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來不及等巡房醫生到來檢查，帝統直接把點滴拔掉，再把病號服換回本來的服裝，打算一聲不響地溜走。

雖然左手手背上的針管還未拆掉，不過心想著不影響自己行動，帝統打算在離開醫院後再作打算。畢竟按照正常規矩要求出院的話，肯定會被護士要求在醫生巡房時獲得批准才可以，而獲得批准的前提是必須通過詳細檢查知道他的身體無事，這樣折騰的話絕對會拖延到第二天也不能離開醫院。

拉開床簾露出小小隙縫偷看，處於繁忙時段的病房走廊人來人往，既有探病的病人家屬，亦有搬運儀器派藥的護士，帝統換好衣服後直接離開，把床簾拉好掩住空蕩蕩的病床。

外套長長的衣袖蓋住了帝統的針管，健步如飛的他步行在走廊上沒有引起半點的懷疑，在哼著歌一溜煙來到醫院大堂時，本來放在大堂正門的視線突然注意到咨詢站前的熟悉身影。

是幻太郎…

沒想到他會這麽快趕到醫院，見到偵探在咨詢站前徘徊卻被告知無法透露病人私穩的無奈樣子，帝統立刻上前拉住了他，“幻太郎，我沒事了…”

突然被人拉住了手，幻太郎自然是嚇了一大跳，但當見到帝統的臉時，他無疑鬆了一口氣，渾身彷彿脫力似的扶著青年的手臂，“嗄…沒事就好…”

但可能是未站好的關係，幻太郎有一剎那失去了平衡把頭埋入帝統懷裡，濃郁且熟悉的甜香溢滿了鼻腔，他的思考頓時變得輕飄飄的，宛如意識處於最脆弱的狀態要被誰乘虛而入支配一樣。

“喂，你沒事吧？”帝統抱住了無力的他，皺眉的表情明顯是在擔心著他，意識到這是比平常更親密的動作，幻太郎感覺到身體深處一陣燙熱絞痛，這種痛既像是空腹飢餓的警告，也像是愧疚情緒下出現的揪心感。

在剎那間，他居然希望夢中的事是真的…因為置身夢中的他是多麽的幸福使人陶醉。

留意到比起躺病床的自己，幻太郎的精神狀態比他糟糕，看來已經不是低燒這麽簡單。帝統雖然猶豫過，但他還是主動牽起了幻太郎的手，讓他們的手指纏在一起，像惡夢中那樣分享彼此的體溫。

“身體還是很辛苦對吧，我們換一個地方坐著說話吧。”想著找一個靜靜的可以坐下來的地方休息，帝統帶著他離開大堂，來到醫院後面的小庭園。

庭園內的涼亭意外地沒有人，帝統將他帶到裡面的長椅上坐下，雖然看起來狀態很不妙，但是幻太郎在坐下後目光變得堅定，故且保持著一副冷靜的樣子開始說正題，“小生…感覺好多了…先說重點吧。”

“帝統，我們一起去的餐廳有很大的問題。”拿起手機滑動，幻太郎與帝統並肩湊在一起盯著屏幕，然後點開了Oblation餐廳的網頁，之前帝統已經瀏覽過餐廳的官方網站，但不管怎樣看表面的信息都在顯示這是一間普通食肆。

然而幻太郎有進一步的行動，他隨即打開「關於我們」的頁面，裡面有餐廳的服務宗旨和介紹，當拉到最後一段文字時，可以見到有寫上餐廳幕後資助的集團名稱。

“這裡有什麼問題？”帝統聳聳肩，似乎不太懂幻太郎給他看這個資料的意思。

偵探露出了神神秘秘的笑容，將注意力集中在調查上的他成功把異常的精神狀況壓倒，不過他本人深知這只是暫時的正常而已，“之後你再看一看這篇文物出土的報導和礦石研究資料…”

為了方便帝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掌握和自己同等的情報，幻太郎預先把重點情報剪輯下來，再用紅筆圈起關鍵信息，跟他進行講述。

