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水今天带女朋友一起来哦，吃点好的哦？鱼介类新鲜，刺身烤炖，西式白汁都可以做～应景的烤鸡牛排也有……那边的小姐，想吃什么？菜单上没有的大叔也能做哦～”

香穗子扫了一眼贴了整整一面墙的手写菜单，不由得苦笑。

“我都可以……”

“还是您决定吧。我不知道，和往常一样就好。”

壮硕大叔在志水肩上重重地拍了一记，大笑起来。

“这样可不行！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总让别人做决定怎么行！太老实会被嫌弃的！虽然志水就像咱家的猫一样好养活，但是既然女朋友也来了大叔会全力以赴的！今天晚上还是多吃点肉吧，有油的肉补充体力，夜里肚子饿了可麻烦哪哈哈哈……”

“你少说两句！”

貌似是老板娘的中年女性从里面探出头来，嗔怪地阻止。

“是位漂亮的小姐呀～今天就吃西餐吧。牛排，奶汁烤菜，烤鸡肉沙拉，饭后甜点……就苹果派吧。你们喝什么？红酒？别看我们这里这样子，酒还不错哦～”

香穗子苦笑。不愧是夫妇，这用意也太明显了。

“酒还是算了……加冰的可乐，行吗？”

“没问题！志水君咧？”

“和之前一样。不过学姐刚从维也纳回来不久，西餐是不是……”

“我都可以！平时在家做饭我也会做日本饭菜，所以……啊！”

她闭上了嘴。她没事提在家做饭干什么，显示自己贤惠，还是生怕他不会联想？再说这么油腻的菜单，或许他只是想要拒绝罢了……她不安地低下头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没关系的。”

她不知道他说的“没关系”是哪个意义上的没关系，但是当着老板夫妇两人的面亲密地牵着手，她多少有些害羞。那两人明显注意到了，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嗨呀真是～咱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做菜去做菜去～”

周围安静了，香穗子才抬起头来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之外，店里只有一桌客人，看起来像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桌上摆着饭菜，不紧不慢地吃着。圣诞节的生意虽然不比平安夜，但未免也过于冷清了——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耳边感觉到了呼吸的热气。

“虽说是这个样子，不过大叔手艺不错。”

对方连名字都知道应该是常来了。香穗子点点头，想起老板说志水像猫一样，不由得弯起了嘴角。的确有哪里非常像猫，不然学校的某只猫也不至于以他为名——她有时候会偷偷抱那只猫，抱猫的话也不会引起怀疑。就算真的有人问起，也可以说是另一只糊弄过去——何况在不熟的人看来，猫的长相都差不多。

“香穗学姐……那个，你也觉得我不像个男人吗？”

他认真地问，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她看着他，想到之前的事情，脸渐渐热起来，拼命摇头。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那么，怎么才能让学姐觉得我是男人呢……果然是还不够吗……”

香穗子快吓哭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完全相反的理解。再想到老板夫妇的苦心，她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怕是看不到明早太阳的可怕直觉。

“怎么会志水君很有男子气的我没见过比志水君更像男人的人了所以——”

她双手合十，就差说“请放过我”——当然如果有必要，让她跪下求饶说这句话也完全没问题。志水静静地看着她慌张的样子，莞尔一笑。

“那就好。只要香穗学姐认为没问题，我就放心了。”

香穗子的脸烧得更厉害了。莫非志水说的和她理解的不是一回事么，他怎么可以这么沉静地说出这么危险的发言？月森从来只有被她调戏的份儿，她心情好心情不好都会调戏他一下，可是在这里情势完全逆转过来——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她羞得快要爆炸了，他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而且心情似乎还不错。

“学姐脸好红啊，是不是有点太热了？啊，把外套脱了吧，不然出去会感冒的。”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脱外套。一进门就被老板夫妇围着说话，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他的外套已经脱掉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她解开外套的扣子才想起她穿的是他的衣服，如果是那对夫妇，大概一眼就会发现吧？她又把扣子系上了。

“不，不必了……”

“可是看起来好热的样子。没关系的，不用担心弄脏我的衣服。我自己也经常会弄脏，脏了的话放进洗衣机里洗干净就好。学姐不需要和我客气的。”

