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帽子，夹在腋下，用手指梳理寥寥无几的头发：“所以我希望你日后巡逻的时候提高警惕。看到任何可疑人员都不要放过，现在是至暗时刻……还有红云，她干的很漂亮，但是动用私刑这一点可不是很优雅……还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啊，算了，你回去告诉她，等天冷了，她可以回警局睡了，跟值班门卫打声招呼，就说是老约翰给她的钥匙。”

“好的，”送葬人颔首，“但她应该不会去的。我改进了那所木屋的通风与供暖，可以撑过冬天。”

“我猜也是，你很可靠。”警长停在通往警局的小路前，宽大的手掌拍拍青年的肩：“你能来一趟真好。如果这份工作干完了，我可以给你留一个警衔。”

“我会考虑的。”

送葬人与警长握手道别，回到了和红云共同居住的家中。她没有睡好，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寡言地坐在小板凳上，拿猎刀削着整根香料的皮。送葬人刚刚交付任务归来，带着盒装鸡蛋回到屋里，立刻招致她的非议：“我会做饭。”

他掩饰着多余的疲惫，径直走进本来住着迪伦马特的卧室，说：“不，你不会做饭，你只是学过它。”

“少玩文字游戏了，像你那样规定星期几配什么食谱就是会烧菜是吧？”红云呛声回去，送葬人依旧不紧不慢：“规律是健康的要诀。”

“漂亮话谁不会讲。”她的尾巴拂扫着脊梁，闷闷不乐。这个无趣的男人剥夺了她很大一部分吃肉的乐趣，非要佐以植物纤维，清淡饮食。不过是从感化院搬进监狱罢了。她踱步到送葬人身边，尝试几次欲言又止。他用湿纸巾擦拭手上沾染的凝固的血，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红云嗫嚅着，刚洗涤过的尾巴油光水滑，在她身后荡着秋千：“你能训练我作战技巧吗？就从今天开始。”

“为什么？”

“我要重回以前的实力，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个猎人……”她有些羞赧，十指紧扣：“刚才追那辆车时，我才知道原来我退步了太多……我讨厌这样。”

“是的，你的确像是实力退步的样子。普通猎人不会被我用一点力量就压得弓都拉不开。”

“啰嗦死了！我比你瘦那么多，以大欺小你很自豪吗！”红云直接一记腾空回旋高踢腿，被坐在床上的送葬人以手扳床板、身体后仰的方式躲过，堪堪擦过他的鼻尖。他拉直身体，继续说：“……但你的机动力很优良。”

“臭苦瓜脸，你教不教吧！”红云亮出獠牙，很明显，她就要凭借本能扑上去撕咬他了。送葬人叹了一声，道：好的，等我们稍事休息，我就带你出去训练。

“你别想出工不出力，我可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好的，老猎人。警长说，你可以住到警局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才不去。我快把全镇子的警察都得罪一遍了。”

红云训练得很认真，比很多拉特兰的孩子训练铳都刻苦。送葬人对此的评估是“饥饿”，她对于狩猎的饥饿。理所应当的，红云的腰肌在一次次空翻中劳损，但她忍着不说，牙龈咬出了血也要坚持，终于有一次在撑地时崴到了手，万幸那是她的机械手臂，轮轴断裂，她蓄不足力量重新站立。尝试几次未果后，竟然躺在地上呜咽起来。俨然一条搁浅的鲸鱼。她太委屈了，被送葬人背起走回家中都没有过多干涉。他说：“欲速则不达。”

“你什么都不懂。”她还在抽泣。他给她打了一针麻药，成分含有极微量的吗啡。然而红云的抗药性很高，不一会又疼得龇牙咧嘴。她趴在床上说：“从前，在感化院，有谁不听话了，他们就打一针麻药。”送葬人看着她腰上崭新的针眼，闭眼思索片刻，道：“我去炎国时，曾经学习过作用于穴位的秘术。”

“什么秘术……你、你干嘛？”

他将红云的背心撩起一角，结实的手掌贴上女孩赤裸在外的腰，惊得红云一激灵，才要反抗，却被意外的触感阻断：“这，这是……好舒服……”

