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直觉得你们三个关系很好。

在金光流提出这一观点时，最困窘的反而是长姊露比。她分明是受到父母嘱托去照顾弟妹，然而郭斯特和普丽奈形影不离，萨芬娜和艾玛菲斯塔一同时更是让人感到生人勿近，她只好和年龄更相仿的派勒菲和特帕兹粘在一起，偶尔也关照一下玛拉凯和卡尼尔。玛拉凯生性独立，卡尼尔又总是缠着母亲，她在这之间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可爸爸妈妈明明拜托我……她幼小细软的眉毛蹙起来，显得愁容满面。露比，妈妈说咱们关系好呢！热情开朗的派勒菲为她开脱，对吧，妈妈，妈妈总该是高兴的呀！金光流点点头，亲爱的露比，妈妈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兄弟姐妹间本来就是会有所不同，即便关系都很好也总会有关系最好的那一个，妈妈更希望你是一个真正高高兴兴的小姑娘，不要太在乎爸爸说的话，好吗？听到这样的话，露比再次绽放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金光流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总是笑眯眯的，脸颊两边的肉也随着笑容堆叠着向上，撑得她的眼角都皱起来。特帕兹，你也说点什么啊！派勒菲摇晃她弟弟的胳膊，你总是这样，显得我们在妈妈面前很吵。特帕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摇摇头，派勒菲，我的话已经都让你们两个说完了。况且如果每个人都说同样多的话，世界上的人不都显得一模一样了么。

妈妈，他耍小聪明！派勒菲小声尖叫，学着特帕兹的样子摇头晃脑，却做得更夸张滑稽，露比知道她是为了逗自己笑，也为了逗妈妈笑。金光流果真笑了，两个漂亮的酒窝打着旋儿。祂拉过特帕兹的小胳膊，在他发顶亲了一口。说得对，我亲爱的儿子，就是因为不同才显得特别……祂的思绪渐渐飘荡向远方，眼睛看着窗外凌厉的红霞，祂透蓝色的双眸倒映着天空中翻滚的金色浓云。祂依靠在床背的软垫上，弯起的嘴角抿成一条苍白的流线。露比想这红盈盈的光倒是让妈妈的双颊有了些血色，可惜妈妈的眼下还是有些乌青，祂总是辗转反侧睡不好。露比是看着弟弟妹妹们呱呱坠地的，一般来讲激烈的妊娠反应在前几个月便结束了，母亲可以在之后的日子里陪他们嬉戏打闹。但是这次怀孕尤其不同寻常，金光流就像是被抽干了一切精力似的，时常表现得有些郁郁寡欢，吃下去的东西也经常被吐出来。因此父亲才去罕见地告诉，或者说是恳求他们这几个年长些的孩子多在母亲身侧陪着祂，至少这样会使祂高兴，而他们也乐于接受这个不起眼的任务。三个孩子相互对望一眼，无言，也不知道母亲望着金红色的霞光想起了什么，他们幼小的脑袋中只觉得风景好，可母亲却像是丢了魂，或者说耽溺于此。

突然间金光流支起胳膊，手掌捂住嘴唇猛烈地干呕着，特帕兹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盆递给露比。金光流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惊慌，将手放下时苍白的手心却赫然四溅着一滩掺杂着缕缕金丝和其他色彩的鲜血。妈妈！派勒菲用手帕擦干净血迹，想要跑出去向父亲，或是摩根勒菲，或是任何人报告，又被金光流轻轻拽着制止了。别去告诉你们爸爸……！祂急切的声音把孩子们吓坏了，尤其是被娇宠惯了的派勒菲，要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她撇起小嘴，泪珠大滴大滴地滑落。派勒菲，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露比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孩子的哭声会使母亲头疼，她颤抖的小手一下一下帮助金光流顺背，嘴里却怎么都想不出安慰可怜的派勒菲的话。金光流长舒一口气，努力压制住下一轮孕吐，祂用指尖拭去派勒菲不停滚落的泪水，捧着她哭红的小脸亲了又亲。别担心，兴许只是嗓子出了些问题——千万不要告诉你们爸爸，如果祂生气了，可能就不让妈妈留着你们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可那正是因为爸爸爱着妈妈！露比张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对上特帕兹冷静的目光后又放弃了。身为长姊她总是想得太多，他们对母亲腹中的胎儿没什么好感，他们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不知道它是否是个讨喜的孩子，但是它对母亲的伤害却是显而易见的——祂很虚弱，温柔而强大的神明不应当如此。告诉父亲兴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母亲如此疼爱祂腹中还未发育完全的孩子，那是在母亲的眼睛中就能发现的。每当祂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眼睛里便会闪烁起水灵灵的波光，或许是欣喜的眼泪，这种眼神露比在金光流怀着其他弟弟妹妹时也经常看见，这说明母亲对待这个并不听话的胎儿和对待其他孩子没有任何不同。姐弟三个在安抚母亲躺下休息后沉默地走出卧房。

