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Nano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本能地转过脑袋，看到Mana恬静的睡脸，便安下心来——似乎这是思维中最先运行起来的部分。她就那么呆楞着，盯着天花板上的大片空白，似醒非醒，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大脑才终于暖好机。

吸血鬼少女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前一夜的种种——然后很快便再次睁开眼。好吧，没什么可想的，就和此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基本就是被边上那只狐狸单方面欺负。她翻了个身，Mana安睡的模样近在眼前。

小狐狸侧躺着，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一黑一白两只大耳朵耷拉着，披散开的长发只是稍有些乱，睡相相当安分。被子上半身的部分朝这边凸出来一大块，下半截则是塌了下去。Nano稍微伸手过去探了探，确认了她一如既往地又睡成了蜷缩的姿势。

睡着的时候倒是乖巧……Nano就那样盯着熟睡的爱人，看着Mana盖在被子下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耸一落。在这平稳、轻微的呼吸声中，Nano的眼皮再一次变得越来越沉。

反正时间也还早，睡个懒觉也没什么吧。精神只一松，意识便飞快地坠了下去。

似乎只过去了一瞬，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已没了小狐狸的影子。Nano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棉被从肩上滑落，露出身旁床单上的睡乱的褶皱痕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像是要从空气中把隐去身形的妻子抓出来。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掌心向下，便感受到些微的潮湿和一点点余温。她眨了两下眼睛，愣愣地坐在乱糟糟的被褥中间，直到房门外面稍远些的地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Nano刚刚紧绷起来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软软躺倒下来。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抓起棉被一角盖住脸。

没错，Mana只是难得地、真正意义上早起了一次而已，说不定还给自己准备了早饭。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一句话也不说就跑出去，毕竟今天可是……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Nano的思绪。

她睁大了眼睛，隔着卧室门上那片毛玻璃，看到玄关处似乎有个黑白两色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她抬了一下手，那不成形的动作，与其说是伸出手去想去抓住什么东西，还不如形容为一个滑稽的抽搐。几秒钟前刚刚放下心而呼出的那半口气卡在喉咙里，硬生生把那个将要呼喊出的名字卡死在腹中。

“咯哒。”防盗门锁舌弹出的惊天动静响彻云霄。

过了好半天，两个弱不可闻的音节终于从吸血鬼少女嘴边漏了出来。

清醒着而又无所思想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那样慢。等到Nano终于有力气支撑起身体，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下午的直播预定。

她光着脚踩下地，扶着床边站直身子，走到房门前面。

刚才一定是听错了，Nano想着，只要拉开这扇门，探出头，就能看到坐在餐桌那头的Mana。她一定会露出那欠捏脸的神气笑容，炫耀自己不到十二点就能起来，然后递出昨天刚从点心店买的巧克力，对她说情人节快乐。

房门被拉开带起的风将几缕长发卷到了前面来。餐厅的灯暗着，狐狸不在。

餐桌上放着Nano常喝的番茄汁、半包吐司片和蔓越莓果酱。果酱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今天和朋友有约，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后面画着一只吐着舌头，作出“欸嘿”表情的简笔小狐狸。

Nano盯着纸条上那只黑白小狐狸，过了好半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结婚三年，第二次忘记情人节了。

没错，Nano明白，这只笨蛋狐狸就是单纯地忘记了而已。她晃了晃脑袋，把那几缕挡眼睛的头发拨拉到旁边去。窗帘一如既往地拉着，漏进来的些许阳光并不至于灼伤皮肤。

Nano就这样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跨过地毯之间露出的光滑冰凉的地板，走到窗边。她隔着厚重的窗帘摸到窗户边沿，将它轻轻推开一条缝。被太阳晒暖的风从窗帘下吹进来，把那些差点要跑出来的东西塞回Nano心里最深的地方去。

吸血鬼少女的心绪又轻快了些许，脑海中浮现出Mana发现自己忘记情人节之后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

没错，她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爱欺负人，健忘，怕麻烦，但是唯独不会背叛。

所以只要相信她就可以了。

Mana今天过得不大好。

明明一整天都在做开心的——理应是很开心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一直、一直都提不起劲来。

和朋友一起逛街，下台阶的时候走了神，脚下一滑，若不是Hime拉了一把，险些咕噜咕噜滚下去。

去超市买东西，把隔着几个货架的橄榄油当成果酒放进了购物车，幸好Yokka多看一眼。

中午去吃烤肉，将还没翻过面、一半是粉色的五花肉块塞进嘴里。

四个人盘踞在沙发和地毯上捧着游戏手柄，整整一个下午，只有Mana一局也没有赢过。

晚饭的时候，用白天买来的食材做了涮锅。不知怎得摸到了滚烫的锅沿，收获一只烫得通红的狐狸爪子。

然后，现在——

“我说，Mana……”

一身酒气的猫女孩趴在沙发上，脑袋从扶手边上耷拉下去，斜过脸看着Mana，面上泛着潮红。她的胳膊在半空乱划拉了两下，又朝着狐狸伸出手来。

女孩渐变粉的漂亮头发有些乱糟糟的，那缕长出许多、标志物般的品红色头发正贴在脸上，还有几根不知怎得被她含进了嘴里。两只黑色的猫耳朵则像两块仙草冻似的，被地心引力拽着，软乎乎地垂下去。