香穗子很想说她并不是客气，但想到那对夫妇已经猜到他们的关系了，瞒也瞒不住，还是从心地脱掉了外套。他笑着接过，叠好塞到桌子里面。

“这样的学姐也很漂亮。不是衣服的关系，是人的关系。学姐就算是不穿也——”

“别说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他的嘴。他愣了一下，笑着顺势吻了她的手。

“真可爱。”

这次确实是被调戏了。她刚想说什么，老板娘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给他们送来可乐和咖啡。都是很大一杯，还加了好些冰块。

“感情真好～志水君一直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原来只是不带来给叔叔阿姨看哪……真是的，也太见外了！”

“所以这就是阿姨一直躲在后面看的理由？”

“讨厌，被发现了～我是早想来送饮料，可是看你们小两口甜甜蜜蜜的不忍心打扰～难得看到志水君这么开心的样子，不知不觉看入迷了呢，呵呵～”

“嗯，因为学姐回来了。”

志水的嘴角上一直挂着笑，眼睛温柔地看着香穗子，手里还握着她的手——香穗子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挣开。老板娘了然地笑了。

“异地恋很辛苦哪……小姐放心，这孩子之前可没带来过别的女孩子，规规矩矩老实得很哪～之前问起来，他说喜欢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我们都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啊～这下我可就放心了。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哈哈哈……”

她条件反射地看过去。他垂着眼睫，有些害羞地摆弄她的手指。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既然他们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好了……她悄然勾了一下手指，他抬起头，又对她笑了。

“真好啊，真好啊……年轻人还是多笑一笑才好，一会多吃点～”

老板娘爽朗地大笑着走进去了。香穗子偷偷望向那对老夫妇，不知道是耳背还是完全不以为意，他们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一次。

吃过晚饭，两人从店里走出来。确如他所说老板手艺不错，只是量大得吓人。为了不浪费她吃得有些多了，不禁暗自懊恼美食不利于保持身材——付账时她想分开付，可是老板和老板娘齐声说让女人出钱的话太不男人了，吓得她赶紧把钱包收起来，不敢再多说一句。

“接下来……要怎么做？虽然我怎样都没关系，不过学姐大概会想要做一些……”

“哎！？那、那个，我，我没有……”

香穗子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吃饱了就可以运动了什么的，她总觉得自己受了老板夫妇的暗示，很容易就产生那方面的联想——但这也不能怪她，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地连续运动过。

“那，要不要去海边？虽然可能会有些冷。”

她点点头，主动挽起他的手臂。志水的身边很暖和，触碰他就会觉得温暖。他们像一对恋人一样散步走到车站，又从车站坐车，下车后走到海边的栈桥那里。冬天的海很美，虽然会让香穗子联想到冬海，但在圣诞节的夜晚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海边散步，说起不愉快的事情是煞风景的。灿烂的灯火映照在志水的脸上，他微笑的侧脸看起来那么迷人。她痴痴地望着，就好像要把之前缺失的时间全部补回来。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有未来，但是她已经无所谓了。哪怕是之后被抛弃，有无尽的悲伤痛苦等待着她也好，只要在这个夜晚能感受到他的爱情就足够了——站着听完路边音乐家的即兴演奏之后，她仰起脸接受了他的亲吻。他的表情非常的温柔。

“学姐……我现在呢，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还不够稳定……以后，也可能会有伤害到你的地方。我不好请直接告诉我，骂我也没关系，不要跑到我够不到的地方去……”

志水闭上眼睛，一只手放在胸前，就像在神明面前忏悔自己一样。香穗子预感到他还要说什么，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他沉默了好一会，再次开口：

“我读完高中，顺利考入了星奏的大学，作曲系……就像之前对学姐说的那样，我在向着作曲家的方向努力。大学开始就自己在那边的公寓住了，最初是家里给了房租，不过也差不多从那时开始接到作曲的工作……工作挑战性很大，收入不多也不稳定，但勉强算是可以经济独立了……有时有朋友来玩，有时也会和朋友出去，土浦学长，不动学长，卫藤君，当然还有西君和都丸君他们……也……会和冬海小姐一起出去，不过我没有让她到家里来过，也没有去她家，其他地方也没有……我怕会……我……”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深深低下了头。她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地抚摸着。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声音颤抖地继续：