其实我也觉得告诉爸爸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很抱歉我没有让你们这么做。特帕兹第一个在走廊上开口，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谢谢你，特帕兹，你是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的？露比歪歪头枕在派勒菲的肩膀上，刚刚是特帕兹制止了她，否则她就要在母亲面前展露自己不成熟的一面了。因为我和你，和你们想的一样。我们不是姐弟么？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是一种默契吧。假如妈妈真的失去了那个孩子，反而会更难过。

好复杂呀，我倒是觉得心里的难受比身体疼要舒服很多呢。派勒菲插话，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现在她要思考怎么对父亲解释她刚刚哭过了。那是因为你没有心痛过……露比对她的天真感到头疼。说的像露比你就心痛过一样！

我不心痛，但是我很嫉妒爸爸。因为我觉得我们爱妈妈不比爸爸爱祂要少。

唔，可这是不同的爱嘛！派勒菲破涕为笑，特帕兹也表示赞同。露比有些难为情，她刚刚说的话不太像个姐姐，可是母亲也说希望她做个真正快乐的小姑娘。好吧，好吧，现在我们来想想怎么告诉爸爸派勒菲是因为不小心摔倒了才哭的——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嘛！

后来的事态并没有因为金色的妹妹的降生而变得更好，他们在母亲生产后见过那个孩子，她健康、可爱，躺在摇篮中神色如常地张着粉红的小嘴呼呼大睡，偶尔咂吧一下，吸吮手指，他们猜这个小妹妹正做着什么美梦呢。她才刚出生，是那么小那么脆弱，已经洗干净了母亲的血液，舒适地享受自己刚开始的人生。可他们的母亲远没有那么幸运，这次生产耗尽了祂的一切，祂只得深陷在被褥中沉眠。在父亲领着他们闯进来时，仆从们正给精疲力竭的母亲换上睡衣，因而他们得以看见母亲大汗淋漓的身体被裹在丝质的轻薄衣物里，所有的一切都黏连在一起，她们剪开母亲的服饰，用清水擦洗了身体。这一切都好像亲爱的妈妈死去了一般，他们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小弟弟卡尼尔紧握着露比的手指，他素来最依赖母亲，看到妈妈受难必然嚎啕大哭，可他竟然也没有。

父亲不喜欢金色的妹妹，祂看她的眼神和看其他孩子的眼神不一样，祂也不在乎她，大家心里知道父亲终究是在乎母亲多于在乎所有人的。可即便兄弟姐妹几个也不喜欢妹妹，却从未想过要杀死她，他们在门缝的间隙看见父亲悲哀的背影，听见小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也似把时间给忘记了，忘记去告诉负责照顾妹妹的摩根勒菲，也没有告诉疼爱母亲的翡翠。如果妹妹的死能换来母亲的健康……这可能吗？直到母亲醒来他们依旧保守着这个秘密，他们会把这个秘密保守到永远永远，连父亲都不知晓他们小小的心脏里埋藏着的秘密。

金光流极其疼爱阿比盖尔，祂赋予她这个名字，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名字全然不同，她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母亲在尚有精力时总喜欢搂着阿比盖尔摇晃，她和母亲并无二致的透蓝色眼珠左转右瞧，盯着祂温婉的笑容不放。金光流对着她做鬼脸，她挥舞着小手回应。这种温馨并不会持续多久，母亲在生产完后极易感到劳累，还没搂着小妹妹多久呢就胳膊酸了。祂想强撑着却总被万察觉，提醒祂放下祂们的女儿后尽快休息。父亲心疼母亲，但忽略了母亲疼爱女儿的心情，也或有心也或无意，祂常常将母女两个分开，金光流心里并不好受。

派勒菲提议为母亲举办一场派对，她擅长活跃气氛，也想借此机会拉近父亲和小妹妹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派勒菲喜欢惊喜，因此这份她思索已久的计划仅仅告诉了露比和特帕兹。好吗，露比，让我们偷偷准备！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热烈鲜活的橙色瞳仁闪闪发光，露比很难拒绝。况且露比心里也一直想着在母亲身体好些后举办一场茶会或者派对，就同往常一样，阿比盖尔只需要躺在摇篮里睡觉就好，他们可以逗母亲开心，可以拉着父亲的手去一起看看他们的小妹妹。她欣然同意了，转过身去询问特帕兹的态度。我也觉得可行。特帕兹讲只有两个人肯定是做不成的，所以他要去跟随。这么说你不是真心想参与的？派勒菲扭过头气鼓鼓地不去看他了，特帕兹又笑着说没有哦，我也是真心想陪着你们两个的。

