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要走……”

一身粉色浴衣的少年匆忙把赤色头发的孩子抱到了房间的床榻上，昏迷的孩子在梦魇中挣扎，手足无意识地胡乱挥动，每一下对于常人来说都是足以伤到骨头的可怕力道，但是对于丹波来说不痛不痒。

樱鬼给赤鬼不安分乱动的小身体强行盖上了被子，内心的愧疚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种药对于赤鬼来说顶多只是会让他浑身无力，但现在却仿佛沉浸在噩梦之中不能脱身一样，身体也还发着低烧，看来是受了非常严重的惊吓。

丹波太宠爱赤鬼了，尽管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做到斩断和人类武士的关系，却终究没有阻止他们最后的诀别。结果被小纮乘虚而入，下药让这两个孩子差点做了更不堪的事情。丹波知道赤鬼这小家伙虽然大大咧咧，却青涩到从来没让人碰他的身体，更加没体会过那些激起情欲的挑逗，被朋友这样玩弄，内心受到的创伤真不知道该有多深。

今晚丹波自己也另有计划，而且是复仇的最后阶段，他打算瞒着小赤去杀掉关白藤原兼家。

行动被这一变数打乱，焦急和愤怒冲击着丹波的内心，然而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终究是自己思虑不周，不应该归咎到别人身上。所以当小纮说要驾船带走渡边纲的时候，丹波并没有阻止，而是非常直接地把他打发走了。

“我不会容忍有人在协助我的时候，还想着给自己复仇，所以你现在给我马上滚蛋。我不知道你对这个小鬼有多少深仇大恨，但是你要带走他，我也不会阻止。”

金发的孩子只是摇摇头，嘲笑似的回应：“雪凌不也想报仇吗？大家做的都是一样的事，凭什么丹波你就是对的？”

“别废话了，我不想看见你了，今后你和我再无关系。在我想杀你之前，早点消失吧！”

“凭什么啊！你们鬼族就能和人类和解，我哥哥不过是来一趟京都，结果这些人类就把我们全族杀绝了！”

樱鬼忽然想起了什么，只是顿了顿，便轻声对着这个自己又爱又恨的小助手叮嘱。

“去找玄武式神吧，那个家伙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孩子拳头一紧，没有回首。

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丹波还是帮小纮把失去意识的阿纲背到了船上。但重要的是丹波顺手摘下了阿纲腰间的宝刀。渡边纲的死活对于丹波而言毫无意义，这把刀却不是什么等闲之物。

这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斩鬼刃”之一，源满仲的“髭切”。想到小赤居然和这样危险的武士交往，真是不可思议。

只是小赤要是知道自己这么做了的话，恐怕不会原谅自己吧。

“大哥……留下来……”

躺在床上时而挣扎的男孩子还在梦呓，稚嫩的呼声让丹波的内心非常痛楚，抚摸着赤鬼的一头短发。就算丹波一直罪孽缠身，面对这个弟弟还是会心软。他知道赤鬼口中的一声声“大哥”呼唤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看来连赤鬼内心深处最大的伤口，都被这场意外给激发出来了。

“我带着你来到京都寻找青鬼，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在这里立足，到头来却让你依然在失望等待。”

“后来，我追求着雫姬，不能陪着你。你这家伙一直很孤独吧，心里其实一直想要好朋友对吧？”

“我亏欠你很多，本来想在今天杀掉关白老头之前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让你陪我一起轰轰烈烈大闹一场。现在看来我这想法真是不对，我当初还答应青鬼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居然还要你陪我去冒险……现在也好，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

“你马上就能回去了，回到你爱着的人们那里去。我上个月就联系好了冬嗣和阿狼他们，明天会从村子派人过来接你。”

