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克斯坐在木登上，狠狠灌了一口啤酒，无措的爪子挠了挠蓬乱的鬃毛，脸上尽是些错愕、讶异和苦笑。

库赛捧着一小碗补药，倚靠在床头墙板上，胸腹依然缠着厚厚的白布，但爬上脸颊的血色让莱克斯安心不少。

他轻嘬一口药汤，透过迷蒙的白雾打量着邻床喝粥的少年，以及有些不知所措的老板。嚯，这回真捡回来一个烫手山芋喽——库赛在心里调皮坏笑，其实他还蛮开心的。

昨夜店里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酒饮食物一下子就被吃光了库存，让老道的莱克斯也咋舌不已。于是天还没亮，莱克斯就顾不上他尚酒气氤氲的脑袋，往行商所赶着谈货去了。

回程路上，莱克斯抄了一条近道，心想着回去还能补一觉，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视线还是非常灰暗，莱克斯一头栽在了地上。一条腿横亘在小巷里，年轻的虎人一身脏污，衣冠不整，靠着墙根昏睡不醒，手里还攥着一支银白的哨笛。

“谁家的臭小子，小小年纪就出来鬼混当酒鬼…疼死我了……”莱克斯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喂，小鬼，醒一醒，躺外面容易生病啊！”莱克斯大手一挥拍了拍对方的脸，然而连什么回应也没有，少年只是睡着，眼睑微动。

“啧……”莱克斯挠了挠头，咬咬牙还是把少年扛到肩上，哨笛收进怀里，“臭小子，住宿费可是很贵的！”

回到了酒馆，莱克斯把江齐丢进了温水桶里，撩水洗去身上的污垢。

起初莱克斯还能叼着烟斗哼小曲，颇为悠然惬意，大概是想着大敲一笔。可没过多久他就淡定不住了，尤其是当虎人脸上的黑水慢慢流下，紧闭的眼帘抬起，露出那如同蓝宝石般纯粹，波澜不兴的眼瞳时。

烟斗掉进浑浊的黑水里，水花飞溅在莱克斯呆滞的脸上。

最终还是神子率先打破了卧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是酒馆吧，我认得你们。”神子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十分平静，莱克斯仿佛回到了礼拜堂里，“能和我讲讲，之前的事么……”

“咳，呃是这样，今早我出门接货，回来的路上发现您睡在西街的小巷里……我没认出来您，当是个，酒鬼……”莱克斯有些尴尬，几粒汗珠爬上了额头，“就擅作主张把您带回来了……您看……”

“……没事，昨晚的事你们就当没发生过。”江齐微微蹙眉，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您的意思是……”莱克斯小心翼翼地顺着话头说下去。

“这里没有神子，也不会有护教团。帮我拿些炭笔来”江齐深吸一口气，像是暗暗下了决心。

“我叫白麟，是店里新收的小二。”

收获假还在继续着，一到傍晚，小酒馆里就塞满了形形色色的酒客，欢笑声和杯盏交击的声响充满了温暖的小屋，热烈的氛围笼罩了所有人，没有人不享受这难逢的美日。

店里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连库赛都需要来搭把手。

本着江齐要求的“一视同仁”的原则，莱克斯就把他安排给库赛，一方面库赛还是有伤在身，有人陪着也放心，另一方面也是让江齐跟着库赛熟悉熟悉店里的活儿，反正也是他要求的嘛。

店里其他的伙计倒是对这位新来的“白麟”没多在意，旺季会招人来店里打打工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这位看着似乎和老板还有点关系。

“喏……这里是酒窖，麦芽酒啥的不够了就推个小车来这边搬……这里是后厨，吃食都是从这端上去的……”库赛带着江齐在酒馆的堂后转悠，江齐倒也细心地都一一记在心里，时不时向库赛问点问题。

“如果前台的接待不够了，你也要去帮忙的，嘛，就不要那么严肃了。”库赛看着江齐肃杀的侧颜，不由得有些担心，“你可以看看别的伙计是怎么招呼的。”

“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唔……如果，就是……我是说要是有人想对你，就做点僭越的事……也不是什么怪事”库赛有点艰难地措着辞，绞尽脑汁找一些尽量不冒犯的词句。

“僭越的……事情？”江齐的声音骤然低沉，紧皱起了眉，眼瞳微缩，身上的虎毛也微微硬起，冰封的语调出现了些许裂痕。

“啊……就是，这里毕竟是城市的，下水……你可能不清楚但，我们已经习惯了，你若是不想……”库赛眼见气氛不对，连连摆手，在心里暗暗叫苦：果然神子还是和自己猜的那样，怕是连黑面包都没吃过吧，这些事他能接受也是稀了奇了。

“无……妨…”江齐深呼吸，再度睁开眼时，往日的平静和淡然再度出现在幽深的眼底“我会按照你们的规矩来的。”

“嗯……你只管礼貌点拒绝就没啥事。”库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着这颇为俊美的身姿，心里早已脑补出了几十幕江齐被顾客明示暗示的场景了。

“好的，我都知道了，你……我有什么问题吗？”江齐看着库赛的眼神，从自己的头顶到脚底来来回回，难免心生诧异，也迷惑地环视自己周身。

“啊……没问题没问题，那我就去后厨洗菜啦！”库赛赶忙止住四下乱瞟，脚底抹油蹿了出去。

江齐看着库赛略显慌乱的背影，摸不着头脑，抬腿向外走去。

“那个……有什么事随时……随时叫我！遇上难缠的顾客也是！刚才，别生气啦，无意冒犯！”库赛又突然从酒架后面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

