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夢野幻太郎在恢復意識的瞬間發現自己又在事務所捱夜了，然後伏案一夜的後果是腰骨僵硬，整個人都彷彿經歷過苛刻的勞動般渾身酸軟，實在很難稱作睡了一場好眠。

從辦公桌上起來，伸展一下四肢，偵探將桌面上四散的文件都歸納分類，而其中一則新聞剪報，正是近期在各大新聞頭條上都有報導的連環虐殺事件。

受害者駭人的死相、他們帶有灰色地帶的背景、被肢解丟棄的分屍手法、始終下落不明的生殖器…各種沖擊性的元素令一部分嘩眾取寵的報社將這件連環虐殺案稱作「美少年連環性侵虐殺案」。

彷彿被曲解成重口味的情色新聞，幻太郎每當聽到別人以這個名稱來稱呼這宗案件時，他的雙眉都會悄然皺起，打從心底裡感到不快。

在收拾資料時再度審閱被害者的紀錄，幻太郎反覆琢磨他們之間的共通點，年齡界於十六至十八歲，高中生，與家人關係生疏，都是在主動離家失蹤一個月後被發現屍體。

然後遺體方面，除了生殖器被切除外，受害者的下體均有撕裂的性侵痕跡，從中採取到的DNA未被登錄犯罪庫，同時被分解的四肢有著不尋常的瘀血沉甸，懷疑生前遭受長時間的綑綁導致肌肉萎縮壞死。

根據被害者在家中使用過的電腦紀錄，他們在離家前曾於交友論壇發佈援助交際相關的帖文，獲得幾條匿名留言要求私下聯絡，其中這些留言的人裡，僅有一人因為使用不記名的儲值電話卡而未被查出身份。

雖然按照警方跟自己討論的說法，只要一直關注著這個交友帳戶的走向，總會等到兇手又一次主動出擊的時刻，但是問題是到底要等待多久？一星期？一個月？一年？萬一犯人殺膩了選擇就此收手，難道真相會就此任由它石沉大海裡嗎？

應該還有一些對犯人來說更具吸引力的條件，只要捉住這一點的話，應該可以主動出擊，用美味的魚餌把大魚釣上來…

大清早醒來又看一次倒胃口的獵奇照片，幻太郎本來毫無食欲可言，但不吃東西身體會虛弱無力，連頭腦的轉動也變得遲鈍，所以想著外出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在簡單的梳洗過後推開門，打算到附近的餐廳用膳。

“啊…”在推開門的一刻似乎聞到淡淡的煙味，幻太郎心想著該不會有人在自己事務所前抽完煙後隨地棄置煙頭，便低下頭來尋找起煙頭殘骸，誰知煙頭看不見，倒是見到了坐在門後郵箱下、戴上大衣帽子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青年。

啊啦，原來是流浪貓。

因為有帽子掩著的關係，幻太郎看不見對方的臉，只能感受到平穩緩慢的呼吸，慢慢蹲身湊近的他看著從青年蜷縮的懷裡鑽出了一個毛茸茸的活物，見到那身醒目花巧的雜色皮毛，偵探立刻知道這是經常在事務所附近出沒的野貓。

雖然是居無定所的野貓，但事實上比想像中挑吃，幻太郎有時候想要撫摸毛茸茸來治癒疲倦的心靈，所以曾試過拿著寵物店推薦的昂貴零食來引誘牠，結果野貓看也不看直接發出嘶哈一聲跑了。

沒想到看似怕人的小傢伙居然會窩在人類的懷裡，是同類相吸的道理嗎？

幻太郎一邊在心裡調侃，一邊伸手想要輕輕一推帝統的肩膀弄醒他，畢竟在這個嚴峻的寒冷天氣裡，沒有穩定住所的人實在很容易遇上冷死街頭的危機。

他可是不願意自己的事務所因為這個原因而上新聞。

在指尖離帝統還有一個指頭的差距時，幻太郎注意到青年垂下的眼睫微微抖動，想著他是不是要醒過來之際，停在半空的手突然被他捉住了。

好熱！

按道理來說，一個坐在事務所門前吹冷風的人，他的體溫應該是比起在室內睡了一整晚的自己來得冰冷才對，但幻太郎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被捉住的指尖暖烘烘的，好像一具冷藏已久、無人問津的冰屍終於能夠躺在春泥的深坑裡，順應大自然的常溫慢慢融化消失的感覺。

