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0]

1

“艾俄洛斯快要回来了。”撒加说，一边说一边将床头柜上静立的台灯调暗了一些。

沙加在他身边翻书，视线动也不动，“我知道啊。”

“诶，你怎么会知道？我都还没有告诉加隆呢。”

“当然是艾欧里亚。今天中午，我们在学校食堂聚餐的时候，他很兴奋地分享了哥哥要回国的喜讯。”沙加停了停，思索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周五傍晚在埃勒弗瑟里奥斯落地。”

“所以，我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他？”撒加伸手绕过沙加的肩侧，用最简单的姿势轻轻拥抱，“以前他回国都是艾欧里亚去接机，那时候也不怎么熟络，但现在不同，现在因为有你的关系，大家已经是好朋友了。”

他的语气十分有那种社会人诉说遭遇的感慨，在即将入睡前的场合如此表演一番，在普通的日常温馨中还多少有些滑稽。沙加觉得这很有趣，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搁到床头，也对撒加表达亲近的方式积极回应，直接枕着他的腿躺下，以一种十分乖巧的仰视看向他，“你是单纯想让我一起去呢，还是需要一个人来陪同你开车呢。”

撒加“啊”了一声，脸上闪过明显的一阵恍然。如果沙加不这样问，他都快忘记自己现在是行为能力受限人员了——只得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倒是扬起一个恰巧柔软的角度，“只是想你和我一起去而已，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城户财团吗，艾俄洛斯是他们的精英员工，当然会护送他一路到家，哪里用得着我。”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在向我报备。”沙加轻轻去握那只已然开始在他长长金发间轻抚的手，只是指尖轻点，丝毫没影响撒加卷着他的头发解闷，“或者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这是什么说法，我会需要征求什么意见？”

“你会考虑我是不是介意艾俄洛斯。”

“沙加，没想到你对自己的事也这样直接……”

“那么是我说错了？”

“你说对了。”

于是撒加弯下腰来，深情款款地在沙加的额前落下一个吻，但这十足的示好行为似乎没能得到沙加一丝丝情绪上的波动，那张漂亮的脸依旧云淡风轻，蓝眼睛盯着他，像与一潭深邃的湖水上自己的倒影在对视。撒加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过了那个稍有亲近就会悸动很久的时期，乐趣早已转移到更加“深入”的层面去，在这个问题上，即使毫不情愿，他也想由衷感谢勒米尔又开始在他的生活中搅局。如果不是那家伙突然出现，他还不知道要矜持多久才能得到沙加主动的表白。

只是，世上的一切都有得必有失，他现在就失去了沙加完整的拥有权，这同样让他感到烦恼。沙加无所隐藏地跟他说了自己与勒米尔已经“达成共识”的事，用一切都是为了治疗期间的安宁的理由叫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沙加从不向他披露和勒米尔做爱时的细节，这叫自己仿佛变得更加可笑了。

他当然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更好一些——虽然沙加现在再也不会说他不如勒米尔了，但是他又十分清楚，沙加是个知道应该如何说话来叫他感到快乐的人，有这样一个对象当然喜忧参半，你一定会禁不住要去想一想，他是否只是在哄你开心。撒加确实是个温柔的家伙，但这和他依然有着天生的掌控欲不冲突，有时候清早起来看到躺在身边这一位的姿态，与其说他是“情人”还不如说是“证人”，他甚至会怀疑一番：或许事实正如沙加所说，勒米尔的出现完全是他恶劣因子的反扑，怪不到别人。

“那么我还是要问一问，你到底会不会介意呢。”撒加的思维还有些远飞，只好靠继续他们的无聊话题来调和气氛。

当然，他也不想掩饰语气中那股明显的“我就是在顺着你的话说下去而已”的意味，像是粉饰得十分漂亮的纵容，在骄傲的喜欢被人优待的沙加这里，这是一种最好的偏爱。

“我没有兴趣介意。”沙加闭起了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是我真的好奇，他知不知道你这里的问题？”