“他们称之为推拿，还有针灸、艾灸等变化。”

送葬人的拇指一寸寸贴合着女孩背部的线条，抿起一层褶皱向上推移，又或是选择几个点位，有规律地按压、提揪又放开。红云本来还弓起的身子也渐渐展平，像擀面板上的一张面皮。她细如蚊声地哼哼：“你还挺有两下子。”

“用这种办法还可以诊断你的病灶。如果我按这里，你感到疼痛吗？”他攥起拳，旋转地压迫某个部位，听见红云长长地呻吟一声，然后懒散地回复道：“不疼，还有点好受。”

“用这样的力度呢？”

“嗯——有感觉，但是说不上疼……”

“好的，这表明你的心脏很健康。这个位置呢？”

“咦……有点害、害怕的疼，我说不上那种感觉，这对应哪个器官？”

“肝脏。这里疼吗？”送葬人又换一个位置，红云说：“也有点疼，这对应哪里？”

“眼睛。那么，这里呢？”

“没感觉，它对应哪里？”

送葬人说：“睾丸。”

红云闻言弹起小腿就要踢他，可是距离不够，反而因为惯性，脚后跟磕到了自己的臀部。她的尾巴无力地耷在另一边，没有它的缓冲，这一下还挺疼的。她奋力扬起报废的胳膊向后一甩，啪一声砸在送葬人的肩胛上。

“咦，居然能打中。”

“我不是幽灵，自然是可以打中的。”送葬人忽然提膝上床，跨坐在红云的腿上。本来还挺享受的红云再次手足无措：“你你你你你在干嘛，流氓！给我滚下去！”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检查你的脊骨。请配合。”

“这，这也不行，你这种姿势……”

“我可以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感情，请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勃起的。”

“你X了个……”

但是她抬起的舌头悬住了。一种区别于之前所有体验的新触感出现。送葬人自言自语道：果然，依据我的判断，你有一节脊椎因为长期狩猎方法不当而产生微型错位。现在证据确凿，我需要帮你矫正。

“休想！让它在那又不会少块肉！”

“的确。但是长此以往，它会逐渐加剧变形。届时你的排遗与交媾都会出现问题。”

“……排什么？交什么？”红云没有听明白，于是送葬人只好换一种措辞：“排便，交配。”

“你、你变态！”红云的面颊飞快地灼烧，拽过枕头就要捶他：“我怎么排……怎么交、做、做爱，和你有关系吗？你这假正经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送葬人已经找准了位置，虽然不折不扣挨了一枕头，但是不影响接下来的事。他轻声提醒：“这也许会有些痛。”双臂灌注力气，交叠的两指向下一按，红云顿时只觉得脑袋被一道惊雷劈开，她浑身的肌肉和骨骼就沿着闪电的纹路开裂，自己的脖子被斫进一颗粗壮的钢钉，又瞬间被人剖开拔出，随后世界便是一片空白。她的眼珠微微上翻，舌根微凉，呼吸沉重而发烫，几乎要流出涎水。良久，她才从虚空中返回现实，困扰了她一天的头痛烟消云散，身体也似乎轻盈许多，即使如此，她还是只想睡觉。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送葬人，于是指着他，咕哝着，说出意识留存前的最后一句残缺的话：

“送……葬人，你这个大……大坏……”

然后她的手臂无力地从床沿垂下，呼吸也趋于轻微与平稳。男人端坐在她身旁，只有这时，他才会略微卸下防备，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伺候红云并不算容易，再加上巡逻与训练，费力程度可想而知。他回身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轻嗅睡眠时从她身上散发的沙棘般酸甜的气味，手掌顺着她露出被子的小腿向下擦拭，按摩肌肉与足踝，抚摸她颀长而锋利的跟腱。感到有脉络跳动，是抽筋的前兆，明天她该补钙了。他起身关了灯，缓缓地，像掀起一页古书，摆正她的睡姿。她不能趴着睡一整晚，就像人不能爱上一个梦。哭过又精疲力尽，饶是送葬人这样挪动，红云也没有醒觉，只是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送葬人……喜欢……”

他没有听明白，问：“什么？”