雖然青年知道這間餐廳背後的真相，但關於礦石、地質學家失蹤以及流浪漢發狂的事他渾然不知，看來不需要自己想辦法去提醒他，幻太郎也會用自己的方法從別的途徑查出真相。

“幻太郎你是指…我們吃下的食物被混入了這些礦石？”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胃部的位置，帝統感覺有點不可置信…當然他是相信幻太郎的，只是偵探所言是否屬實，便需要等亂數那邊的食物化驗結果才知道。

“帝統…你說過自己以前曾經做過試藥的打工對吧，雖然跟新聞報導中的流浪漢反應不同，但你們都在聽到高音貝的警鳴聲後發生異常…簡單概括來說的話是失去意識，不覺得你們兩者之間巧合得太過奇妙嗎。”

“幻太郎你有試過？像我那樣聽到警鳴聲。”

“小生沒有試過，也不敢試，要是像新聞報導裡的流浪漢一樣豹變成食人喪屍襲擊人該怎麼辦？”宛如想舒緩一下彼此間談論正經事而變得緊張的氣氛，幻太郎舉起雙手握成爪狀，咧嘴吼了一聲氣音，裝作外國恐怖電影裡的喪屍模樣，而他打趣的模仿讓帝統露出無奈的表情，“之後你打算怎樣做？幻太郎。”

活動一下躺了一晚病床有點僵硬的身體，帝統認真地向幻太郎尋求意見，“雖然只是誤服礦石的話，我們一起去洗胃做一個詳細檢查應該可以解決到問題，但是我不覺得那些傢伙會就此罷休。所以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幻太郎想了想後回以他認真的答案，“小生...想要知道他們的目的。”

帝統彷彿早已知道他的答案一樣，語氣帶著一種「真是敵不過你」的感覺，“啊，你忍不住好奇心對吧。”

好奇害死貓。

對危險的事情過份插手會招來死亡，可以說是植根在人類本能中的保命機制，但是看幻太郎的樣子，他好像是缺失了這一項重要的保命機能，同時之前經歷的事沒有讓偵探吃多少苦頭，他依然會受到好奇心的蠱惑不由自主地越界...

幻太郎不是一個健忘的人，他記得那一晚自己披著青年的大衣被告知他不想自己死的事，也知道帝統背後無奈的隱憂，正因為幻太郎知道，所以他需要跟帝統說清楚他的想法，“帝統，你知道最期待有未解案件出現的是什麼人？”

“欸...突然問這個問題，我想想...那些逍遙法外的罪犯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帝統不肯定地回答。

“不是。”幻太郎湊近帝統，與他互相對視著，“是我們這些偵探，我們是為了這些不可思議事件而誕生的，沒有人可以比我們更為案件著迷，甚至可以誇張地說，「犯人」是偵探帶著強烈感情下渴望誕生的存在，因為有「犯人」在，案件才不會成為意外事件，而是能夠出現偵探想要追查的真相。”

近在眼前的翠綠眼瞳熠熠生輝，眼睫每一下的眨動都會有毫米大小的絢麗火花在閃爍，啪滋啪滋的... 發出細微的電流聲，而經由帝統的雙眼，他的確感受到絲絲電流划過的麻痺和刺痛感。聽到了偵探無意識的「告白」，帝統一時半刻弄不清楚該回以什麼反應，雖然僅有一剎那，但他居然想要回應幻太郎那番告白...

最後青年握緊了拳頭，借助沉重的呼吸作為舒緩，艱難地把這股衝動壓制下來，移開視線中斷他們之間的對視，“你改變主意打算去那個聚會嗎？”

“因為那個聚會不管怎樣看都是陷阱吧，所以小生想用其他方式去調查。”

“任性的傢伙。”留意到幻太郎的眼神再度飄忽恍惚起來，臉頰染上發燒時病態的紅暈，帝統覺得他已經忍耐到極限了，萬一他們再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對偵探來說會成為令他崩潰的負擔。