“他不知道。”撒加听出沙加的口是心非，这让他即使又说回到这件事上也还是笑了笑，“从十三年前到现在，除了医院的人，大概只有加隆和你知道。”

“大概？”

“我不能百分百确定是不是有人偷听到过这件事，或者谁泄密了……比如勒米尔那家伙，你提醒我了，说不定他真的恐吓过艾俄洛斯，但艾俄洛斯一直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还越说越开始锻炼想象力了，这种假设在悬疑电影中或许都要属于是下品桥段吧。沙加笑了笑，在撒加的腿上翻了个身，找到更加舒适的躺姿，“和你保持亲近真是一种挑战。”

沙加的尾音带着些许愁怨的味道，好像真的对此时和他分享着许多秘密的这个人有所无奈的不满。但这也并非夸张之言，撒加坦然地想，虽然他无论在上学时还是做了社会人之后都叫身边的人对他赞不绝口，但真能与他发展到可以称作“亲近”程度的人，这世上确实也没有几位。他轻抚着沙加凉凉的头发，觉得膝枕上的小情人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乖顺，心中不免又泛起些暴风雨前宁静的气氛。

日子过得太好了，就是偶尔会产生一点后怕的情绪，撒加感谢于沙加在自己面对极大麻烦事的时候对他仍然一如往昔，但想要快些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想法也更加紧迫地在敲打他的脑袋。其实提起艾俄洛斯这次回国也算一种提醒，撒加知道这位好朋友任职的城户财团在世界范围内都拥有极佳的医疗资源，奥德修斯医生给他拟的治疗计划还是过于保守了，他真的有些想要拜托朋友帮他联系一下的心思，只是如果真的这样决定，他大概率就要离开希腊前往日本了。

沙加还要上学，怎么会跟自己一起，撒加深知他很看重用切实的接触去存续彼此间的亲密关系，所以究竟如何选择更需要认真讨论。而一番思考之后他又发觉自己似乎只能和艾俄洛斯说说这件事，有一些话就是比起家人恋人，其实更应该向好朋友开口的。

思绪还在乱飞，他又听见小小的呼吸的声音，低头一瞧，沙加这回是真的睡过去了。那张完全无害的脸就平静地靠在自己身上，无意识间还会向他这边靠近。这个平日里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沙加，也只有在完全卸下防备的时候才会如此吧。

温馨和平的时刻总还是难得，撒加不再多想，抱起沙加好好躺在枕上，彻底熄掉台灯之前没有忘记轻轻亲吻他的脸颊。

几天后，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周五，撒加和沙加在波塞冬酒吧的门口等待与艾欧里亚会合。这个即将见到亲爱兄长的大学生在这阵子都表现得有些像个小朋友，不过真与他见了面，这种念头也跟着艾欧里亚在驾驶座上意气风发的招手从大家的脑袋里烟消云散了。

“嗨，沙加，还有撒加先生。”艾欧里亚说，他握着方向盘的样子拉风得不得了，“就不要寒暄了，快上来吧。”

这时候，一位膀大腰圆面露凶相的家伙从副驾驶上下了车，与外貌不甚相符地礼貌且温柔地为他们打开车门，小司机随即介绍道：“这是卡西欧士，纱织小姐吩咐他来陪我们一起接机。”

“你竟然学车了，艾欧里亚。”沙加钻进英菲尼迪宽敞的车内，在前排里面的位置坐下，没有忘记冲卡西欧士点点头表示感谢。聪明如他，不用介绍也知道纱织小姐就是那个传说中城户财团的继承人了。

艾欧里亚嘿嘿笑了笑，得意中还有很多期待地说道：“其实很早就学了的，我真想亲自去接到哥哥，所以和卡西欧士换了一下。”

“真不错，艾俄洛斯一定会非常高兴。”撒加夸赞道，等到他们的车缓缓驶出之后又倾身越过他和沙加中间的置物小平台，小声地揶揄，“你要不要也去学一学？”

“我更喜欢坐车。”