“送葬人……红云……喜欢。”

他耗时两秒排出一个最有可能的顺序：“红云……喜欢送葬人吗？”

女孩的梦呓几乎细不可闻：“嗯……”

送葬人定在原地，俨然系统宕机的电脑。良久，他叹息一声，确认女孩真的已经睡熟，然后离去，为她虚掩房门：

“说不定他也会喜欢你的。”

巨大的疼痛过后是持续的欢欣。送葬人又为她做了几天调理，红云享受着拉特兰独有风格的精确按摩，竟然产生了依赖。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再狠狠来那么一次？”送葬人告诉她：“我认为要等到二十年之后。骨骼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变形的。”她有点小小失落，蓦地想起来什么，给了送葬人一把钥匙，打开她之前清扫房间时说什么也不肯打开的柜子。里面是一个铁罐头，红云扯开铁皮，露出花瓣似的重叠的纸条，说：“啊，居然还在。”

“这是什么？”

“是那个救了我的老猎人……就是你口中的委托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带我来到这个小镇，买下这栋小木屋，然后把自己关起来，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信，寄到泰拉的许多国家。然后他开始等待。你猜他在等待什么？等待回信？”

“等待谅解。”

“是啊，等待谅解，”红云像早就料到送葬人会说出谜底一样，她继续说，“后来，第一封回信到了，他也就舒缓一口气。回信越多，他的眼神也就越不痛苦，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球一样，一天天地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副皮囊。”

“这是他忏悔的方式。”

“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失踪了，或者说，人间蒸发。但是他的信还没有收完。那之后的几年，又有几封回信来了，我把它们折起来，丢到罐头里存着。每存一封，我就在当时我们两个一起列下的名单里划去一个。”

“那么，现在呢？”

“只差一封了。他寄去拉特兰的那一封。世界上最后一个不肯原谅他的人，是他的同族。”

“不收到那封信，你是不会去罗德岛的。”送葬人拧一拧鼻梁，停下手上的活计。红云的脊背已被他揉搓得微微泛红。她说：“当然，人要知恩图报嘛。”

“你躺着休息吧。”

红云并没有依言翻身，她眯起眼窥视着，等送葬人旋动门把手，合页响起吱呀一声叫苦时，她飞快地抽出藏在枕头下的小弹弓，拉满皮筋，啪一声，把她用胶水粘好的纸团稳稳射中送葬人的后脑。

“嗯？”送葬人挨了一下，不解地回头，看见红云掩饰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泪花的欣喜：

“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不是机器人。”

他给红云休了一天假，让她活动筋骨，张弛有度才能更好地精进。她自告奋勇出去买菜，可是近的几家超市都闭门了。她绕个远路，腰部突然顶上一截硬物，有男声在她身后命令：“往前走。”

她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事情。于是听话地往前走，不速来客的手来回在她的腰上和腿上搜查一通，问：“你没带手弩和那些讨人嫌的小凶器？”

红云支起耳朵，愤怒地吼回去：“闭嘴，你以为我带了你就能逮捕我吗？！”她按着如影随形之人的指示，向左拐，一直走到交通灯下面，过人行道，到一辆小轿车前。那个人又说：“坐进去，你来开车。”

她勉强坐上主驾驶：“我没学过开车。”

“我看得出来，你毛都没长全呢，哪到学车的年龄。你是没学过，但是你会开。当年你钻进警车偷开，害得我工资被罚光的事还没翻篇呢，小东西。”

红云往后视镜里看去，身后挟持她的男人摘下黑礼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啊，红云想起来了，有一次她被拘留的时候，趁着守卫不注意，一路匍匐躲过监控，摸到警车旁边——那辆车居然也没锁，是警员霍桑的。他在三个月后因屡次玩忽职守、收取贿赂和挪用公款而被开除、永不录用。她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和黑帮混一块去了，帽子脏兮兮的，肯定混得不怎样。遇到熟人，红云没办法，只好把座椅往前调，使她的脚尖可以踩到离合器上面。载着霍桑驶出了街道。她此刻心乱如麻，目光尽可能地往窗外瞟，思考脱身之法。这时，靠椅垫子拱起一个弧度，枪口再次顶着她的后心：

