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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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发梦魇了？

我见……撒加在寒冰地狱中。

沙加垂手结了与愿印，合上双唇，不愿更多想起什么。他从未真的去过寒冰地狱，却知晓那里会是什么光景，即使在梦中也如此栩栩如生。佛家之所言八寒地狱，疱起、疱裂、頞嘶吒、矐矐婆、虎虎婆、青莲、红莲、大红莲，痛苦叠增而至，他即看见撒加在最后一狱，皮肉冻裂成八瓣莲花形状，铁虫在上面爬行啃噬，落入此狱者将恒永地赎罪。

赎的却是违逆神意之罪。他们这些人，在神与神的争端里是注定一负罪之人，如若顺了她，就是违逆了他，罪浅罪深一概不论，死前就已经注定灰飞烟灭后必被打入寒冰。沙加也知自己早晚同样落进那里，梦里见到撒加受苦，心内遂仍如止水，遥遥地对上一双皮开肉绽中暂且依旧明亮、坚定的双眼，想去吻一吻它们，但耳侧又传入从铁柱山地狱纵贯而来的叫唤。于是沙加伸出苍白的指，缓缓拂去撒加眼角的血污。

只是拂去了又会再生，沙加已知自己在徒劳什么，静静移开他的眼目，不再看撒加受苦。眼睛阖上之后，五感逐渐向耳上靠拢，天地间一时寂寥，只有四面八方的罪人们咿呀呜吒得厉害，沙加听清他们呼号着求救的痛音，唯有撒加呢喃起他的名字。

不要他救他，只要他不归去得太早。

沙加其实也没有那样慈悲——这是沙加自己说的，事实就是如此，他从没想过能拖撒加出这一片白茫茫大地，只寻思着什么时候我来陪你了，你可否替我在身边留个位置，这里无边无际，如果再没有个熟人作伴，要比我在地上成天抽空思念你还来得难过。但这念头还没彻底想完，撒加也不再唤他，徒用一双澈目望向这尊梦中降临地狱的佛，真不知当初他是不是也这样隔着凉凉面具去看这位处女座，沉默中蕴藏万千，告诉沙加已到该走的时候了。

竟然还赶我。沙加一声喟叹，口中诵出半声南无，抬眼向八寒狱永无的尽头望去，心中终究还是烈痛非常，想到撒加如何一层一层皮开肉绽被流放至此，仿佛那些痛楚在一瞬间加诸自身之上，雪白之境翻天覆地裹挟而来，耳边鸣叫起肉身迸裂的嘶喊，这是他生而为人难以撼动的神罚，佛在不及之处定定看着他。

沙加猛一清醒，是被这股悲恸拽回了现世，手摸在石床冰凉的床沿，望见窗外太阳已高升，一个身影从门口踏进来。

喔，你发梦魇了？加隆瞥了一眼卧在床边满眼无神的家伙，他长发散乱在瘦削的双肩上，脸色苍白如纸，一看就是在眠时受了苦。

沙加答道，我见撒加，在寒冰地狱中。

只是想来向加隆讲述他兄长在自己梦中的苦痛着实算一种罪过，沙加不再说下去了，撑起上身下床来，缓步去双子宫后的水井旁洗脸。快三年了，撒加死后就几乎没有做过梦，今日突然梦游一次，沙加既为那种虚虚实实的大恸震撼又好奇这梦的来由，算算日子，不是撒加自尽的时候，也还没到这人过生，自己合该不与这些扯上关系的。

兴许是来双子宫睡觉的缘故，他想，其实自己也蛮认床的。那场战役之后，女神拨日元来给他们修房子，成天轰轰隆隆，工人们进进出出，他有大半个月都把双子宫当避风港，那阵子就从没睡过安稳觉，撒加夜夜入梦来同他纠缠；后来住回去了，那人的游魂就此烟消云散，一分钟都没耽误。真叫人难解，究竟是舍不得他走，还是巴不得他走。

他这些事加隆也都知道，虽说他俩从前不熟，但好歹中间还横着一张他俩都认得不行的脸，总有人会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做一做相安无事的近邻。后来还一起给撒加一年一度地献献花，一个人干是矫情，两个人干就是深情。

这几天圣域又在翻修，说是裹电线，沙加就自觉下来睡觉，还是去撒加的房间。加隆也没当回事，很自然地认为既然双子宫有两间卧室，住两个人就算一种天经地义，而且沙加不像那些个性格热烈的同事，有他没他一种感觉，要是话头到了还能说上两句，倒比自己一个人更有点意思。过了一会儿，沙加回到前厅来吃早餐，看看，连圣域杂役都知道处女宫有工事的时候就来双子宫伺人，什么都给两人份。加隆瞧着这两人份，有时候恍惚觉得回到十六年前，他总是因为喜欢在外面乱跑所以衣服换得很勤，然后这些衣服都放在兄长名下拿去给杂役们浆洗，反正旁人看不出谁的是谁的，但沙加不同，他的东西一眼就能认出——尽管沙加那么不同，现在整个圣域也都习惯了传统希腊的东西和婆罗多的放在一起。