“诶，我记得沙加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步行吗，去年米罗炫耀他新的山地自行车那次。”艾欧里亚随口提问，只是这个单纯的小青年看不到沙加在后座露出了略带狡黠的微笑。

“现在我更喜欢坐车。”沙加说着，撑起靠窗那一侧的脸颊，故意躲开了撒加饶有兴趣看过来的视线，“如果是蓝色的阿斯顿马丁就最好了。”

艾欧里亚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意在调情的玩笑：“啊，是这个车坐起来很舒适吗？”

这下连一向会忍的撒加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车正巧停在了红灯前，卡西欧士遂也伸出手，感慨地拍了拍迷惑不解的小司机的肩。

如此说说笑笑着，很快也一路通顺到达了埃勒弗瑟里奥斯，飞行资讯牌上挂着按时到达的好消息，没一会儿那个大家都期待见面的褐发青年就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出口。艾俄洛斯一下就瞧见他的亲友团，迈开大步去和弟弟的迎接撞个满怀，他们之间倒也不用客套些什么，想问的想聊的全都可以到车上说，离开喧闹的机场大厅之后还能更畅快一些。

只有沙加是那个稍微特殊一点的存在，这里只有他和艾俄洛斯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他对存在感没有什么执着，在和这个希腊帅哥互相行注目礼的时候他也捕捉到了那种虚假的陌生感——他能感觉到，艾俄洛斯应该知道他的身份，想必撒加早就与挚友分享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两边都在一种见不到对方的状况下认识过了，对成熟的聪明人来说也不会有太多尴尬。

沙加就安静地走在撒加身侧，听他和主角先生说些叙旧的东西，偶尔夹着一些也许是希腊俚语的词句他甚至都听不懂，上车之前他识相地将最后排让给两位兄长，自己和艾欧里亚去坐了前排。那张漂亮的脸上尽是些淡然表情，的确不会让人感觉他是不是会偷偷在心里感到委屈，撒加递回去一个柔和的眼神，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种微妙的相处也引起艾俄洛斯一点兴趣。

“虽然看过你传的照片，但真的见了之后，我还是有点惊讶。”看到沙加塞上了耳机，艾俄洛斯才终于和他的老友提起这个话题，“撒加，你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就是我会中意的那一款啊，这你知道的。”

“的确如此，端庄漂亮，而且很有神秘气质。”艾俄洛斯点点头，“但我想，我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你的男友和我弟弟是同级生这个事实。”

撒加很无谓地笑了笑，“怎么啦，觉得我在欺骗年轻漂亮的大学生的感情？”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艾俄洛斯眨眨眼，和撒加开的玩笑他可以说得稍微出格一些。

但此话一出，撒加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回答，言语间多了一丝容易叫人发觉的沉重：“有件事还没告诉过你，我有个旧病复发了，是精神病，通俗地说就是人格分裂。”

“什么？”艾俄洛斯还未从开玩笑的语境下出来，忽然听到撒加对他说了一个对普通人来说略有离奇的事情，无法立刻相信的情绪与认为撒加不会用这种事开玩笑的理智混杂在意识中，很久才组织好言语，“这……这太令人不敢相信了，撒加，你说是旧病，又是精神病，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我记得那时候你正好在准备和城户先生去日本做交换生吧，我也痊愈得很快，所以只有加隆知道。”撒加平静地说，“只是最近又复发了，在治疗中呢。”

他的表情太诚恳了，艾俄洛斯已经完全打消这是一个玩笑的想法，也严肃起来继续他们的对话：“我的天，撒加，没想到你竟然碰上这种事。”

“我的情况有些复杂，但总之在复发的第二天就被沙加看穿了。”撒加叹了口气，无奈中其实还有一点点的欣喜，“你懂我的意思吗，你也说了‘我会喜欢他’这种话，我想这或许是一种注定。”

“撒加，你有点不对劲。”艾俄洛斯压低了声音，“但也许是一种很好的不对劲。”