毕竟我们三个关系最好，是这样的。

他们偷偷去恳求金洁儿在三天后多做些点心，金洁儿只当三个孩子嘴馋，还调笑说年龄最大的孩子也这般幼稚。他们决定把地点选在母亲最爱的花园，那里便于隐藏，谁都没有发现端倪。翡翠问过他们三个窃窃私语在谈论些什么，特帕兹回答说我们想着怎么逗妈妈高兴呢，一向精敏的翡翠也出于对于妹妹的疼爱而放宽了心。等到那一天终于到来，天气晴朗，空中飘散着几片薄云，与澄澈的蔚蓝色天空交相辉映，还有几个小时便会迎来金灿灿的黄昏。真是个适合举办派对的好日子！派勒菲心中满是自豪，现在只需要去邀请他们的父母，再转告他们的弟弟妹妹，他们一家就能在美丽的花园中欢笑，父亲放下了最后一丝对于阿比盖尔的成见，还有母亲舒展开的眉头，弯弯的嘴角，身上芳馨的温暖味道。

姐弟三个嬉笑打闹着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前，推门而入，却并没有瞧见母亲怀抱着小妹妹的欣喜笑容和父亲看着母亲含情脉脉的眼神。窗帘紧闭，整个卧室都陷入昏沉的黄色，母亲半躺在床上咳嗽不已，父亲抚摸着祂的后背，心疼地去吻祂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金光流先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示意万去问问他们究竟有什么事情要说。说到底也是幼小的孩子，面对着父亲严肃的面庞，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父亲用眼神告诉他们，这里不欢迎他们的存在，至少现在是这样，比起一个爱孩子的父亲，祂更符合一个完美的丈夫。

我们……想来看看妈妈。露比低下头，手指紧抓着裙角不放，她还不会撒谎，因此声音中都掺杂了几分颤抖。……既然妈妈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害怕姐姐露出马脚，派勒菲急急忙忙出来打圆场。真抱歉，我亲爱的孩子们，妈妈现在有点累。万，你快领着他们出去吧。金光流闭上眼睛，整个人脱力般地陷在被子里，祂快要睡着了，又被病痛折磨着。露比抬起头看见母亲苍白的脸色和凹陷的面颊，天啊，妈妈！

万把他们送到门口，掩上厚重的木门，少见地半蹲下身子与他们平视。你们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是吗？是的，爸爸，不过主意是我出的，如果爸爸生气了那就只惩罚我吧。特帕兹突然开口，吓了两个姐姐一跳，他好像早知道事情会败露，因此第一个出来承担了所有责任。

怎么可能是你？无论怎么想都是派勒菲吧。万突然间笑了，心情好了不少，你们一个个小家伙都还这么小，还想骗过我吗。下次再说吧，现在你们妈妈身体不太好，没办法和你们一起玩。

……爸爸！露比哭了，自从她成为了姐姐后她便很少哭泣，父母也经常夸她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别哭了，如果你们妈妈听见了你在哭，祂会怎么想？万把她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她也在父亲怀中撒娇打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的小脑袋埋在父亲肩头，哭声逐渐平息，最后只是抿着嘴落泪。爸爸，对不起……她最后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走掉了。

如果一个人一直在他们面前展现坚强自信的模样，她的痛苦便难以被察觉，即便是哭泣也看起来微不足道。露比比其他弟弟妹妹先一步长大，也先一步孤独——可靠的长姊会难过吗？肯定不会的吧，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以派勒菲的眼泪那么管用！可是露比不会哭，也不像特帕兹一样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诉求，她做什么都好像在隐忍在妥协，对所有人妥协，天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孤独。

他们走到了花园，金光四溢的日落已然消失，浓重的夜幕覆盖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之上。金洁儿做了不少点心吧，她明天会不会骂我们呢？派勒菲坐在了草地上，邀请她的姐姐和弟弟也一同坐着。也许会吧，不过她应该已经把点心分出去了，也不算是浪费。特帕兹第二个说话，可惜他们的谈话并没有让露比感到心情舒畅。她孤零零地坐着——即便她坐在弟弟妹妹中间，也还是孤零零的漂泊无依。

我好没用。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妈妈高兴，也想让爸爸高兴。但是我也毁了派勒菲准备的派对。我……我只是想着，要是我是个妹妹该多好呀，如果我也是妹妹的话，就可以在爸爸怀里撒娇了，就可以……对不起，说到底还是我没用。

露比，你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明明是我提出来要这样做的！你要是难过的话可以打我嘛，露比，我不怕疼的。

我也没有制止你们，虽然你们都是我的姐姐，但是我……我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露比，我也有错，我们都有错。

……妈妈、爸爸……！她在静谧的夜色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派勒菲也跟着哭，她紧紧搂住露比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的上身，又把禁不住落泪的特帕兹也拽过来，三张哭红了的小脸紧紧贴在一起。派勒菲亲她的面颊，轻轻一吻；特帕兹把她的小脸扳过来，亲她的嘴唇——父亲吻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吻着祂的嘴唇！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像几只小鸟为亲人梳理清洗羽毛。……我们是爱人吗，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我们是夫妻吗？

我们不是爱人，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我们是兄弟姐妹。记住了，我们是兄弟姐妹。

等到他们的父亲终于在花园里找到祂迟迟未归的孩子们，姐弟三个已经在草叶和花瓣编织的床帐之中流着泪睡着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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