“虽然我没有对她……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很想要……很……痛苦……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是如果只是把冬海小姐当成满足欲望的工具，她未免也太可怜了……而且我想要的是学姐，只有学姐而已……学姐……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我一直想着学姐，很痛苦……但还是会想……想到学姐在别的男人怀里……我就……”

她抱住他。使劲抱住他。她想到他们在床上的时候他那些奇怪的表情，想到他说让她不要再推开他的话，想到他不知疲倦地向她索求——当时她自顾不暇没有多想，可是他寻求告解的时候，她真切感受到了那些行为背后深深压抑着的痛苦与哀伤。她认识的那个少年从未如此悲伤痛苦，他的悲伤痛苦全是因为她——可就算如此他也没有放手，也不肯让她放手。

“我知道那样不好……但是我能做的就是拼命克制自己，什么也不做，哪怕被说了不主动不像个男人，也不想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已经非常后悔了，为什么当时没有追着你问清楚……学姐突然离开我这件事，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无法释怀……我知道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但还是想要见到学姐当面问清楚，如果学姐真的对我毫无感觉，我也能死心……可是学姐也……香穗也那么痛苦，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一直痛苦下去……我知道那样做很卑劣，香穗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我想对你做什么，看到你和月森学长那么自然地相处，我也非常犹豫……直到最后我都在想，如果你反抗我就放弃……可是……”

“我不会反抗志水君……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想拒绝，一开始我就会拒绝。是我自己想这样……我拒绝不了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和莲……月森君分手，因为我发现我拒绝不了你，因为我还在喜欢你，我居然还在喜欢你……”

“我也……本来觉得肯定没有希望了，可是想到要和别的女孩子亲密起来，心理上就觉得无法接受。或许……如果香穗和月森学长结婚了，或许我也会……但是那样，那样的话……如果不是和香穗的话，我……”

他在发抖，身体也好，声音也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更努力地钻进他怀里，试图给他一点温暖。

“志水君已经很强了……我不行，我必须要有什么阻止我去找你的东西。如果我也可以忍受痛苦一直一个人的话——”

“并不是那样的。我不强，也不是能忍耐，虽然我也想那么说，那样说似乎给人的印象更好一点，但事实是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本来以为只是因为什么事被你讨厌了，我不太懂和人交往的事，尤其是喜欢的异性……可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说香穗和月森学长交往了……本来以为随着时间推移我就会忘了你的事，可是不行……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幻想中出现的女性永远都是香穗的样子……冬海小姐约我出去，听音乐会也好，看画展也好，也都很开心，但是没有想过更进一步……就连她向我告白的时候，我也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可以陪她出去，也可以对她好，甚至可以作为合适的结婚对象来考虑——对不起，但我确实问过同性朋友……他们说我只是不懂男女之情，如果有过身体接触或许就会慢慢产生感觉，我自己也怀疑过，可是实际上不是那样的……今天让香穗到我的房间里，我深切体会到，那种身体上的冲动我只对你才有……对她我没有那种感觉，就算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也并不担心会伤害她，甚至还暗暗期待，如果她无法接受能离开我就好了……我……很糟糕，香穗不用感到抱歉，是我不好……”

香穗子把脸埋进他怀里，摇了摇头。

“那么……小笙向志水君告白的时候，志水君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然后她就走了，从那以后也没再提过。女生们向我告白的时候，我完全……如果能婉转地拒绝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来还不止一次被告白过啊。那之后呢？”

“之后……和平时一样。”

香穗子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笑了。

“还真是……志水君真是受欢迎呢～”

“不……我……”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可以对香穗……学姐说谎，但事实就是如此。请原谅我。”

“原谅？”

“嗯……我没有直接拒绝是我不好，尤其是作为可能的结婚对象考虑，所以没有明确拒绝就更不好了。学姐……每次提到的时候，感觉都很介意这件事，如果我好好地拒绝就好了……如果我真的像学姐说的那样，只和男生们一起玩就好了……”