“可能是那家伙又在想从我的脑袋里爬出来，然后对你做点什么坏事……”揉了揉脑袋，撒加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更清醒，“不过，有关这件事我也有想拜托你的，之后再详细和你说吧。”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布满了深邃且凝重的认真，艾俄洛斯抬眼看了看前面还在安静塞着耳朵的沙加，意识到撒加会对他求助的背后还有一些感情上的纠葛，终究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2

当沙加和艾欧里亚这两个小朋友被知识的殿堂感召回去的时候，整个雅典都笼罩在一日之中最热烈温暖的阳光下。艾俄洛斯在院子里支了一张圆桌，为自己和撒加一人倒了一杯鲜红的石榴汁，浮冰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果不是接下来他们要谈及的事情的确严肃棘手，这真是个不应该被辜负的下午。

其实他们还是先聊了一些家长里短，分开各地的好朋友们在重逢时往往会说的那些东西，艾俄洛斯已经知道了撒加在他海外就职的这一年里又多了段感情经历，但撒加很少了解他具体的生活，如果不是主动说了他如今正在城户财团设立的孤儿院教希腊语的事，撒加还要以为他仍然在做大小姐的贴身骑士。

那都是纱织读中学之前的事了——艾俄洛斯感叹，不过他也意识到这里同样有自己很少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他在异国他乡现状的原因，当人们无法再实实在在接触到彼此的小世界，交流表达就成为了唯一还能够悉知对方生活的方法。他和撒加关系甚笃，却都不是那种分享欲极其旺盛的人，而且到了这个年龄，朋友之间知道对方过得没什么风波就足够放心，哪怕如今真的有人出了点事，坐下来细说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压力负担。

“其实如果你想到城户财团的医院治疗，最好的医疗资源还是在日本。”艾俄洛斯抚摸着他的缅因猫希绪弗斯毛绒绒的后背，小动物也刚结束长时的飞行，但意外地很有活力，“突然要去日本，你还是会想好好考虑一下的吧。”

“是不是如果没有你的关系，我想要入院就需要排很久的队了。”撒加说得很直接。

艾俄洛斯笑着摆了摆手，“这边的精神科病床又不紧缺，只是早些决定下来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坐专机去日本，这样舒适一些。”

“你们的大小姐对待员工还真是优越。”

“光政老爷不久前去世，那时候大小姐知道了她是收养的孩子，一夜之间就变得成熟独立了。”艾俄洛斯感慨道，“我这次回来，也是帮助大小姐处理一些光政老爷在希腊留给她的产业，所以会留一个月左右，当然啦，也看看小狮子的初恋女朋友。”

“艾欧里亚这孩子完全不用你担心的。”才二十岁就比快三十的加隆听话多了，撒加想，他和艾俄洛斯都是兄长，但在这件事上也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觉得他很有自己的打算。”

“你也多多打算一下自己吧，你有想过和沙加——”希绪弗斯突然一跃越过落地窗钻回了客厅，艾俄洛斯抬眼瞧了瞧，看到小猫安静地趴回了窗帘后面蜷成一团，才放心继续和好友的谈话，“……和沙加要发展到什么程度吗。虽然之前那么说你只是调侃，但你也知道，我不看好游戏人生。”

“没人能在他面前游戏人生，你不要小看他噢。”言下之意就是没人在不认真对待这段关系，这种话说出口，撒加脸上还浮现出一点微妙的得意。他真是喜欢极了向别人炫耀他年轻漂亮但聪明成熟的情人。

而艾俄洛斯略显吃惊地抬了抬眼皮，“那么，你打算和他登记吗？否则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方式能让你的认真看起来确实是认真的。”

“这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不过——”撒加仔细品了品他的那份石榴汁，细小的酸味从牙缝钻进神经，叫他脑袋里也冒出来个把玩笑开回去的坏念头，“艾俄洛斯，你这么在意我谈恋爱如何如何，你喜欢我？”

短发青年立刻狠狠皱起了眉，古希腊雕塑一样深邃的五官都几乎挤到一起，不知道他心中经过了什么呼啸而过的奇怪感受，最后还是一副拿撒加完全没办法的样子无奈地笑了，“你小心我把你这话告诉沙加。”

