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30日

「那個出水口老是不去水，她就伸手去挖，摸到了毛毛的像是長在水泥裡的什麼，拉出來發現是一撮頭髮，就把它扔了，原來是頭髮把管子堵了！」

「然後呢？」

「然後她就再也沒回去過那家屋子。」

「咦？為什麼？」

壓低了聲音：「摸出來的頭髮是黑色的！可她，不是燙染了金髮好久嗎？」

陣陣的抽氣聲，日和覺得無聊透頂，那人邊說還時不時朝他的位置看了好幾眼。這麼一個晚上，他已經累了，人群的簇擁把他夾得喘不過氣，何況內容還這麼無聊？「窗外的樹影都比你們有趣，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呢！你們自己繼續玩吧！」他起身走開，人群寂靜之後又流傳起新的內容，一驚一乍，差點配樂，日和幫他們把燈關了，帶著惡作劇的笑，果真激起不少呼叫，燈火通明的別墅怎麼可能有講鬼故事的氣氛？還是黑點好，黑點他也舒服。他站在陽台上感到夏夜的風穿過他的身體，混漉漉的，這個季節才有的聲息。

他們嘗到了恐懼的甜頭，探向更深處。傳說在十二點時點燃三根白蠟燭，就能在鏡子裡看見前世愛人的身姿。此時未至零點，但也不妨一試，那塊不知道從哪個櫃子拖出來的大鏡正對陽台，日和從中看到自己的臉，他笑了，又是一番驚叫，掀開陽台的門，風吹滅火光，更多的黑暗降壓下來。他沒再管身後的屋子，專心享受燈火、樹影、風、月亮和天上的烏雲。這棟別墅建在近郊的地方，靠山，台階沿著凹下去的盤邊蜿蜒，樹林常年潮濕，夏天也很涼快，像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黑矛，日和就是從那條路上來的。

筆仙筆仙告訴我，這裡有鬼嗎？

他看到林中有白色的火，搖搖晃晃地飄出來。

有。

後來再沒什麼特別的事出現，燈一盞盞熄下去，人群把自己分別塞向客房和套房，日和無意留宿於此，道過別，朝來時的路折返，大學時光在開始的亢奮的瘋狂過後只剩下空虛和無聊，他打算下年再也不來了，叮噹如碎冰的聲音挾著風穿行而過，日和又看到那搖蕩的白火，正逐漸變大，就要向這邊來了。其實聽到的也不止他一個，他掃視旁側的人們，青白的臉疲憊迷惘，一副不知何夕的模樣。他踏進草木叢生的道外，探近鈴鐺揚聲的地方。

果然不是鬼，是人，一個人提著燈在樹蔭下看他，似乎不確定這裡竟還會有另一個人。日和在遙遙的地方喝道：「是你在這種地方搖鈴？」

人說：「⋯⋯嗯。這是我的工作，打擾你了？」

日和道：「⋯⋯工作？什麼工作是這種內容？」

回答：「保安？拿著這盞燈巡視到天亮，交給下一個人，我就下班了。」

「鈴鐺聲從哪發出來的？」

「燈。」

他走近去看燈，大支的手電筒用紅線纏了幾圈，繫著一個破舊的銀鈴在後頭，日和把它握在手心裡，小心地晃了晃。很響、很清，很容易被聽到。他把那團紅繩解開扔在一邊，再問他：「拜托你工作的是誰？」

白色的人把紅繩拾起來，「不知道。我路過這附近的時候，有個人拉著問我缺不缺錢，只巡這幾晚就可以拿到很多，所以我答應了。」

日和問：「你很缺錢？」

人影說：「我很缺錢。」

日和問：「為什麼？沒有存款，沒有存款總有朋友吧，在這種地方做這樣的工作，你不害怕嗎？」

回答：「沒有。朋友？⋯⋯也沒有，害怕，也沒有。」

日和說：「是嗎？我知道了。我不是什麼慈善家，你喜歡就繼續做好了，提醒已經夠多。你應該明白這都是提醒吧？還是說你是個笨蛋呢？」

「我明白。」

他把手電扔回去，瑩瑩的光中是張美麗的臉，這也算不得什麼。但他拉住了他的衣袖，張開嘴巴，說：「⋯⋯我好餓。」

日和停下來，帶著一刻的不可置信：「你⋯⋯難道是誰家的寵物嗎？」

實際上，是的。據凪砂的介紹，他以前在某棟「相當大的房子，房間的數量多到看不到盡頭，總是不會熄燈，夜晚跟白天一樣光亮」的房子裡生活，開始時坐在一個小房間的台子上，偶爾被帶到有兩個落地大玻璃窗的走廊，再長大是客廳，再長大、再長大⋯⋯就失去被展覽的資格，從房子裡出來了。