穿着樱粉色浴衣的少年店主对着赤鬼说完了最后的告白，俯下身子在赤鬼发烫的额头上亲吻，然后慢慢起身。时间不多了，即使一切步骤都被打乱，他也要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完成最后的复仇。即使去刺杀那个被武士、式神、阴阳师乃至军队牢牢保护住的关白大人，仅凭自己的力量很可能一去不回。就算那样，他也要实现自己的誓言。

纤细的身姿走下酒楼的木梯，环视这里的一切。这家店面倾注过自己的感情，更有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饮酒的美好回忆。然而今天过后，这一切都要离自己远去了。

两年前的夏天，当他和赤鬼初到这片土地寻找青鬼的时候，这家酒楼还不属于自己，酒楼的主人名叫雪凌。

藤原家出身的风雅男人对丹波一见如故，亲自推荐丹波当了七月祗园祭的主祭人。在那场持续了一个月的繁华祭典上，姿颜绝美的少年绑上头巾，身穿樱色的浴衣，站在长矛搭起的高台上，用纤细的手持着鼓槌，却能打出振奋激越的节奏，疾风怒涛般的震动总能把气氛推向最高潮，也让樱鬼的名号席卷了整个京都。

但最让丹波高兴的，还是他认识了一个偷偷溜出来看祭典的少女。

她叫雫姬，丹波喜欢上了这个扮男装的少女。明明知道她是关白兼家的女儿，他们相爱的前路几乎遍地荆棘，却不可自拔。每过七日，两人都在魂归桥边私会。不过丹波并不知道这事被好兄弟赤鬼记在了心里，甚至后来也模仿丹波这样把阿纲约出来。

然而，诞生于夏日的恋花熬不过深秋。有一次雫竟然失约了，丹波他一个人站在灰白的石桥上等到黎明，却不见那个扮成男孩的少女笑意粲然的英姿在桥面上出现。

永远，不再出现。

直到看到雫姬的遗笔，丹波才知道自己心爱的少女成为了祭品，在那个和丹波约定见面的夜里被迫自尽。

知晓凶讯的鬼王被逼到了绝望的境地，他没有哭泣，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再去主持典礼，不再开宴会，甚至连赤鬼都不愿意搭理，只顾在角落里一人喝着闷酒。这一切自然没逃过赤鬼的注意，耿直热血的赤鬼一怒之下把消沉的大哥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这副样子算什么，姐姐要是知道了会多难过！没醒过来之前就别来找咱！”

鬼族的头领似乎被好兄弟的拳头给砸醒了，不幸的是，被砸出来的不是好好活下去的意念，而是为心爱的女子复仇的愿望。他找到了夏天的时候赏识自己的老板雪凌，向雪凌摊出了所有底牌。因为雫的遗书便是雪凌转交给他的，丹波相信雪凌此举一定另有图谋。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而是有跟你谈判的条件。一旦我杀了那老头，现在的皇帝就可以亲政，下任关白一定是你，而不是被关白的儿子，那个被你故意安排到民间无法与你对抗的五郎太。你是不会拒绝这个条件的。”

“原来是这样啊，野兽复仇的火焰是可以烧毁一切的，何况是你，鬼族的首领。”年轻的老板敲了敲大折扇，凝望丹波满是樱花纹样的浴衣，那眼神充满了玩味，让鬼之王者觉得危险而不适。

“做掉关白对你我都有益处，你不应该有迟疑的理由。”

“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大的自信满足你的所有条件。京都兵力分布图在源赖光那里，虽然是个小毛孩却不是那么好对付，阴阳师主要是安倍家在掌控，其他的情报你有心自然自己能找到，至于通行的手书，我还真没办法帮你弄到。”

雪凌抽丝剥茧一般挑弄着丹波的内心，其实很多东西都是稍微玩弄手段就可以到手的，可他就是想要进一步攻入这个鬼族少年的心防，让他成为真正可靠的棋子。

“那你最有把握给我的是什么？”