“他会觉得这是我在主动替他排除情敌，然后更爱我的。”

“你们两个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呀，那还真是很难收场。”

撒加深深呼吸，“说真的，我才是比较担心的那个。”他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闷响在头颅中回荡，也不知道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能不能意识到他的决心，“有些麻烦说不清楚，但我还是想尽快根除这个问题。不说那么多了吧，你刚才说会在国内留一个月左右对吗。”

“就这样决定了？要在跟我走之前安排好你这边的工作和课程，还有你的大学生。”

“不会有多复杂的。”撒加将他的红色饮料一饮而尽，沉默下来思考该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只幼猫从他脚边蹭过，小小的雷古鲁斯抓着他的裤角开始磨指甲，撒加也乐得小心翼翼把小家伙抱起来，“告假很容易，沙加也不会不同意的。”

也许不会吧。撒加低下头来，看到小猫咪明亮的眼睛，又想起之前自己调侃沙加的比喻，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双宝石似的眼睛说谎，终究在心中默默吐露出他的不确定。他对着艾俄洛斯还能信誓旦旦，可一想到沙加总是若有所思难以捉摸的样子，就仍然无法从对重要之物有所顾虑的漩涡中跳脱。

希望沙加不要介意他要离开，希望沙加还可以一如既往对他毫无保留地表达喜欢。撒加为自己念着这些渴望，没一会儿又开始反省这样想是不是又太自以为是了些，盯着小猫的脸在心内翻江倒海，重重心事的模样在艾俄洛斯眼中都十分明显。

从小就永远站在主动位置上的撒加现在也会开始为话语权发愁，可见这是个多么特别的人！艾俄洛斯想着，伸手去揉了一把猫咪毛绒绒的小脑袋。

“你小心一点噢，雷古鲁斯小小年纪挠人很凶的。”

“还好。”撒加缓缓说，心中的不安早已流露在脸上，即使扯起嘴角笑一笑也完全无法掩盖，他自己知道，也没想掩盖，“我相信你养的猫是不会随便乱挠人的，是不是啊小雷？”

小猫乖巧地眯起眼睛呜了一声，可爱且乖顺，它的爸爸妈妈和小叔叔都在温暖敞亮的屋内，温柔的主人和亲友会细心照顾它，从生下来就不用为居所和食物发愁，围绕在它身边满溢的爱会消除小小世界中一切害怕和不安。如果从小动物身上找与人共通的特性，或许这就是最夺目的那一点，撒加静静看着猫咪在草坪上安宁享受着午后阳光的姿态，纷乱的愿望逐个消散，最后只剩下一件事：希望他和沙加都可以拥有着各自想要得到的，到达彼岸。

回家的时候，沙加还在课上，往常撒加多半会开车去学校接人下课，如果他的那些朋友们想要借沙加一晚上去欢乐欢乐，他就会慷慨地将所有人都带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而现在有着不许单独上路的禁令在，他只好自觉在家里等，在窗边撑着脸颊看加隆在楼下进货的小过道前忙里忙外，心中组织着要对沙加坦白他已经决定立刻启程去日本治疗的言语。

他知道沙加是说一不二的人，遮遮掩掩拐弯抹角没有意思，如果一定要找个合适一点的气氛来降低不快发生的可能性，那么最好还是在独处的时候将他所有心中所想都铺展出来。他的希望、他的担忧、他的无可奈何，在不算长久却亲密无间的相处中，撒加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沙加是可以理解一切的，自从那晚他这天大的秘密被发觉，他就再也无法想象有一天沙加会因为他如此跌宕起伏的命数带来的困苦而丢下他。

这也不算是一种盲目的自我高看，全然来由于他能够触碰到的沙加的一切。沙加会用他澄澈的蓝色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每个清晨都能闻见他瀑布流淌般浓金长发的香料气味，纤细的手腕指尖都随他紧握，接吻的时候永远用迎上来的嘴唇含下他全部的笑意。撒加知道很多时候最初的吸引大都来自于感官刺激，但持续的亲密永不可能只依赖这些东西。