如果能夠就此融化消失，成為花泥的養分，那是多麽美好的結局。

但這是錯覺，只容許在剎那間出現的錯覺，所以幻太郎在對上帝統警戒視線的一刻反應過來，笑著對他打招呼，“早安帝統，你比想像中更容易醒過來。”

“那是因為想著小偷小摸的人太多了。”帝統沒有在醒來後沒有立刻鬆開幻太郎，反而揉了揉他的手指，驚呼起他出乎意料冰冷的體溫，“嗚嘩，你穿得這麽厚，怎麼手還冷冰冰的。”

幻太郎不介意自己的手指被帝統揉暖，不過在手指恢復正常體溫後，他將手指從帝統手中抽離，悶聲回答，“小生天生體寒，沒有辦法。”不是容易受冷生病的身體已經不錯了，幻太郎認為像帝統這種像小孩子般高體溫的身體倒是更加稀有。

“今天你來是想做什麼？事先聲明，借錢我是不會…”

窩在帝統懷中的野貓醒過來，伸了伸懶腰打出一聲呵欠後一躍跳走，遞到幻太郎跟前的是用信封放著的一疊鈔票，雖然沒有仔細數過，但根據粗糙的目測，是一筆可觀的金額。

“你…這是…偷來的黑錢嗎？”

“不是啊！深夜的工作完結後拿到報酬，所以順便來你這裡還錢的，可以的話請我吃早餐吧，最近沒有吃過正常的正餐，經常感受到飢餓。”留意到幻太郎要外出，帝統很自然地跟著他，不知不覺打開話匣子一起聊起天來。

“這可真是有心了…可以問問昨晚你在那裡借宿？”

“網吧，一晚只需要一千七百日元。”

“真是超出想像的便宜，該不會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吧？”

“有點像私人俱樂部的感覺？不過意外地環境整潔，還有免費飲料零食和淋浴間使用，就是隔壁的情侶太吵很難睡著。”

“居然會有可以洗澡的設備，難怪今天聞到帝統身上沒有臭味。”

“欸？！我平常很臭嗎？”

“哈哈…騙你的。”能夠在短期內賺取厚薪的打工，總感覺帶著可疑的氣味，雖然幻太郎對帝統的工作內容頗感興趣，不過每次與青年相遇時，他的工作都在改變，有時是正經的擺攤接待工作，有時是揮灑汗水的勞動力重活，有時是說辭含糊保密度高的委託，讓他覺得追問這方面好像顯得他很想插手帝統的私事一樣。

這不符合幻太郎的主張，因為在自己一不留神越界的時候，就代表他也要接受別人入侵自己生活的冒犯。

這個時間的咖啡店剛剛開店營業，人流並不多，二人入座後幻太郎看著理所當然地坐在自己對面的帝統，基於禁不住想欺負一下他的壞心思，偵探故意用生疏禮貌的口吻說道，“有栖川君，空位置還有很多啊，你不用一副當然的樣子跟小生坐在一起。”

跟想像中沒有太大差別，無論表情還是性格都是如稚幼孩童一樣豐富的青年立刻不快地撅嘴，明顯反感幻太郎彬彬有禮的稱呼，“咕...有栖川君這樣的稱呼不要再叫了，我跟你關係這麼好！要叫帝統！”

說罷，也不等幻太郎的回覆，他舉起手把店員招過來，笑容明亮地下單，“不好意思！來一份早晨套餐，還有追加炸薯條！”