“别轻举妄动。我盯着呢。”

“如果你当时能有现在一半专注，你早就转正了。”红云冷笑一声，马上挨了一记火辣的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车子差点打滑。霍桑偏过身把窗户摇上，另一只手仍握着那支左轮：“再给我伶牙俐齿，嗯？你以为自己很有幽默感，对不对？再跟我讲这些俏皮话，我就一枪要你小命。”

他不懂怜香惜玉，力度没轻没重，把红云眼泪都扇出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混蛋，这样对待女孩子。”

“哈哈，甜心，女孩子可不会这么野蛮，至少不会像你一样野蛮。看看你，天天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的。你在乌萨斯会被人当成小狼崽子崩死的，而且就算崩死了，它们也不知道杀的到底是你还是狼。”

霍桑慢悠悠点燃一支烟，得意地喷在红云的头发上：“你是不是不服气？没用的，没几个赤手空拳能打赢我的人。”

“我几个月前见过一个，他绑起一只手都能把你打得爬不起来。”红云给他讲起送葬人。训练到最后，她趁送葬人不在家，偷偷打开他的箱子——密码被她偷看到了——拿出里面的袖珍手枪，还没她的拳头大。别的她不敢拿，怕留下蛛丝马迹被察觉。送葬人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折返，惊得红云差点拿不稳。他盯着红云，没有一丝感情波动，也没有眨眼。随后，他缓步走来，握住她手中的手枪，没收了。他说：“女孩子不要用玩这个。”

她的的耳朵失落地垂下。没想到送葬人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他的霰弹枪，将抛壳口下方机闸内的铰链托板归位，咔嚓一声上了膛。把它交到不敢置信的红云面前：

“试试这个。”

她眼中绽放出熄灭多年的光芒，抢过来跑到窗户前面，来回寻找目标：“我射树可以吗？”

“只要周围没有人。”

她毫不犹豫扣动扳机，伴随一声惊天巨响，她被后坐力弹飞到了椅子上。外面可怜的大树也开了一个焦黑的缺口，几秒后因为承受不住树冠的压力，拦腰而断。红云揉一揉发昏的头，看见外面的惨状，哇哇大叫：

“你就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给我啊！万一我走火了怎么办！”

“在那一瞬间我会干涉的。好了，去把弹壳捡回来，我不想明天上新闻。”

霍桑听得津津有味，他说，我知道这伙计。他长得像个修电脑的小白脸，我也没见过能打断树的霰弹枪，你把这骗鬼的故事留给自己听吧。

红云发现前面等红灯的车后窗里，有两个戴着平檐帽的脑袋。她一边继续讲着送葬人，一边预估着距离，觉得差不多了以后，一脚油门怼上去。两辆车撞在一起漂移，直到前车擦到了路灯、滑进绿化带才停下。身后的劫匪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突发情况，吓得烟都掉了。但他没有开枪，红云判断得没错，他丢了工作以后只想混口饭吃，也不想杀人，也不知道他领导是谁。他就是个跑腿的。

“妈的，你在干什么？”前面车里的便衣警察踹开变形的车门跳出来。红云疾速俯身，却还是被目光扫到了。外面传来喝令：“出来！”

她只好出去。他们的保险杠断了，挡泥板也凹进去一块。副驾驶坐在车里给保险公司说明情况，没有立刻下车。

“你们搞什么？你把车道当赛马场吗？”

“我们吵架了。”

“是吗，宝贝，张开嘴呼口气，我要闻闻你喝没喝酒……哼，你的驾照呢？”

红云指着蹲在地上悄悄挪动的老熟人，说：在他身上。霍桑听了拔腿就跑，翻过别人家的篱笆溜之大吉。她又说：“这是一桩抢劫。”

“哎呀，该死，你得早点说！”警官戴上帽子开始追，扯起自己领口的胸针对讲机大呼小叫：“有嫌疑人从日落大道向西逃窜，戴着黑礼帽，穿黑衣服……”