“……志水君就不怕我担心你是同性恋吗？”

她笑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

“那就只好让香穗亲身体会一下了。这件事香穗你是最清楚的呀～”

香穗子的脸又烧了起来，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却被他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扭动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马上不敢再动，生怕再蹭下去更招惹到他——他笑了，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

“是这个。”

那是之前的果汁罐子。他甜甜地笑着，又塞回口袋里——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能让他笑起来也不算坏事，可是实在太尴尬了——尺寸质地完全不一样，她怎么就误会了呢。

“学姐那么想要我的话，一会回去以后……”

“没有！不是！你别乱想啊——”

“好的～”

两个人又恢复了手牵手的状态。她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她，视线相交的时候彼此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想志水是第一次主动说了那么多话，那么艰难，却拼命想要传达给她知道。她似乎窥见了他日常生活的一角，住的地方，吃饭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他毫不避讳地主动说了冬海的事，她相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她想起他那种青涩的感觉，小心翼翼的，甚至会担心做不好——明明他什么都做得好。明明他那么好。

“你……就不问，我这几年……”

“学姐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不说，我就不问。而且，我并非一无所知……他们告诉我了。”

“他们？”

“月森学长和冬海小姐，还有其他人。学姐的事，时不时会听说一些……如果不想知道大概也不会知道，可是我想知道，关于学姐的任何事我都想知道。”

他的声音淡淡的，手却握得更紧了。她反握住他的手。

“所以，志水君都知道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我和月森学长一直有联系，他有时会提到学姐……参加了什么比赛，最近在练习哪首曲子，说你在学生音乐会里出场，虽然很紧张还是顺利通过小提琴演奏专业的考试……月森学长很少会说感情方面的事，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一说起学姐他就显得很开心很幸福，所以你们两个的关系应该很好吧……对不起，明知如此我还是……”

“……这样。”

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志水什么也没说，但是香穗子能想象到。如果想知道他的事，问冬海或其他人就能知道，但是她始终逃避着。原本事情不会变成这样，他们现在的关系也为世间所不容，可就算如此，她却产生了悲恋故事主角的错觉。十六岁，对恋爱还懵懂的年纪，没有恋爱经验，那时候做的决定就该影响他们的一生么？仅仅过了五年时间，他们才二十一岁，如果要痛苦到老的话还不如——

“不止这一个途径。冬海小姐也会说，她说学姐和月森学长很好，你们很幸福。她知道我喜欢学姐，所以才要时常提醒我，不能做冲动的事。”

他的声音始终缺乏感情，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眼睛看向远处，目光却没有焦点。香穗子想那时他在十字路口等着她，很可能见不到，如果见不到会怎样呢？那是绝望的等待，她非常熟悉的绝望的等待。她想起她为了防御故意说的那些残酷的话。她又忍不住抱住他。

“我没事。都过去了。我不会总是想这些。每天练琴，看书，查资料，还有作曲……我的时间不够用，我也没什么感情……没事的。”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没有感情的人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做冲动的事。志水是在安慰她，或者是为了引出什么更重要的事——她放开手，安静地等着。

“学姐要去见月森学长的话，现在就去吧。”

原来他始终都在考虑这件事。他说过，她可以回到月森身边去。如果她不和月森分手的话，这些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可是香穗子必须要去月森那里，即使感情的事可以暂时拖着，小提琴的练习也不能中断。她看着他，他有点寂寞地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她手上。

“这是我房间的钥匙。学姐随时可以来。如果不记得地点，就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没变，邮件地址也没变。如果没接到我会打回去的，所以没关系。”

她扑进他怀里。

“今夜我会去志水君那里的。不论多晚都会去。你等着我。”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在她的刘海儿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知道了。快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香穗子点点头，独自一人向月森家走去。她几次回头都看到志水还站在原地，在欢度圣诞的人群中，他的侧影显得那么寂寞。她忍着想要跑回去的冲动，加快了脚步。人流涌动，很快他的身影就从人海里消失了。她擦了擦眼角，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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