“据点。”雪凌这回却毫不迟疑地回答，“其他的东西会随着情势变化而出现破绽，但是最起码你要有个可以观察变化的制高点。我知道你本人是非常有品味的酒豪，不介意的话，我把这座酒楼送给你。你知道的吧，我的这家店经常招待贵客，也有守城的兵士会来。你当上了店主，如果能让这里的生意更加繁盛，那么简直就是等着情报送上门来。”

人类果然可以是更加阴险的。丹波作为鬼族之王的见识，某些地方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人类老板，除了有一点小小的震撼以外，更是对雪凌佩服异常，只是他更想让雪凌知道，他丹波也不是可以被小瞧的角色。

“据点我自然会向你寻求，但是我之前开出的条件并不会有所改变。换句话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能弄到这些。”

雪凌微微迟疑，对丹波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激赏。

“源赖光不过是个靠你们藤原氏的荫蔽苟活的少年，他那边没什么事情是你们家不知道的，巡城和值夜的线路时间段对你来说就更不是问题。常驻京都的和今年新进驻的阴阳师的名单同理。至于通行手书，那东西我不过是多提一句，凭我的本事，谁能轻易拦住我？”

“真不错啊，我没有看走眼，丹波，你是个足以与我共事一起复仇的人物。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可是京城鬼族的领袖哦，复仇的事情一旦败露，被阴阳寮担保在京城居住的几千名鬼族都会死的。”

“我考虑过了，你是城南的地头蛇，既然是你安排鬼族在你地盘上做生意，肯定会把他们安排妥当。之前我还想大人你眼下生活顺遂，拉你入伙算不得仗义。”

“我被夺去了至亲，与被夺去挚爱之人的你相比并不逊色吧。”雪凌轻声呢喃着，放下扇子，缓缓走下木塌，他的手缓缓却不容置疑地托起丹波的下巴，望着眼前勇敢地与自己对视的少年。“那你记住，你现在要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你给出的价码。我不打算还价了，只要你能实现计划，我的‘复仇’也便能顺利完成。但是，你必须抛弃一切自尊，听从我的指示，如果做不到，你就要停手。”

“如大人你所言，丹波会将一切都交付给大人，只要可以实现复仇，一切都可以。”

樱红色长发的少年对着雪凌匍匐而下，跪拜在光洁的脚踝边，以示建立在合作之上的臣服。

“是不是即将扑火的飞蛾都这样绚丽呢？来吧，我拭目以待。”

那之后，接管了这座酒楼的丹波，给这个复仇的据点冠以大江山的名字，那是家乡最巍峨的山峰。他是个眷恋着京城这片故土的鬼，但是此刻几乎抛弃了一切眷恋，为了复仇陷入了两重人格的疯狂之中。

白天的丹波是京都最出名的酒楼老板，是赤鬼的好哥哥，光鲜亮丽，行侠仗义，是街坊间称赞着的义士。

而深夜他是京都最无情的杀人狂魔，故意接近贵族少女，约在京都疏于防备的地点幽会，然后在冷冽的月光下，少女们的高潮之中，忽然突出利爪穿透她们的心脏。

他并非无差别地屠戮着美貌的少女，而是他知道了雫牺牲的真相。雫和丹波的恋情被她的闺中朋友们，那些公卿家的女孩子们告发了，最后就被选为了驱邪的祭品！这些女孩和可恶的关白，才是把雫推向死亡的凶手！

陷入疯狂之中的丹波，在雪凌的指示下，一个个狙杀这些少女，而最后的目标是取下藤原兼家的项上人头，完成双方的复仇。

他还需要一个协助自己匿藏尸体的助手，于是雪凌替他物色到了同样在为复仇而潜伏的小纮，并且用很戏剧的方式送到了丹波的身边。小纮表现出色，甚至勾引住了防卫河道的式神玄川神将，没了监管，杀人的计划变得无比顺畅。十三个女孩倒下了，而最后的目标就是雫那个见死不救的父亲关白。