红云试着把挤在一起的两辆车分开，尽管平时拉弓将她的臂力锻炼得很强，但她的力气远远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副驾驶的人像一团果冻一样摇摇晃晃迈出来，竟然是约翰警长。他看见红云，哭笑不得：“我刚跟人夸了你，你怎么又惹出这事。”

红云立刻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警长。看着老约翰的神情越发凝重，她扑过去抓住他肥硕的手掌：“求求你，不要把这些告诉送葬人。他知道了一定会加强我的行动管制，也不会再教我技巧了。”

“这……”

“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重新做人！我再也不说你秃头和胖子了，也不说一听你的名字就想到马桶了……”

“什么？你还说过我名字一听就像马桶？怪不得他们一看我去厕所就笑！”

“对、对不起，警长。帮我个忙吧！”

“可是就算我答应你，送葬人也早晚会知道。妈的，我瞒了十几年的抽脂手术，他用了两天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也知道了。红云心里嘀咕，她听见警长又说：“他刚托我转告你，他要离开几天。”

“什么？”红云顿觉窒息，久违的被遗弃感重新涌上心头。仿佛迪伦马特的不辞而别就在昨天。她的胃一阵痉挛，本来就不喜欢汽油味的她，历经颠簸之后，开始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警长赶紧扶住她：唉唉唉这是怎么了——

红云几乎无法站稳，她太讨厌朝夕相处的人消失在自己的世界。她哭出来，说：“一定是我太吵太闹，把他气跑了……”

“乱说什么，孩子，他衣服还留着呐，这个月工资郡里也还没发呢……”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她近乎崩溃地大喊：“那个人也是！说了还会回来，结果再也没有回来过！要不是送葬人说他死在手术台上，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唉呀……”警长手足无措，只好蹲下把红云抱在他闷热的怀里。所以说啊，他心想，我最怕养小孩了。他哄了好半天，才让红云平静下来。她回去以后就再也没出过屋子。警长偶尔会徘徊在镇子口，盯着手表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再不回来，这孩子就别去感化院了，直接去精神病院隔离吧。”

但实际上，红云并没有那么脆弱。她毕竟经历过血雨腥风，心性不至于因为一点挫折就寻死觅活，大哭一场就都好了。她闭门不出，是因为要一直监听微型耳机里的内容。警察们没有逮到霍桑，但是红云留了一手。被枪顶着的时候，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自己的衣服粘上了窃听器。这还是送葬人指导她做的，技术有些落后，不过还能用。她逐渐了解到，杂货铺被抢劫、镇上治安变差、还有刚发生的劫持案是同一伙人做的。是当年屠戮她族人的乌萨斯残党，他们顺藤摸瓜找到小镇，来报复她。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毕竟面对血海深仇，稍有差错便会让自己万劫不复。她当然明白单凭自己是不够战胜他们的。这里没有叙拉古的深山老林，没有她熟悉的地貌可以设伏，对方的装备也比多年前更加精良。先前自己占尽地利，尚且要逐个击破。现在敌人卷土重来，抱团成一个小集体，简直无懈可击。红云抱起一桶冰凉的水浇在自己头上，囫囵往地上一趟，浑身散发出熟肉的气味。她还想等等，再等一等，等到送葬人回来，他一定有办法。然而变故突生，根据窃听器里的消息，那群暴徒已经锁定了这间海边的小屋，红云不知道他们还有多远，只知道包围圈正逐渐缩小。她点燃炉火，淬炼石质的箭头，打磨绳镖，一遍又一遍地将土法地雷要用的黑火药过秤，心脏兴奋地悸动。她只好抓起送葬人留下的外套，抱在怀里嗅闻拉特兰男士香水和他熟悉的可靠气息。直到一个夜晚，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炸响，是红云的陷阱。之前她埋在沙下来抵御感化院护工的工事，被入侵者踩到了。她毕竟掂得清轻重，有恻隐之心，不想杀死那些护工，只想让他们吃点苦头撤退，所以剂量不够。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更是收效甚微。她摇下潜望镜，透过天窗一看，空中有个黑点急剧放大。她向角落扑去，翻出窗子。导弹随后而至，滔天火光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小木屋夷为平地。红云知道这下完蛋了，她准备的武器都在里面放着呢，身上只带了一套防身用具。而且身子被埋在废墟下面，腿被压住，胳膊也让木屑割破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咳嗽着挥散烟雾，肋骨上先挨了一脚：