晚些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沙加回家时雨水正到达几乎最旺盛的时候，外面倾盆而落的声响嘈杂喧闹，他挂着一身湿的水汽进门，撒加几乎都能闻到那股潮湿的味道。往年这个时候其实已然出了雨季，今年似乎是连上天也不怎么快乐了，撒加跟着天气一起又沉寂了些，静静看着沙加仔细收好长柄伞，散了散自己潮乎乎的头发，他大概是想要先去淋一淋热水，目光尽头只有那扇浴室的白门。

“没有淋雨吧。”撒加问候了一句，手里的书也放下了。

“嗯。没有刮风，带了伞就还好。”沙加忙着去卧室找换的衣服，好一会儿才出来，“上来的时候碰见拜安，他雨衣也没有一件骑着车来的，那才是淋了个湿透……”

“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加隆从哪儿找的这些好员工。”

“你在医院的同事不也都很好吗。”关上浴室的门之前，沙加扶着门框故意抬高了声调，“不说别人，你那一层的护士阿布罗狄，整个欧洲的选美小姐也没有他漂亮！”

关门声和最后的尾音叠在一起，让这话的分量似乎都更大了些，撒加靠在沙发上对着空荡荡的客厅无奈地笑了笑，觉得沙加这样一次故意的任性把他原本还积压在心上的郁结都散了好些，眼前突然清明起来。一种现在就是最好的表白时机的冲动在敲打着他的脑袋，从浴室门后传来比窗外暴雨更密集的水声，那就像一种催促的信号，让撒加终于起身走了过去，推开门站在已经是雾气缭绕的玻璃隔间前。

“怎么了？”沙加问。

而撒加没有回答，直接拉开眼前这块磨砂玻璃迈了进去，丝毫不在乎沙加没来得及关掉的花洒一下就将他浇了个透，张开双手拥住被他这阵仗搞得无所适从的小情人，要他靠上自己的胸口。那几乎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拥抱，给这反常的行为更加一层世界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过问的味道，叫沙加条件反射地认为此时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撒加，有意在挣扎。

“现在连天都还没黑透，勒米尔——”

“是我，他还没想着出来。”撒加用力收紧自己的怀抱，热水依旧淌在他们两个身上，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受，“和你说一件事噢，我想我可能很快会去日本治疗。”

“你要用这种假装惨烈的方式来威胁我吗，撒加。”沙加有些不耐烦，毕竟湿透的衣服直接和肌肤相贴的感觉也十分怪异，“既然你觉得你应该去那就去好了，不必来跟我报备什么，等到了你要走那时候我就会知道的。”

撒加看出他的不适，开始一边解着衬衣扣子一边继续他这落花流水的表白：“你应该知道我的动向，因为这会让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沙加——”他将褪下的湿透的衣料直接丢在浴室光滑的地板上，“我们要分开，你难道不会有所动容吗。”

“是啊，但我从没想过……喂……”只是转过身想去将水温再调高一点，那男人就在这个空隙再次拥了上来，但直接的柔软的肌肤相贴让沙加这一次没有再排斥，“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会改变我们之间的任何。”

“你真这样善解人意。”也许是沙加的回答抚慰到了他刚刚斗争过伤痕累累的心，撒加去轻轻亲吻沙加温热的脸颊。

“撒加，善良的是你。”沙加握住他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腕，“我无法对你说谎，我根本不在乎勒米尔会不会消失。但我知道你恨透了他用着你的肉体去做坏事，非结束他不可，所以，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你就去做你认为必要的，而这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想法。”

“想法？”撒加故意无知，“你的希腊语是好到能和原住民不相上下的，可以再换一个更确切的词汇。”

沙加笑了笑，转过身来用他那双如湖面般闪耀而湿润的蓝眼睛深深望向他迷惘的情人，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单纯而温柔的眼神。深呼吸两次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这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好像这个关键词带着有形刀刃似的，脱口而出之后又叹了口气，“善哉，要我这样直白地说出来，真的是有些难度在的。”

“好，那就不要说了。”