加隆说，我今天要去趟威尼斯。同事，邻居，或者别的什么，加隆也搞不懂他到底在用哪种心态跟沙加说话，但他们总归都很平静。嘿嘿，你需要带点什么不？

沙加小心喝着茶，既然去威尼斯，带个面具回来吧。

行。你要什么样的？

都好。

那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沙加稍微收拾了一下子餐盘，起身回屋去扒拉撒加留下的一堆书随便翻着看。沉默又开始在双子宫开花结果。前厅里加隆还有饭要吃，一边吃一边咂摸起抽什么时间去逛逛市场买这点要带回来的东西。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更多体会到兄长的感觉，沙加说到底比他小八岁，自己也已经是三十出头，以前看撒加照顾那群小孩，听他回来叨叨一些琐事，仅仅这些也够他晓得沙加此人永远是口中的仅仅占心上的几百、几千分之一。沙加所能够直接开口回应他的，简单当作真话去理解就好，不用再想他是不是还话里有话（有也该他不说明白不是？），瞎挂念的少了，才不容易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下午加隆从圣域出发，沙加在双子宫里百无聊赖。正值金牛月，阿鲁迪巴在女神殿值班，艾欧里亚天天忙着教课，白羊宫那位更有修修补补的长期工要忙，上上下下都没人可以往来，他看了会儿书就觉得絮了，于是拎起水壶去后院浇花。前些日子刚栽下了风信子，这会儿花盆里都还是一片光秃秃。就像他上回种花种草，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在眺过去几乎一望无际的庭院里堪堪挖出了两个坑，埋入从他的来处带在身上的娑罗树种，弄得满脸泥土沙灰，很快就被撒加逮到，忙问他是不是在哪里跌了跤。

沙加说，没有。撒加当然不信，他至少也看得出来小朋友一定有点什么，又慢慢问他，真的没有？女神的圣斗士不可以讲谎话哦。沙加抿抿嘴，说，我在种树。撒加笑一笑，牵起他脆弱的小手去洗脸，后来时不时问起他的树长得怎样了，直到他“失踪”那一晚。那之后撒加再不能问他，遂也无处可看他的树了。遗憾就是这么来的。

一番飞天遁地的回想之后，一些冲动也在沙加心中油然而生。他原本不想走动，现在也迫不及待要走动，挽起披肩踏上一级一级必然要走过的台阶，回到自己的殿宇前，莲花大门在指尖逐渐敞开庄严的自身，两棵树下已有早开的花朵轻轻谢。沙加拾了小小一捧，用披肩兜着，徐徐绕行至圣域墓场。他一下就能看到撒加的碑，当初也是这样走着来目送他下葬。

第一次同加隆一起来看望撒加的时候其实也带了花，没挑过，那天山下的花匠送了什么就带什么，总之离了水土的花草不过几日也就要枯萎，挑挑拣拣也没法改变。加隆把它们拢成一束，小小的一把，根部用细麻绳稍微系上，瞧着没有多么隆重，就不会多么叫人牵肠挂肚。沙加会携上一串珠子，但没为撒加念过经，他大抵知道撒加死后会去哪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超度的，于是省了这一道程序。

加隆坐下来，花也放到碑的一侧，盯着雕刻的名字看一会儿，结果还是抬头望望身旁的活佛。他说，听说那之后你还守了他的棺材很久。

也不只是他。沙加缓缓答，这里睡下的很多人我都守着。

思索片刻，加隆感慨地拍了拍腿。我想也只有你守他守得最久了，我终究还是能感觉到一点，这个家伙的心，哪怕是坏心，也总是被什么打扰。

沙加不置可否，也缓坐下来，嘴角竟挂起一点笑容，伸手去拆那束花的麻绳，一枝一枝收在掌心整理花瓣。他没看加隆，但好像知道身边这和撒加有着绝似面容的人在定定看着自己，索性把呢喃的话放大了声说给他：感觉到撒加的心，又能怎么样呢？

那我可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

世间我所不知的事还有那么多，从来不会什么都悉知。

但是这可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吗？那么我想必也早知晓了。那时沙加捧起手中的花，闭上眼捧在面前轻吻，直至此刻才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须臾的落寞，然后又转瞬即逝了。

加隆别过脸去，心想好哇你们两个，没了一个都还能戏弄我。可是他抬眼又看到沙加拨动起腕上的串珠，话还是咽了下去。

加隆不能准确地说他明白沙加究竟有多记挂过兄长，只是靠双子一些未解的联系体味过几许心痛，真正再回圣域遇到处女座之后，才想起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总出现在撒加某些动摇的时候，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无言，才想问他要不要一起来这里看看。其实大家终究会有一天要在这块地下重逢，生死不算大事，本来不需要这么急忙，可不来看看好像又还是缺点什么，后来加隆才发觉他是想要知道如果在这世上还能再遇上自己这张脸，沙加又能怎样，而那天他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唯独可以知晓的是，他的兄长在辞世之前并没有那样彻底的寂寥。

又在那里坐了会儿，吹了风，讲了一些彼此不知道的撒加的事，很快就各自分开回去各自的处所。沙加记得很清楚，那天加隆带上的花朵是风信子。

其实他俩也都不知道撒加究竟最喜欢什么花。洒下今日拾起的娑罗，这一次沙加没有带上珠子，却已然在心中念了很久，念的仍不是经，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很早的，刚刚发生的，真的，杜撰的，什么都有，仿佛是想要快点把这些堵塞在喉咙的东西清除，好腾出一块地方留给下一次相见，去装下那时候还会再说的话。

这些作为人才能有的，他总觉得很快很快，自己就得需抛弃了，正如他梦中所见的寒冰地狱，他要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才是真的领悟、真的皈依。

沙加想着，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也落入寒冰狱，又与撒加见面，耳边仍是罪人们呼呼的叫喊。撒加的身旁还能容得下他，两具皮肉冻裂成八瓣莲花形状，铁虫在上面爬行啃噬，血淌成了一条河流，而现在你我已是同等境遇，吻一吻也再不得许，只好用澄澄的眼睛看着彼此。

有一瞬间，他希望起来昨夜那个梦魇会是真的，哪怕会迟一点，再迟一点，注定一负罪之人终究也会落进寒冰狱的狱底，还不如叫他有一点为人的盼头，撒加就在那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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