“妈的，你还知道给我安窃听器？生怕我们找不着你是吧，随便回查信号来源就锁定你的位置了。”

听着耳朵里的窃听器中叫嚣的声音，红云抬起沉重的眼皮，惊觉说话的人原来就在面前。他摘下一直粘住没动过的小仪器，哈哈大笑，往地上一掼，顺便蹲下给了她两耳光：“你还挺勇敢，又是监听又是撞车的。再想点新花样啊，机灵鬼？”

红云的两腮火辣辣的痛，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回敬道：“你当警局的人是聋子？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一会就来了。”

“没关系，他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转移了——兴许那时候已经在海里喂鱼了。嘬，小姑娘，试试能不能站，不然老子还得把你拖出来。”

她被罩上一层黑头套，里面的气味不好闻，应该是用来盛放死鱼的。红云想，那么，是自己弄巧成拙害死自己。这群亡命之徒怎么会没有反制窃听器的手段呢……她努力地记住汽车行驶的路线，然而爆炸带来的耳鸣和惊吓使她无法集中精神。她被带下了车，揭开头套，看到了对方的头目。乌萨斯人高大而强壮，俨然一块巨石，即使是送葬人，在他面前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更不要说红云，简直比一粒烟灰还小。他对于此次行动的策划很是满意，打量着红云啧啧称奇：“你就是把我战友全杀了的人？你才多小，还没我们的胳膊粗。我以为你怎么也该和我们一般高。”

“你见过两米多高的小女孩吗？”他旁边的人笑着提醒：“她要真的那么高，就当不了猎人了，没有树叶能遮住她啊。”

“我想知道你怎么做到的。说出来，我考虑杀不杀你。”

“那你看好，就像我接下来杀你一样。”她冷冷一笑，绑缚反剪她双手的绳结松动，像一条死蛇般脱落。或许窃听器对她来说真的难以入门，但论解绑，她绝对是该领域的专家。趁众人没反应过来，她摘下藏于披风内侧的飞镖，脱手掷出，正中最近之人的眉心，顷刻要了他的命。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拔枪射击，红云就地向前翻滚几圈，子弹溅起的沙尘在她身后如喷泉般爆发。她蹬着台阶，缩紧身体，又像弹簧一般崩开，将自己当做一发利箭射出去。瞬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她的腿本就因为废墟掩埋而不堪重负，刚才那一挣，她觉得韧带都要撕断了——但是，很接近了，很接近了——她紧盯乌萨斯男人诧异的眼神，掣出猎刀，狠狠劈向他的小腿。不料一记手刀斩来，重击她的脊背：那壮汉的手臂快赶上红云整个人长了……她在半空中被扼住，像老鹰爪中的幼雏。男人得意地笑，可下一秒，她左边的机械手臂甩出一柄拳刃，红云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利刃扎进男人的肩甲。她不知刺进去多深，只知道当自己被男人一把撇出去时，五脏六腑都要被拍碎了。拳刃也从中断裂，留在了男人的肩上。四周的人围上来要擒拿她，红云再次转动手腕处的铁环，将左臂变成一杆连弩。眼见扑上去的同伴脖子被弩箭贯穿，颤颤巍巍地倒在血泊中，剩下的人学聪明了，改用电击枪远远地牵制。红云回天乏术，被电棒击中引起痉挛，还没恢复意识又被人揪起，血流不止的男人把她按在墙上，愤怒地咆哮：“你死到临头了！”

“来啊！”红云也骂回去，声音比他还大：“你们这帮畜生，只会躲在枪炮后面！”

男人一手摁住红云，一手拔出手枪，肩膀一阵剧痛让他没有拿稳，掉在地上。他大喊：“霍桑，过来，我要打死这个小虫子！”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红云吞噬：“老子当年差点进了皇帝内卫预备役，你这小杂碎想杀我？霍桑，给我按住她……”