但是从头到尾只有赤鬼一个人完全不知情。丹波在疯狂的复仇计划进行的时候，没有办法面对纯洁的小赤，只要是和好兄弟在一起，就会怀疑自己卑劣。

果然还是不能让小赤知道自己的一切，否则小赤一定会恨死自己的。因为这段美好的回忆后面竟然充满了罪恶。

丹波缓缓抚摸着酒楼厅堂里的每一张桌台，做着最后的告别。走出这扇门，他就要义无返顾地为心爱的雫讨还回公道了。

空气中的轻微扰动传入了鬼之王者的耳际，仿佛是刀鞘相撞的声音。定睛一看四周却没有人影。

“我明白了，是隐形的符纸，你们的动作还真快啊。”丹波故意大声说出来，让利用神将留下的符纸单独潜入酒楼，隐于空气之中的少年顿时紧张起来。

“你带着的东西可不一般，有诅咒和鲜血的味道，和我手上这一把一样！”

樱发的少年抽出藏在酒架上的，属于渡边纲的那把宝刀。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本来已经潜伏成功的人着急起来，直接露出了破绽。丹波身侧的烛火倏然被忽如其来的刀锋斩灭，另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向丹波这边突袭过来，绀色的衣摆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显现。

两把双生之刃迎面对撞，仿佛擦出了火星。丹波游刃有余地挡住对方愤怒的攻击，一边打量着来人。这件绀色的长袍鲜艳而柔滑，明显是贵族人家才有的衣料。对方身后背着檀木弓和箭袋，让丹波不禁叹服这是个近战远攻都在行的家伙，而不输给丹波的秀气面庞虽然透出虚弱，却是充满了冷峻和威严。

丹波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顿时朝着面前的少年放肆大笑：“哈哈，我知道了，你就是渡边纲的主人，源赖光！”

京都左近卫将军出现在面前，这可是再好不过的猎物。幸亏小纮已经提前一步驾船离开，否则让他看到潜入进来的赖光，不知道又会是一番怎样的仇杀呢。

“那么，你就是丹波吧。藤原兼家打算今天除掉你，老实说，你的店外面早已经是陈兵无数了。只要你一走出去，就会身首异处了。”

刀身撕拉一声刮擦开来，着实一惊的丹波想要出去一探究竟，却被赖光手中的膝丸挡住了去路。

“你作恶多端，那些无辜女孩的性命在你看来不算什么吗？”

“和我心爱的女人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你也明白她们和渡边纲相比其实也不算什么。你这样闯进来我不跟你计较了，别挡我的道。”

“你把阿纲怎么了？可恶的鬼族！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就出去的，你只能在我的手上赎罪。”

“有阻拦我的勇气的话，你可以试试。信不信我可以胁持着你出去叫他们滚蛋？”

赖光心里明白情况不利极了，关白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口，随着刚才剧烈的动作，又进一步撕开。

年轻的将军明白自己今晚对兼家的行动做了哪怕一点阻碍，都是公开跟朝廷作对，那么父亲留下来的基业就会化为灰烬。但是赖光依旧义无返顾，让金时在外面预备拦住那些要冲进这里的敌人，自己用最后一张符纸潜入了这个是非之地，寻找着阿纲的线索。不幸的是赖光来晚了一步，小纮已经把昏迷的阿纲用小船运了出去。

如果之前那些少女的惨死都是丹波所为，那么阿纲在酒楼也可能遭到毒手，更何况阿纲从不离身的髭切都被丹波扣在手上。赖光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怒不可遏地望向樱发的鬼之王者。但是现在暴露了的赖光，不被丹波胁持为人质已经不错了，更何况是从他口中问出阿纲的下落。

“算了，来的正好。你我无冤无仇，不过，谁叫你是京都的将军呢。”

鬼之王者的右手凝聚起粉红的气焰，犹如早春对月绽放的樱花，惋惜着面前这不输给自己的美丽生命即将凋零。

“雫，再稍微等我一会儿。你会原谅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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