墓前的凉亭里呆了好一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母亲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老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七九年,那会儿这么矮。」母亲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你姥爷姥姥一块儿照的,他们就站这儿。」母亲说。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你姥姥身体不好,姥爷背上来时,气都没喘一口。」母亲叹了口气:「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没坐过缆车。」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也就去师大报到那会。」脆生生地。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风中的鸟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舆家普遍认为昭陵的风水乃中国历代帝陵之最,但我实在搞不懂「最」在哪。这里早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后,庄严肃穆已不复存焉。后来我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个马夫,背景是连绵大山。远处乌云压顶,一坨灰色的铅块粘在天空右下角,这驴日的东蹿西跳地还在躲猫猫。「平阳十八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母亲说完,对我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让我眼皮猛然直跳。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不出那个笑起来的嘴角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东西,比如霞光,晨雾,甚至一朵花。我徘徊在这凄迷的景象之中,然后心里就涌出一朵花。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里。」马夫操着平普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母亲那马儿很白,白的耀眼,散发出某种神秘光泽。我挑得是匹枣红色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这都是蒙古过来的良驹」,马夫告诉我们。谁知道呢。我们毕竟没有草原勇士与生俱来的「调马」天赋,只懂些简单驭马技巧。马的嘴巴被绳套拴住,你一抖,它铁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巴会痛(马儿好惨)。我挽住缰绳往母亲那边扯时,枣红马就靠过去,和白马挨了一块儿,鼻息间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控制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我转头看向母亲。

  「嗳,」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马夫真是深谙人意。」这么想时,神使鬼差地,我就顺着他话亲上去。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撅着嘴巴,眯起眼,抬起下颚把嘴伸过去。我原以为母亲会撇过脸去,再不济也要拿捏姿态责备我两句,然而她接住了,甚至伸出手指,比了个Yes的手势。我五雷轰顶般楞在当场,一股莫名气流打周遭升起,总感觉一切太夸张了,好在马夫同志这时候立马咔嚓一声(高手啊,看来没少干这事)。如果换个场合,指不定惊讶的我下巴都会掉地上去。吸了吸鼻子,不知不觉,久违的酥麻袭涌而来,一时间,我浑身痒得厉害。照片里,我亲吻着母亲白皙的脸颊,双目圆睁,溢满理所当然地慌乱。后者则嘴角蹙阖,似笑非笑,一付风轻云淡,俏皮而得意。

  九嵕山主峰山势突兀,海拔1188米,日头逐渐西斜,白雾从山腰升腾而起,和暗红色天空媾合一体。稍远处则是颜色更深的灰蒙蒙云雾,幕布般遮断四方,似一口浓痰粘在上空。那个地方正在下雨,离我们拍摄的地方大概2公里远。

  据景区人员介绍,除了清明庙会,8月20日还有个祭拜仪式。我当然不信鬼神,难免对此嗤之以鼻,但也不至于情商低到当众「忤逆先祖」。母亲说:「来都来了,要不咱就多玩两天?」我能说什么呢,我当然没意见——无论在哪儿,母亲都是一道绝美风景,毋庸置疑。

  而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当口古镇人是真多,哪哪都人满为患。当然,除了外地游客,这地儿离省城也不算太远,说是西部边陲的交通要塞都不为过。于是当晚在山脚找了家旅馆,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到前台登完记,房间就在2楼。提上行李,我就直奔楼梯间,憋着一泡尿呢。楼道里有些昏暗,我像一阵风,把一个打楼上下来的年轻人撞了个趔趄。对方似乎操了一声,当然,也许没有,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要的是我的膀胱。母亲跟在后面,一边给人道歉一边低声数落:「这么大人了,瞅你那出息!」冲上楼打开房门,扔下行李我就扑向卫生间,「操,可憋死我了!」尿柱子急得像激光枪,打在马桶壁上哗哗响。我享受着释放的快感,仿佛看见了门外母亲凤眉倒蹙,紧抿着嘴的样子。

  「楼道上撞着人了你不知道,猴急个啥?」母亲大概刚进来,还挎着包。

  「是么,我这身手还会撞着人?」走出卫生间,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亲白了我一眼:「妈去洗个澡,你也洗洗。」

  接过递来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脸畔居然残留了两抹淡淡绯红,这才发现她似乎说了个病句。我不由心里一跳,刚想说什么,母亲已扭身进了更衣间。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声:「妈。」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有听到。我又大声叫道:「妈。」

  母亲正好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没事儿。」声音很轻,且哑得厉害,我只好撇过了脸,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制那令人羞愧的念头。母亲噗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这孩子,莫名其妙!」她趿拉着凉拖,拿着换洗衣服,紧束的浴袍下腰肢轻摆,肥硕的臀部绷出内裤的痕迹,直到款款进了卫生间,我才一阵惊慌失措。努力摇摇头,把自己撂倒在床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怎么说呢,有点失落。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失落。躺在到床上,尽管刚释放完的老二硬的发疼,我还是像个大人物般叹了口气。

  昭陵耽搁两天,8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时离西大报到也就四五天时间。很显然,开学季,赴校生已然陆陆续续多起来。在大学城附近的小镇上逛了一圈,好些旅馆竟然也是人满为患,主要是双人间稀缺。好在亲爱的老妈子在什么携程网提前预订了客房,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平阳。

  平阳这座古都,总让人忆起唐王为母尽孝筑起的五座高台,是为云居寺。第二天,母亲和我理所当然逛了一番云居寺,据说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第二道院落,就不让往里进。据工作人员介绍,后边的院落——每逢法事活动才开放——且须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听起来颇具神秘色彩味道。老实说,这个安静的寺院,倒是处修身养性的方外之所,。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来。好在老妈子游兴不减,扯上我就杀往了下一个目标。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文化瑰宝、诗情画意」,祖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见识。毫无疑问,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后来又去了趟师大,其实西大老校区离师大不远,二者在市区东部那旮沓紧挨着。大学城属于新校区,地处郊外,与古城墙隔条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艺、乐、商等院系全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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