正如积雪的大地迎来朝阳，其实从沙加真正进入这个小世界开始至今也恰好度过一个潮湿的深冬，撒加想，他还是幸运地得到了这枚火种。这一次他在情人的嘴角用力地亲吻下去，烫热的流水仍在头顶倾泻，包裹着两具不着片缕的纯净的肉身，让亲密接触彻底只与感情的潮涌有关，而沙加反而是更主动的那一个，伸手环住撒加的肩颈，仿佛从此时开始就已经在倒数还能触碰彼此的时间，热烈而庄重，紧密且认真。

亲吻蔓延至颈间，沙加眯起眼睛：“唔……撒加……究竟什么时候启程？”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和艾俄——”

后半句话几乎与背上一同被尖锐的指甲划了个两半，撒加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就明白了他刚刚触犯提及别人名字的重罪，抱歉地在沙加胸前舔了舔，又听见细小的笑声才放下心来。这一次再不会口不择言，干脆完全收了声，只给彼此留下切实的触碰体会，终究没跳出感官动物的圈子，一时的满足就能消除心中不安的一切。

3

事情在默许中随着时间的流淌也缓缓地向前推进，所有人都在正常工作上课，有时候就平静得仿佛没有人记得撒加的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只有撒加的治疗笔记上仍然一天又一天增加着相似的内容。也许是因为奥德修斯医生下的处方药的确管用，由沙加或加隆向他告知的属于勒米尔的行为正在逐渐降低危险度，并且按照他这二位家属（他已经很自然把沙加也划入这个分类）的描述来看，连那家伙每次占据这具身体的时间都在逐渐减少。

这本应该是一种良好的信号，但撒加不敢轻易就更乐观，勒米尔的狡猾从这十三年间的藏匿就可以看得出来，很难说是否这又是一次昨日重现。艾俄洛斯说现在城户财团支持的研究室已经开发了一种直接接入神经系统的治疗仪器，在监测下副人格可以被捕捉，只要他不介意做新东西最开始的商业对象就可以一试，而撒加对此十分感激。

即使他仍然还会有些对一切事情都无法说绝对的顾虑，但在那家伙似乎对沙加的兴趣也在削减这点上，撒加还是略感欣慰。说白了，勒米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聊但典型的坏家伙——有一天晚上，沙加像在说一件学校里发生的有趣轶事一样跟撒加说，在昨夜他们做完之后勒米尔悄悄地跑了出来，却只是跟自己聊了场到后半夜才结束的天，像个八卦记者一样想探知他对撒加感情的细节——听到这种怪异的描述，撒加就这样想。

那家伙大概是对丝毫不爱他的沙加感到腻了。他喜欢美色和暴力，并且喜新厌旧，连恶劣都恶劣得没什么新意。若还是小时候，的确会容易就被这种讨厌又可怕的模样唬住，但事到如今，撒加十分坚信自己已然在心内构筑起了坚固的壁垒，药物和亲人的支撑就是一块又一块砖石，迟早他会从紧闭的大门后向外发出他的反击，把那邪恶的笼罩层层击溃。

“我丝毫不爱他吗……”那时候，沙加点上了新从卡妙那里得到的香薰，心中想着这些东西果然还是要相信法国人的选择，耳朵里过着撒加徜徉着他那颗赤子之心的演讲，也许是情人一本正经展望未来的模样确实迷人又可爱，他故意地用一种意犹未尽的语气重复了与他相关的那句微妙的话语。

果然，撒加睁大了眼睛，仿佛能听到他想问却还未真正脱口而出的那句“难道你会爱他”，沙加愉快地吸食着空气中浮起的酸味，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个有点儿委屈的可怜男人。

“你要对我无所保留，撒加。一点谎言都不要说，一点感受都不要隐瞒，保持你的真实，这对你的病情有好处。”沙加说，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拍着情人宽阔的后背。

不过只是想听自己说点好听的，还扯上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撒加倒也不那么紧张了，歪头思索半分，选择转移话题：“这是什么香薰，以前没有闻过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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