“小生差不多到極限了，帝統...能麻煩你幫小生買一瓶水嗎？”口乾舌燥的異常狀態讓幻太郎滿腦子盡是血紅的畫面，他渴求著眼前人的血肉，而為了避免自己重演惡夢中的悲劇，幻太郎在短時間想出最好的方法是...不停喝水，用水把空蕩蕩的胃袋填滿，偽造出欺騙食慾的飽腹感。

談到欺騙這回事，沒有人可以比他更熟悉的了。

“知道了！你坐在這裡好好待著！”深知現在的幻太郎經不起怠慢，帝統馬上站起身來跑去醫院正門，根據他的印象，那裡應該有一台自動販賣機。

“嗄...”帝統的味道，一次比一次糟糕香甜，是災難級別的美好。氣味明明是無形的存在，可是在見面的瞬間幻太郎清楚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從他身上飛濺出來，灑在自己的臉上，強迫著偵探去細聞，將其吸入體內。

即使帝統匆匆地跑開，但是他對幻太郎的吸引力並沒有減退，甚至心裡湧現起沮喪的哭泣衝動，像被一聲不響地拋棄的孩子，委屈又無助。

時間一秒秒過去，幻太郎的視線無聚焦地定在前方，然後他張開嘴唇探出舌頭，舐舔上弥漫著乾涸感的嘴角...

好像看中了幻太郎處於落單狀態的時候，一把不速之客的聲音在他的前方響起。

“真是巧遇呢，夢野先生。”那是幻太郎聽過的聲音，但他一時之間想不起到底是誰，所以迷惘的他看向了對方，結果偵探警惕地皺起眉來，“森乃先生…”

對方是贈送幻太郎Oblation餐廳招待券的前委託人，森乃元。

單從外表來看，他很符合常人在刻板印象中的成功人士形象，談吐擧止很容易令人產生好感，本來幻太郎認為他是一名不錯的前委託人，可惜現在知道餐廳真相的他巴不得把眼前人捉住質問出情報。

不行…現在他這個狀況根本做不到冷靜的捉捕，一不小心說不定會襲擊對方…可能會中了對方下懷…

強忍打對方一拳的衝動，幻太郎強行拉動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午安，森乃先生，你特地過來不是只是想打招呼吧。”

“不需要這麽戒備，我只是來關心餐廳的食物符不符合「聖軀」的口味而已。請問你喜歡嗎？”

“「聖軀」…”呢喃著這個帶有強烈宗教色彩的詞語，雖然幻太郎沒有從帝統那裡獲得關於「聖餐」和「聖軀」的解釋，但根據之前查閱過的地質學家文章，神秘礦石是古時被視作祭祀道具來利用，這些細碎的線索一旦集中在一起，不難令人聯想到那些存在於都市傳說中的邪惡宗教。

而這些邪教，最喜歡的例行活動便是讓教徒獻身或是尋找活祭品的了…「聖軀」的稱呼亦跟活祭品的概念非常融合。

“果然你很符合…我們信仰著的神明特質…滿嘴謊言以欺騙和誘惑他人為樂…形象千面…是你的話說不定這次的降世儀式可以成功…”

這次…即是代表以前也存在過其他犧牲者。

“真是失禮的說法…小生沒有以此為樂…你們把之前的犧牲者都殺掉嗎？”

“不，那些失敗品的道德感太高，同時生命力也太弱了，不是捱不住不願意釋放本性而自殺，便是強行絕食導致衰弱死亡，不過我們教團現在有了「聖石」，成功率大大增加，而且「聖軀」是你…我教一直追求的目的終於可以達成。”

“你們在餐廳遊說我參加的聚餐到底是什麼？”

“那是我們教團在定期每季都會舉辦一次的「聖餐」，根據我教的宗旨，只要我們信奉的神尚未降世，我們就必須舉辦「聖餐」，直到祂降世救贖我們為止。”言下之意即是在暗示著，只要他願意獻身成為所謂的「聖軀」，那些令人思細會感到毛骨悚然的聚餐便會中止...誰信啊？

“你現在的目的是什麼？”