“……”江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倒对库赛稍稍生了点好感。

江齐站在前台，望着这一片喧嚣的人群，鼻腔里满是菜香和酒气混杂的奇怪味道，不免有些恍惚。

几个一看就是老农夫的虎人，佝偻着久负重物的驼背，一边喝着滚热肉汤，一边谈论着各种似是而非的八卦和小道新闻。

“你听说了嘛，教会在遗迹里发现的神迹……”

“那可是好东西啊！必然是父神的旨意，降下神力，卡瑞尔会一统德萨拉的……”

“听说教皇打算把它改造成神圣处刑罪人的工具，这可太……”

“……”

不远处的桌台上，壮硕的黑熊赤手抓起半条烤鱼塞进嘴里，飞溅的唾液几乎落在江齐的胸口，另一手举着一杯啤酒，含糊不清地喊着再来一杯。

摆着烛台的大桌上，莱克斯笑吟吟地从怀里抽出一沓纸牌，面朝下扣在桌上。坐在对面的狼人则是满脸狂热地搓着手，红绿色的筹码在他身前撂起了厚厚一摞。

“咚！”靠近门口地方传来巨大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木杯坠在地上，淡黄的麦芽酒撒了一地。两头年轻的猞猁扭打在一起，獠牙恣裂，喷着酒气的嘴里高声地喊着些什么，很快便被一群借酒喧闹的好事人围了起来。

谁不喜欢看一场现场直播的自由搏击呢？

江齐有些愕然地看着这小酒馆里的风俗画，低头擦拭围裙上的唾液。

“小伙计——给我来一杯葡萄酒，可以吗”一只娇小的狐族走近了江齐，把他拉回了眼前的世界。狐兽一边把玩着指尖一枚颇为贵重——至少普通人看来——的金币，一边有些期待地看向江齐，目光闪烁，“不知这些小费是否足够呢，我俊俏的，孩子。”

江齐看着他，没有说话。

天蒙蒙亮，人们终于结束了整晚的狂欢，歪七扭八迈着踉跄的步子离开了酒馆。忙活了一晚上的伙计们终于等到了休息的时候。

江齐和库赛头顶着头躺在铺满稻草的床上，影子随着烛火上下跳动，两人安然地享受着劳累之后的歇息。

“我说，神子大……”

“叫我白麟。”江齐冷冷地打断了库赛的话。

“好嘛，白、白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感觉怎么样？没有人提，那样的要求吧……？”库赛小心翼翼地问，目光看着天花板上那只往下吊的蜘蛛。

“你们，挺累的。不过倒也能算有趣，提这个要求的人嘛……自然是没有。”江齐闭上眼，想起了那个被自己狠狠攥住手腕痛叫出声的臭狐狸，轻笑了几声。

“有趣？怎么说？”库赛对这个答案显然没有多少预期，他看着蜘蛛顺着蛛丝，越来越靠近他的脸。

“有各种各样的人，酒馆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大有小。这些坐在忏悔室里可是听不到的。对了，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江齐睁开眼，也看到了蜘蛛，不由得皱了皱眉。

“啊……这个，是我不小心，从酒架上摔下来，撞倒了地上的木茬……”库赛心意微微跳动，即使这是酒馆里谁都知道的事实，他还是扯了个谎，即使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看来酒馆里比我想得危险呢……可要小心点。”江齐轻轻伸手靠近蜘蛛，隔空驱赶它上行。

“嗨，不是什么大事……那么，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只是想出来玩玩？”库赛仰头，只能看到江齐的头顶。

“……对！我就是来玩玩的！”江齐像是被毒虫蛰了一口，猛地一把捏死了蜘蛛，瞳孔缩紧，身体微微颤抖着。江齐的心里翻江倒海，库赛的话不偏不倚戳在了他的痛处，汹涌的愤懑和委屈涌上心头，昨晚的种种历历在目，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两个畜生，十恶不赦的罪人……江齐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夺走了他处子之身的二人，但紧接着一股更强大的恐惧和无力吞没了他。

就算找到那两个罪人，惩治了他们又能如何？自己的贞洁就能回来了吗？而且自己身为神圣的圣体，神子之身，本应是完美的榜样。如果教皇知道了自己的事……江齐不敢再往下想，未知让他心生恐惧。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一丝鲜血从被虎爪刺破的掌心溢流而出，江齐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过几天我就会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江齐罕见地，露出了虚弱的神情，语气中有一丝凄凉。

“啊，我…我去给你拿纱布……”库赛显然没有预料到如此大的反应。

他不是神子大人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库赛心理千万个不解，只是隐隐地对神子产生了几分好奇和，同情？原来纵使是位高权重无所不能的神子，也会有这般无异于常人的喜怒哀乐。

库赛的眼里，神子像极了一头受伤的小兽，绝望、痛苦且孤独地发出锥心的怒吼。

“来，纱布……都没事的啦，你想玩多久都行，我会陪你啦……”库赛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卷白纱，眉宇间写满了担忧。

陪我？你？江齐有一丝想笑，又有点说不出的触动。神子长这么大，最没有经历过的，大概就是同龄人的陪伴了吧。这么多年，陪伴自己的永远只有主教语调冰冷如机械的说教和称得上刻薄的要求和批评，他甚至几乎没有见过笑颜。他竭尽全力，不过是为了做得十全十美，也许这样才能从教皇那里得到一点点认可和赞许吧。

不知为何，江齐的心里有什么地方微暖，随不热烈但格外清晰，真切无比。

“嗯…好，你今晚也累了，一会就休息吧。”江齐只是淡淡地答应了，但伸手抽出了心爱的哨笛，“想听听笛子么，别人可没这么好运的。”

悠扬清远，温馨婉转的笛声里，这两个身份迥然的少年，头抵着头，在黎明缓缓升起的朝阳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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