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八爺爺在睡夢中過世，享壽九十二歲。

早在這天來臨之前，爺爺其實已經躺在床上好一陣子，他本人宣稱自己沒什麼大礙，就是年紀大了整個人沒什麼勁起不了身，然而不若從前洪鐘般的響亮嗓門，早已隱晦地暗示別離。

即便年事已高，爺爺奶奶依然守著老家不肯搬去和兒子媳婦同住，也不想受人看顧，直到平八離世前一個月，進藤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忽然對塔矢說想暫時到爺爺家裡住一段時間。

「他們不願意跟我爸媽住，奶奶一個人也不好照顧，我在的話至少還可以幫忙出點力。」

「我也跟你一起住過去吧。」

塔矢從小無緣和祖父母相處，於是把進藤的爺爺奶奶當成自己至親長輩敬愛，對於一開始就在背後支持他們戀情的兩位老人家，他始終是滿懷感激的。

儘管嘴上一直推辭，但家裡住進兩個年輕人，確實減輕不少進藤奶奶的照護壓力，沒有棋賽的日子，塔矢和進藤想盡辦法婉拒各種活動邀請，和祖父母一起在家裡聊天下棋，共度難得的隔代天倫。

夜晚在家中靜靜停下呼吸的平八爺爺，臉上仍帶著淺淺笑容，奶奶欣慰地哭著說，有兩個愛孫陪他走完最後一程，老伴想必相當幸福。進藤也落淚了，這次他沒有錯過和所愛之人道別的機會，無可避免的分離令人傷痛，但他很慶幸沒有再次留下遺憾。

平八爺爺高齡離世，生平許多朋友都先他一步到天堂泡茶去了，因此喪儀治辦得十分精簡，在奶奶堅持下，省略很多不必要的程序。

葬禮結束後，進藤向棋院多請了三天假，整理爺爺在遺囑中留給他的那一整間倉庫，包含佐為的棋盤。

「進藤？」塔矢滿屋子找不到戀人，於是走到倉庫門口試著叫喚。

「在上面。」

順著梯子爬上倉庫閣樓，就看到進藤緊皺眉頭瞇著眼睛，在一大堆積滿灰塵的紙盒與木箱間奮鬥。

「這些全部都要處理掉嗎？」

「對啊，我請人問到一個滿靠得住的古董商，他說明天可以過來鑑價。」進藤小心把盒子打開後抽起裡面的卷軸，確認物品狀態是否完好。

「那個棋盤……要怎麼辦？」塔矢問。他知道這件東西對進藤的意義有多重大，只是不確定他打算怎麼處置。

「……我也不知道。」進藤臉上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按照棋盤的歷史意義，應該要送入博物館才對，但他無法證明那是從平安時代一路流傳下來，連本因坊秀策都用過的棋盤；若論私心，他想讓它繼續待在倉庫裡，不過總算願意搬去跟父母同住的奶奶正準備把房子賣掉；至於自己收藏起來……進藤心中又拿不定主意，不曉得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帶回家吧。」塔矢溫柔語氣中透露出堅定。「要是現在倉促決定，以後你也許會後悔。」

「說得也是……」進藤點點頭，接受戀人的提議。

「需要我幫忙嗎？」

「我這邊快差不多了，剩下那邊的箱子還沒打開。」進藤仰頭用下巴稍微比劃擺放在斜前方角落的幾個老舊木箱。

收到戀人指示，塔矢徑直走過去逐一開箱，再把看起來狀態完好、有價值的物品分門別類。

「這是……」

聽到塔矢疑惑的聲音，進藤從古董堆裡站起身，邊拍掉身上的灰塵邊走向角落。

「你翻到什麼了嗎？」

「好像是爺爺跟你爸的照片。」塔矢遞給進藤一本外殼嚴重褪色的相簿，然後從箱子裡再拿出幾本。「還有你的。」

「真的耶！」翻開泛黃的照片，進藤的笑容逐漸擴大。「是爺爺耶，還有奶奶，好年輕喔！」

「啊你看你看，還有我爸剛出生的時候。」照片下方寫著「正夫滿月」的字跡因長年風化變得淡薄，但仍能看出標註者當時的用心。

雖然是從未經歷過的時期，那些充滿年代感、像是歷史課本上才會出現的照片，對進藤來說還是極富趣味性，他一張張細看，從黑白漸進到彩色，年輕的平八藉由相機鏡頭記錄每個重要歷程，求學到結婚生子，歲月逐漸在他臉上留下痕跡，漫長平凡的人生最後濃縮成一本相簿，化為後代唯一有形的念想。