“我想要幫助你…夢野先生。”以富有獻身精神的態度如此說著，森乃元一點點的嘗試接近幻太郎，“你覺得控制不到自己對吧？而且還會頻繁地出現關係食人的惡夢？感受到強烈的飢餓感…”

幻太郎沒有回答他，因為他再度受困於那蠱人的香甜氣味，明明帝統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外，結果意志再次搖擺不定，變得模糊曖昧…

偵探輕忽的視線在四處游動時終於知道原因，只見森乃元向他伸出手來，在他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是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而男人亦同時高呼著，“如果我說我能夠幫到你呢？！我不是夢野先生你的敵人...來！不管是血也好肉也好！我們教團都可以獻給你的！請享用我們的血肉之軀吧！”

彷彿像迷信時期的古老法師一樣念咒，從他那道粉色的創口湧出了紅寶石般鮮艷的血珠，雖然畫面格外嚇人，可是看在幻太郎眼中完全是鮮榨的果汁、豐沛的紅泉，是百分百能夠為他解渴的解藥…

強迫著想要用鮮血來誘惑他一樣，森乃元直接把流血的手腕遞到幻太郎跟前。

面對跟帝統的甜美香氣有著微妙不同的血腥味，渾身乏力無法動彈的幻太郎擺出毫不猶豫的拒絕態度，然而為宗教信念著迷的男人依然笑瞇瞇的，相信著他會有崩潰的一刻…

“哎呀！”

幾乎要懟到幻太郎臉上觸碰他的手突然被捉住，森乃元吃痛地叫出聲來，被拖加到手上的力度大得似乎一開始便沖著要把他捏碎，可以想到之後肯定會被捏出瘀青。他顫抖的眼神看向了捉著自己的手，麥色手背上浮著淡淡青筋，指節分明，手指偏長能夠直接把自己的手完全握住。

“你這傢伙在幹什麼？！”強行令森乃元流著血的手垂下，帝統直接一上來便怒斥對方，本來可以的話，他想二話不說動手揍飛對方，不過現在不是打人的時候，幻太郎的狀況比他離開時變得更加惡劣，已經失去了意識倒在長椅上，嘴邊呢喃有詞地說著他的名字，“帝...帝統...”

見到這樣的情況，青年那裡有心思繼續理會無謂的人，他貼近森乃元，取出了折疊刀頂在對方的後背上比劃，“三秒內給我從這裡滾！”不然會怎樣...怕是腦子有問題的人也會明白，說罷帝統一把甩開森乃元的手，同時卸下了他割腕的小刀，金屬利器被丟到外面的草叢堆裡，發出叮的一聲後不見蹤影。

因為帝統那一甩，男人直接失去平衡半摔在地上，那句威嚇是認真的，所以完全想也沒有想，他踉蹌著腳步半跑半跌地往庭園外迅速離開，留下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你肯定會來的！我們在「聖餐」上等你到來！”

牢牢目睹著森乃元逐漸從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消失，帝統馬上轉至查看幻太郎的狀況，“幻太郎！意識還清醒嗎？”

一邊呼叫著一邊溫柔地抱起他，來自於帝統的淡淡甜香掠過鼻尖，瞬間刺激得幻太郎幽幽醒來...不，正確來說是維持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半闔著雙眼的偵探抬起頭來，見到帝統皺起眉頭，一臉為難擔憂的看著自己。

“帝...帝統...請不要擔心...小生...沒有喝過那個人...的血...”好像在意識朦朧間曲解了帝統不快的表情，幻太郎態度積極地向他斷斷續續的解釋，“小生...想要...”

看著帝統，幻太郎身體的深處泛起他無數次感受過的疼痛感。

由於這陣子一直都與這份感覺相伴，現在這份疼痛化作了熱度折磨著他，眼眶在發熱似乎要餓得哭出來，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向幻太郎襲來，把他壓得窒息無法呼吸。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聽到了很溫柔安心的聲音，但是遲鈍得只能想著血肉的頭腦無法認出這是誰的聲音。

好痛。

已經，弄不懂胸口的揪痛感是胃部空腹的飢餓，還是對自己過份厭惡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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