活力充沛的青年以一己之力對抗著店內低氣壓的陰沉氣氛，完全不像是捱夜工作過後在網吧內聽著隔壁的情侶噪音小睡的疲倦樣子，受到他的笑容所影響，本來面無表情的女店員突然精神上不少，仔細記下他們的點餐。

“小生要一份輕量套餐，飲品要熱咖啡。”雖然沒有正面答應帝統會不會請他吃早餐，被他用混水摸魚的方式糊弄過去，不過幻太郎倒是沒有生氣或者出言抱怨，畢竟現在的他正巧需要一個分散注意力的對象。

在點餐過後不需要等待很長時間，女店員很快將餐點遞到桌上，隨著一陣熱氣划過臉龐，幻太郎聞到了油炸肉類濃厚的油煙氣味，這間接令空蕩蕩的胃部一個收緊，腦內閃過被害者赤條條的像待售生肉般展示的照片，更提不起食慾來。

如同嚼蠟般慢吞吞吃著眼前的簡餐，幻太郎看著帝統不停把食物送入嘴裡的誇張食相，他打從心底裡羨慕青年的無憂無慮，“大快朵頤的食相很豪爽呢，真令小生羨慕。”

“怎麼了？一大清早只吃這麼少會不夠的啊。”

“小生就在和帝統你見面前不久，重新審閱過少年虐殺案的照片。”

“嗯...我懂了，你不用再說了。”帝統皺了皺眉，對進餐時會出現血腥話題表示不適，但他嘴裡廝咬肉塊的動作卻是沒有停止過。

若不提借錢賭博的陋習，以及不時會在他身上感受到危險氣息這一點，幻太郎認為帝統是一個性格上充滿魅力的人，但單憑幻太郎的個人觀感來論證這點實在過於蒼白，所以他決定以剛剛才發現的違和之處來作為一項有力的證據。

看，帝統厚著面皮要求追加的炸薯條，對比起另一桌客人同樣點下的相比，是不是在份量上差上一截？本來幻太郎對這個違和的地方抱有一絲僥倖的壞疑，認為是店員估算錯食物的份量，或者粗心應對工作而已，但偵探感受到店員頻繁地投以他們這一桌的視線，因為目光是懷有善意，所以幻太郎裝作不知情的樣子任由對方偷看，僅在心裡搭建起小型的舞台，感慨這個秘密般的發現。

享用完一頓不足以包腹的早餐後，帝統沒有選擇告別離開，反而百般無聊地看著電視上的新聞報導，裡面打扮時尚專業的女主播正報導著近期成為熱門話題的虐殺肢解案，而幻太郎喝著仍然溫熱的咖啡，貪婪地吸收著能使他頭腦清醒的咖啡因。

就在這悠閒地流失的時間裡，幻太郎的手機發出了響聲，他拿出手機看向觸屏上顯示的來電號碼，見到是被自己標記上「兔子警官」的來電後，他連忙將手機遞到耳邊，全神貫注地接聽內容，“是，這裡是夢野...千葉海岸，我明白了，現在過來。”

少年虐殺案有新進展了，但不是兇手落網之類的好消息，而是在千葉海岸發現了新的被害者遺體。

看著幻太郎慌忙地搜索起前往千葉海岸的路線地圖，帝統主動向他發起幫忙的邀請，“你要去千葉海岸嗎？我知道怎樣去，而且我的摩托車就停泊在附近的公園，可以順便載你一程，當作是你請我吃早餐的謝禮。”

青年目光誠懇，好像是看他焦慮的模樣想要盡力幫手似的，加上他說這是請他吃早餐的謝禮，所以幻太郎停下了劃動手機的手，沒有猶豫馬上答應了他，“麻煩你了，我們現在趕過去吧。”

青年等待著的，便是這個發現新遺體來電的時機。

為什麼他知道今早會有屍體發現的通知來電？

原因比想像中簡單，因為昨晚離開海岸後利用舊式電話亭向警方匿名報案的人是他，如果按時間推算的話，幻太郎在今天早上的某個時間一定會收到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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