「你好像……比較像爺爺吧。」塔矢指著平八年輕時的模樣，氧化了的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但仍然能依稀看出被拍攝者的臉部輪廓。

「嗯，不過爺爺以前常說我長得像我媽。」進藤笑著說，完全被老照片吸引住的眼神像發現寶物般閃閃發亮。

「看起來爺爺一直都在認真整理這些。」塔矢輕嘆。

從按時間順序整齊排放和精心寫下的註記，不難發現那一本本相簿都是平八精心收藏的。

「把這些和樓下東西一起裝箱，送到我家吧。」或許可以為痛失老伴的奶奶捎去一點慰藉。

「那你的照片就帶回我們家囉？」塔矢舉起一本外觀新穎許多的相簿晃了晃。

「等等，我先確認一下……」

小時候的他應該沒留下什麼丟人紀錄才對，但為了保險起見，進藤決定還是先檢查看看再說。

「小時候的你真的很可愛。」朝氣蓬勃的大眼睛和陽光似的笑容從來沒變過。

「真是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有小時候可愛了。」對戀人冷哼一聲，進藤抱著相簿側過身繼續翻看。

塔矢笑著從後方攬住進藤，直接貼上他的背，越過肩膀和戀人一起回憶兒時。

「我都不記得有拍過這些了……」

看著從自己剛出生那刻起，命名、爬坐、站立、第一個踏步瞬間、第一次抬腳奔跑、第一天上學紀念，還有照片上父母及爺爺奶奶沉浸在幸福裡的快樂表情，進藤覺得有些感動，也有點鼻酸。

「帶回我們家吧。」塔矢說。他側過頭輕吻戀人額角，「這是你很重要的回憶。」

「嗯。」

進藤吸了吸鼻子，把屬於他的照片另外放成一堆，然後又往箱子裡翻出了些東西。

「這是什麼？」一整捆長方形紙袋被整齊地紮好，斑駁紙面上沒什麼顏色或記號，只能隱約看出分別寫著平八和博子。

「好像是信。」塔矢猜測。

「天哪！是情書！」進藤興奮得像發現新大陸。「爺爺跟奶奶的情書耶！他們兩個太古典了吧！」

「那個我看不要拆比較好……」塔矢制止了戀人亟欲偷看的渴望。

「可是你不會好奇嗎？爺爺寫的情書耶，還寫了這麼多……」說著，進藤又從箱子裡翻出一綑數量幾乎相同的信件。

「畢竟是他們的隱私，總是要尊重一下。」家教嚴謹的塔矢堅持不對長輩逾矩。

「好吧。」進藤噘著嘴，失望地將情書和其他相本堆放在一起。

一整箱的人生回憶，沒多久就被分裝清空。安靜瞧著裡頭空無一物的檜木箱子，進藤忽然開口：

「塔矢……」

「嗯？」

「我們也來拍照吧。」

看著因不解而神情茫然的戀人，進藤揚起嘴角。

「現在開始一點一點留下我們兩個的回憶，等以後變成老爺爺了，再一起拿出來看。」

正午的太陽透過閣樓木板縫隙照進屋內，幾束光線恰巧聚集在進藤身側，空氣中翻騰的粉塵圍在他四周旋繞紛飛，像層薄紗般柔和了線條，讓他整個人彷彿綻放出微弱光芒。

「好。」

塔矢入迷看著發光似的進藤，心想，他要把這樣美好的戀人完整保存在記憶裡，一輩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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