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我曾認為我們是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

　　「還玩！把東西拿來！」

　　「等一下啦！」

　　秀知院初中部的頂樓樓梯，一名和我同年紀的男孩總是在那裡偷偷玩著他帶來的遊戲機或是看著一些不被允許帶進學校的週刊雜誌，一次又一次，我開始對這個已然被我記在本子上無數回的名字有了記憶。

　　石上優，我是這樣知道這名當時身高還沒差我太多的短髮男孩的名字的。

　　可能是因為氣味相同吧，因為嚴厲執行風紀的緣故，在我身邊的朋友用一隻手就能數出來，更別提再扣掉那些會在背後攻擊我的假朋友，真正能被我認為是朋友的人寥寥幾人。而這點石上也沒好多少，跟他說過幾句話之後，我就很清楚這傢伙的嘴巴有多不受控。儘管說出來的話都是正確的，但也因為毫無修飾讓人聽起來刺耳無比，這樣的他淪落到得要自己一個人偷偷到頂樓玩遊戲機似乎也是挺理所當然的。

　　通往頂樓的天台，我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而這裡也成為了我和他的聚會地點。我會在這裡抱怨著各式各樣倚仗父母身份亂來的學生以及自己取締他們的過程，同時也會有些情緒低沉的地抱怨其他人對我的惡劣行為，而他也會仔細聽我說完，並在最後提出一些讓我想掐他脖子的回應。

　　但這樣就很足夠了，因為他沒有因此把我疏遠、離開這裡。

　　這樣我是不是能夠認為他某種程度上是同意我的做法？又或者是不討厭我的做法？我不清楚，但我在努力不要和猜忌其他人對我的看法一樣去對待他，我不想去猜忌一個願意坐在我身邊聽我講話的男孩子。

　　「去做其他事情不是會快樂些嗎？為什麼要做這麼招人恨的工作呢？」一如既往，在說完自己之所以會在這種大家都在玩社團的時間躲在天台樓梯的原因後，他順著自己的經歷逕直刺破了我內心裡最難受的一塊。

　　去做其他事情會比較快樂這點我何嘗不知道呢？我也想跟烹飪社的同學在家政教室煮煮東西，也想跟裁縫社的同學聊聊自己做出了多麼可愛的布偶，我自己也很清楚做這些事情比當什麼風紀委員快樂多了。

　　我從小就是這副模樣，我清楚自己個性很彆扭、墨守成規、固執，也知道自己私底下被多少人說著閒話，也知道自己的東西被不知道多少學生亂搞過。

　　但在他問我之前，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情的答案。

　　受父母的薰陶，我一直認為循規蹈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從來沒有去質疑過。

　　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細細呼吸幾回後，從書中找到答案的我回頭說：「因為我相信，只要大家都守規矩，那全部人肯定都可以很開心的。為此，我一個人被恨也無所謂吧。」

　　我很清楚，憲法上的比例原則，如果是為了公益，個人的私益是可以被一定程度剝奪的。為了大家能夠變得快樂的未來，我一個人的快樂被剝奪是可以被接受的。

　　石上沉默了一下子，我從沒見過他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沉默這麼久過。

　　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話。

　　「那我會默默支持妳的。」

　　我背對他深呼吸了一口。

　　石上。

　　你從沒想過那句話對當時的我有多麼重要對吧？

　　石上。

　　你有想過一片黑暗裡的光芒，就算微弱，也會看起來無比耀眼嗎？

　　離開天台，一回到只有我一人的風紀委員教室，闔上門後，我抱著腿哭了好一陣子。

　　就算聽了我這麼多固執的抱怨，知道了我的彆扭作風，了解了我是多麼執拗的人之後，就算是默默的也好，還是有人願意支持我。

　　我好高興。

　　我真的好高興。

　　我真的真的好高興，你知道嗎？

　　接著，我越來越期待每天能夠在天台上遇到你，能和你聊上幾句，能和你抱怨幾句，能和你說上個幾分鐘。

　　直到那件事情發生，你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學校。

　　聽到了學生的嘈雜聲，身為風紀委員的本能讓我馬上趕到衝突的現場，在人群外望著內部，而我無比熟悉的的你坐在一個男生身上，毫不留情地揮舞著拳頭。

　　不對。

　　我不熟悉這樣的你。

　　我從沒看過你這麼生氣過。

　　我看過你對於其他人的惡行說過憤慨的發言，也看過你對我曾經檢舉過的學生做出尖銳的評論。

　　但我從沒看過你這麼生氣過，你也不是會這麼簡單生氣的人。

　　為什麼？

　　在你被帶到老師那裡做筆錄兼問話的同時，我一直站在老師旁邊擔任書記，一邊記錄下你說的話，一邊在心裡否定這些話。我認識的你根本不可能做出這麼蠢的事情，儘管你嘴巴很糟糕，性格也懶懶散散的，但對話間我能很明確感覺到你這個人根本不可能去跟蹤別人，倒不如說我認識的你更可能像是會自不量力阻止跟蹤狂的正義魔人。