Mana无奈地看向她，把手递了过去。猫女孩的手碰到目标，便弯起手指。或许她是想握得更紧一些的，只是因为摄入过多酒精而失了力气。她抓着狐狸的手，眯着眼睛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就那么保持着不成体统的躺姿，一边来回晃动胳膊，一边打出一个酒气熏天的嗝儿。

“Petty，你喝太多了。”Mana皱着眉扭过头去，用袖口捂住鼻子。狐狸那敏感的嗅觉在这种情况下成了负面因素。不过，毕竟是多年的好友，还是姑且忍耐一下好了。

“哎呀，抱歉啦……”Petty的声音拖着懒懒的调子，“说起来，Mana，虽然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今天好像是特别的日子诶。”

“什么日子……先等一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亮了起来，伴随着振动和铃声。当她看清来电显示的那个备注——“我的老婆”同时，也注意到了上方显示的日期。

2月14日，特别的日子……

Mana瞪大眼睛，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今天一整天状态不佳的理由——被忘记的“某件事情”终于明晰了，只不过，好像来得太晚了些。

被攥紧的手机仍在振动个不停，仿佛是在传递着拨来电话的那人的心情。

黑白狐狸大脑里一片空白，唯一旋转着的念头是——如果不接起来的话就更糟糕了。

于是，发颤的拇指将“接听”键播到中间。过了几秒钟，电话另一头响起了Nano平静如常的声音。

“今晚回来吗？”

沉默。Nano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爱人的回应。

“Nano……”过了几秒钟，Mana终于可以说出话来，“对不起！我是说，那个，我忘记了今天是情人节……”

“没关系哦。”Nano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生气，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亏得这次能在结束之前想起来。”

“Nano，我……”没料到妻子会是这种反应，小狐狸一时间忘记了该怎么说话。罪恶感与被赦免的安心混在一起，浆糊一般堵住了喉咙。过了半天，她挤出几个字来：“我现在就回去，你再等我……”

“Ma——na——”

从刚才起就不知道在小声念叨着什么的猫，突然提高了嗓音。那声音之大，完全盖住了Mana的最后几个音节，也惊得她一个激灵。

随后，狐狸又放松下来——Nano认识Petty，就算接下来这醉猫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善解人意的吸血鬼少女也会理解的。

“我刚刚才知道啊，今天竟然是——情人节诶。”Petty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沙发上滑了下来，撑着胳膊坐在地毯上。

粉色的猫努力睁开眼睛，看清Mana的位置后，眼皮又迅速耷拉了下去。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扭动着靠了过来，趴在了Mana的腿上。

“真好啊……Mana过一会儿要回去陪Nano吗？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呜呃……让我亲一……唔唔！”

狐狸捏住了猫女孩那张胡言乱语的嘴——后者真的撑着Mana的大腿，打算把脸凑过来。被这么一挡，已经快睡过去的Petty立刻失了平衡，往旁边一倒，头砸在软软的坐垫上，顺着沙发边缘重新滑回到地毯上去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几秒钟，Mana刚要再次紧张起来的时候，Nano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仍然是平静的语气：“嗯，我等你。快回来吧。”

“马上就回去，待会儿见。”狐狸挂断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她转过头去，将恶狠狠的目光投向Petty的时候，这粉猫已经蜷着身子趴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她站起身，急急地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看着搞完事情，趴在地毯上睡得正香的猫，狐狸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回去，冲着这家伙挥了两下手。

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浮现在空气中，它有着健壮男性的轮廓，脸被一块半黑半白的绸布遮挡起来。那人影右手抚胸，冲着Mana欠了一下身，然后转身、弯腰，把熟睡的猫女孩一把拎起来，扛在肩膀上，走进了敞着门的卧房。过了片刻，它又重新出现在门口，透过那具半透明的身体，能看到Petty已经裹着被子，安安稳稳地睡在了床上。

“辛苦了。”Mana向人影点了一下头，它回了个礼，便原地消失了。

睡着粉猫的房间隔壁，门缝里渗出灯光，隔着门还能听到Hime和Yokka在小声交谈些什么。Mana也无心再去同两人打招呼，径直走向玄关。

另一边，manano宅。

吸血鬼少女安静地盯着手机，尽管屏幕早没了亮光，爱人的声音也不再从其中传出。

无数翻涌的思绪已经回归平静——她从未如此平静。

Nano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那笨蛋狐狸只是健忘，发现自己犯了错，就会像这样慌慌张张地想要得到原谅，也知道Petty——Mana的多年好友，喝多了酒就会对身边的女孩子做奇怪的事情，而且不太挑对象。

她知道……她的妻子，那世界上最可爱的黑白狐狸，也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

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但是，那又如何呢？

仿古灯具将昏黄的光投在吸血姬的身上，阴影从她脚下延伸开来，翻腾不止，扩张、抬升，一直涌到天花板上去。夜风吹动窗帘，皎洁的月光洒进来，却一点点泛起鲜红，应和着少女愈发明亮的赤色双眸。经历了漫长的挣扎，少女终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我的M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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