“开枪！杀了我！”红云似乎丧失了所有理智，霍桑看她这样，都不敢太靠近。她吼道：“死就死了！所有人都丢下我，我也丢下他们，两清了！”

忽然，她耳中安静了很久的耳机传出声音：

“红云，偏头，闭眼。”

她感觉世界凝滞在这一秒，呼啸的子弹带着热量擦过她的皮肤。霍桑的手刚揪住她的头发，嘴才咧到一半，整个头颅就猛然爆开，滚烫的鲜血洒满了红云和乌萨斯男人的身体。所有人都被远处传来的巨响弄懵了。铁皮罐清脆地敲击地面、炸开，涌出大量气体。没有一个人看清另一个，枪声大作，他们只好掏枪反击。红云当机立断卧倒在地，任由子弹在头顶飞来飞去。烟雾散去的时候，噪声也几乎不见了，人们交错着躺在地上，活下来的才知道互射的都是自己人。一个黑影切入战场，是搭乘滑翔翼袭来的送葬人。他松开手，翼体便顺着轨迹自由俯冲，锋利的边缘切开那些靠近的倒霉蛋的肚肠。而脱离的送葬人则在地上翻滚一圈，卸掉多余的冲击力，凭余光确定了剩余敌人的方位，拔出手枪速射，枪枪爆头，他们没有一句呻吟就一命呜呼。乌萨斯男人捡起抢时，他已经赶到红云身边，将她遍体鳞伤的身体拦腰抱起。他身后象征着执法者的黑翼完全张开，丢开手枪。他捂住红云的眼睛，单手举起霰弹枪，把头目身边剩下的最后一个同伙轰成了筛子，胸口以上的部分全部碎成了渣。他也再次借着后坐力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与对方对峙。

“红云，你刚才的言论有两点错误。”

他的手臂仍在颤抖，毕竟霰弹枪的后坐力实在是太大了，即使是送葬人也吃不消。他加深拥抱的力度，让红云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膛。她都要分不清听见的话是来自身后的人，还是耳朵里的监听器了。

“第一，你今天不会死。第二，我没有把你丢下。”

“我、我知道了……你让我看看，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红云怯生生地扒住他捂住自己双眼的手指。

“开枪啊，反正今天都得死，”对面血流如注的乌萨斯男人揭开衣服，露出胸前的仪器，“我的心脏起搏器是炸弹遥控器，我死了你们也要陪葬。”

“这样你就更不能看了。有伤风化。”送葬人俯身对着红云耳语。枪口却一直对准头目：“你在虚张声势罢了。那只是个常规的心电监测装置，如果有炸弹，我会在行动前将它们排除。”

头目流出冷汗，面前的这个萨科塔跟疯子一样，他四秒钟杀了九个人啊。他放下枪，谈判道：“看你也是个硬汉，不如这样，我们放下枪，堂堂正正来一场决斗如何？”

“我可以同意这个要求。你的量级远胜于我，格斗技巧却十分落后，并且肩膀有出血伤。你获胜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六，而且是劫持红云的情况下。”红云跺他一脚：“别又把我带上，我才不会拖后腿。”

“但是，我还是拒绝。因为还有一种百分之百胜率的方法。那就是……”

乌萨斯男人低头，看着胸前如同蚂蚁一样密集的红外线。不甘地弃枪，双手抱头趴在地上，等待驰援的警队将他押赴。约翰警长大步走来：“地上这些都是什么，谁把腐乳缸打翻了？好全体注意，收队。救护车可以开进来了。送葬人，你那枪离我远点。怎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扔了个烟雾弹，他们就互相射击，把自己射死了。”

“也就是说他们拿着手枪，把这个人的脑袋打得渣都不剩了？嗯？他们用什么做的枪管，烟囱？！把红云给我，我们要送她去医院。”

“你可以向我提起诉讼。”送葬人松开红云的眼睛：“但法官会判定我正当防卫的。这支枪也在拉特兰公正所与枪械所注册过。明天我可以给你看报告。”

“哈哈，你这小子还真讨人厌啊。”

送葬人摘下用别针固定在领口的窃听器，交给红云：“我看见房子被毁了，捡到这个，就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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