他很聰明，在後期的耳濡目染裡緊抓著學會了語言，好像有什麼焦迫在後面追著讓他明白箇中道理；他還明白不開口的必要性，這點大大延長了他在房子裡生活的年歲；這兩點都保證了他被遺棄以後生活仍能繼續。可惜的是：社會不能容納沒有身份和學歷的異類，至少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不能。

這樣的機會凪砂無法錯過，人在生存線附近並沒有多少選擇。日和提出問題：「你長得很美麗，像博物館裡的雕像，但是比它們鮮活得多。這可是足以置人於死地的的魅力，難道沒有人讓你跟他回去過？」

凪砂說：「有。但我不喜歡被觸碰。⋯⋯人的體溫為什麼那麼熱呢，我覺得很惡心。」

明白。他沒更多疑問了。日和讓他跟他走，「我會給你食物和住的地方，還會給你工作」，凪砂就跟著他走了。他的手像冬日的自來水一樣冰涼。日和想起來又說：「這個電筒可以扔了，那團紅繩和鈴鐺也一起扔了好呢？」

凪砂把電筒放下，口袋裡的紅繩團也翻出來放下，它們在樹林間成了不會移動的白火，像一個路標。

日和帶他到有街燈的路面，依稀遠處是車駛過，手牽著手一直走，一直找，終於在某條公路邊上找到留下的盒飯，三根香插在被夜風浸冷的米粒上，香灰已堆成了小山，凪砂看著土黃色的細柱慢慢燃燒，更多的香灰落下，他忽然感到肚子不再饑餓，而是被某些存於虛空的東西逐漸填滿。他好奇地嗅了嗅線香的味道，凝香撲鼻，比食物的香氣更加誘人。

「⋯⋯我在吃飯嗎？」

「嗯嗯，你在吃飯。」

「不用放進嘴裡嗎？」

「對你來說，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他恍然大悟，香灰落盡，他打了個飽嗝。

如此一來，房子、車子、 還有各式各樣的東西，弄來不是難事，火是生命的象徵，火會帶來所有東西。凪砂對生活模式的轉變接受得很快，他還沒來得及內化任何事，所以可以內化任何事，現在他到街上通勤，路過快餐店看到人用嘴吃東西，竟感到異常的奇怪。世界變成一個巨大的病原體，到處是需要扳正的癥狀，而他自己，倒成了健康的表征。這種對正確的爭奪且爭奪之成功不可避免地使他舒服，於是他更加拒絕和社會的距離了，或者說滿不在乎。

日和依約給他找到工作，在白日的制冰工場裡鋸冰。再久遠一點的年代，工廠前面有家鋪子，人們拿著麻繩把冰磚捆回家，那時凪砂就可以站在鋪面裡鋸，一定是一場美麗動人的風景，或會改變他整個人的命運。但早已不是那種時代，工廠前的路也不再被冰化下來的水濡濕，干躁而硬，踩在上面有緒聲。他站在充滿寒氣的白色房間動作的時候就想像那條長年被水淋過近乎泥濘的路面，是不是像他看過的某種盛在白瓷杯裡的液體那樣黑，有樹的香味，植被的質感，不走快一點就會陷進裡頭。地裡、地裡有什麼，全然黑而暖熱的，萬籟俱寂的大地的脈搏，噗、噗、噗，這樣極巨大的躍動，整顆星球的沉眠。

日和的懷抱也這樣熱。下午天邊密佈紅霞的時候，工場的冰機停止運作，日和就會來接他回家，他既溫柔，又熱烈，首先一個擁抱，然後貼在他耳邊抱怨種種麻煩事，凪砂聽不懂專業名詞，但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抱怨，就像知道日和不是人類而是太陽躲進地平線後的搖身一變一樣。他也抱住他，學習他的拍子，想像自己是塊已被鋸好的冰，接下來暗暗地融掉，也不會有人發現。在冰場工作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同事們對他愈發冰冷的手沒有意見，甚至說：「這真是雙好手。」

太陽從窗外曬進來把他曬得透明，他吐掉嘴裡溫熱的水，感到餘夏未消，或只是冬天不至。日和終於忍不住抱進他的背心裡了，他便問：「你什麼時候會走？」

「什麼意思？」

「8月已經過去很久了。」

「哈哈哈哈⋯⋯你真是什麼都知道啊。問這個做什麼呢？」

凪砂說：「我想我捨不得你。」

日和貼在他臉旁，對鏡子裡獨自一人的凪砂親暱地笑：「那麼⋯⋯等你死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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