　　「他們說你糾纏大友京子並攻擊她的男朋友，是真的嗎？」

　　我盯著做完筆錄、即將被你父親帶上車的你問著。

　　只要一句話就好。不對，只需要一個眼神就好，我只需要一個能夠讓我認定「你是無辜」的眼神就好，就算是讓我覺得事情有內幕也好，我只需要這麼一個跡象就夠了。

　　我會相信你，就像是你相信我一樣。

　　但你卻露出了我從沒看過的冰冷眼神。

　　「這件事與妳無關。」

　　我隱隱深呼吸了一口。

　　「是這樣嗎？」

　　拜託你，只要一個眼神就好。

　　平常都是我在依賴你，現在讓我能夠找個藉口幫你啊。

　　但你就這樣忽然離開了學校。　　

　　也不知道是因為不服氣，還是在我身上不應出現的對「朋友」的偏袒，在仔細閱讀完校規後，找出描述性文字可供解釋的範圍後，我在學務主任面前極力阻撓學校對於石上的留級處分。然後也不知道是我的運氣足夠好還是有什麼原因，恰好經過的理事長對我在走廊上引起的吵鬧十分感興趣，並最終讓石上免於被留級的命運。

　　除此之外，日子如同過往毫無差異。

　　我是說還沒認識石上之前的日常。

＃

　　而我們下次見面得要到高中部了。

　　我無法忘記我在人群之中看到留著一頭散漫長髮的你，散去了過往的銳氣，那時的你看起來比起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弱氣了不知道多少，活像是個漫畫裡總躲在角落發牢騷的陰角似的。

　　而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你變得比過去更加散漫，嘴巴雖然還是如以往尖銳，但已經習慣了在不熟識的人面前閉嘴。這明明都是很不錯的改變，在接觸過你之後我也能確定你和與國中的你除了陰沉很多，變得更懶散之外沒有差別。

　　在奉心季時來特地告訴我我嚴守風紀所帶來的成果，讓我知道自己過去所做的事情並沒有白費。我很確定，你還是過去那個嘴巴很糟但心腸不壞的男孩。

　　但內心還是有些賭氣。

　　我不明白當時你為什麼不依賴我一些。是我不值得依靠嗎？

　　不對，我明明說好不猜忌了。

　　那接下來該從何說起呢，關於我怎麼喜歡上你的事情。

　　從初中以來，我一直覺得我對你的感覺更像是對一個跟自己氣味相投的朋友罷了，僅此而已。為了朋友不依靠自己難過，為了朋友執拗幾回，為了朋友不告而別感到不理解。

　　我無法找出一個確切的時間告訴你，我是怎麼喜歡上你的。也許是你選擇不離開我的時候，也許是你說要支持我的時候，也許是奉心季的時候，我不清楚，因為當時的我也只認為自己的感情只不過是對朋友的好感罷了。

　　直到燕學姐的出現。

　　人們常說，生物只有在面對競爭時才能認清自己。

　　明明只是朋友，為什麼我會對你喜歡上燕學姐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明明只是朋友，為什麼我會對你說著燕學姐的事情歡呼雀躍感到惱怒？

　　明明只是朋友，為什麼我會對你你要跟燕學姐出去約會心理上不舒服？

　　明明只是朋友。

　　明明只是朋友而已。

　　已經不對了。

　　儘管我們還是朋友，但在我這裡已經不只是對朋友的感覺了。

　　可是燕學姐是個好人，而你也只是個嘴巴賤了一些、懶散的好人。我沒有理由反對你們在一起，為你們在一起感到噁心更是惡劣，我應該要祝福你們，祝福可能能夠得到自己幸福的你才對。

　　但我卻做不到，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做不到我心裡認為正確的事情。我努力在表面上裝著自己對你的感情無所謂，但我也知道這不僅僅不是長久之計，自己差勁的偽裝也早晚會被識破。

　　對，我得要轉移目標，我得要看向其他東西轉移注意力吧。

　　是啊，忍著，只要一直忍著，等到時間過了，痛感麻痺了，創傷自然癒合了，一切就肯定沒事了。

　　我不能夠，不能夠偏離自己的正確。

　　「太過於扮演好孩子可是會讓你錯過一些事情的喔。」

　　「咦？」

　　在學生會的辦公室裡，藤原學姐如此對我說著。

　　「所以，在愛情裡……」

　　「是不需要當好孩子的嗎？」

　　對啊。

　　印象中。

　　無論是那些小說，還是身邊的人。

　　在戀愛裡都不是好孩子。

　　無論是誘引對象對自己的看法，還是想方設法讓自己接近對象，這些從廣義上來說都不是「好孩子」會做的事情。

　　好孩子會禮讓，好孩子會遵守成規，好孩子會在意趁虛而入的評價。

　　但是，不這麼做。

　　「就什麼都不會得到吧。」

　　我得要做些什麼，讓你知道我的感情。

　　就算是被說陪你慢慢從失戀裡面走出來也好，被說是趁虛而入也罷，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肯定會再一次錯過你。

　　我曾經沒有伸出手去相信你，沒有把能夠理解我的你留在我身邊。

　　就算是兩條平行線，只要我不再只用好孩子的視角看待，肯定會發現讓兩條線完全重合的視角。

　　這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嗎？」

　　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了。

　　握住你摸上頭頂的手，顫抖著，緊張地將你的手放到自己熾熱的臉頰上。

　　「來我房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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