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宇治川随处白雪冷彻心肺，却意外保住了一个孩子的生命。

内大臣藤原兼家的车驾刚从京城匆匆赶回，漫长的仪仗队在雪中迤逦，车上铜铃响起来远远的就能听见，足够感受摄关家的气派威严。可是苦了这么多的随从，在寒风中忍饥挨饿拱卫着主人。终于看见藤原氏的朱红宅邸近在眼前，大家也都心生雀跃之感，哆嗦的脚步也都禁不住快了起来。

这天是内大臣心爱的女儿雫姬七岁生日，摄关家女儿的三五七自然是要搞得别开生面，兼家不仅要借此捞一大把礼金，而且要把女儿展现给其他公卿以求将来的婚配。

可是偏生今天安倍晴明和源满仲突然联手做掉了把持阴阳寮百余年的贺茂一族，京城大乱，百官都被急召上朝知会此事，完全搅黄了预定好的宴会。好不容易挨到退朝，窝火的兼家要求马上赶回宇治川的府邸，路上又因为大雪而耽搁了许久，这时候才走到家附近。

“哪来的小子！”

一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渺小身影跌跌撞撞迎面误入了队伍当中，被人群挤到，前面的人都被迫停下来挤作一团，影响到了后面的车辇，铜铃剧烈晃动起来，也惊动了车上的兼家本人，内大臣差遣侍奉在旁的管家去前面看个究竟。

“大人，是个孩子冲撞了我们的队伍，您看是不是赶走他就是了。”

“这么大的雪，哪来的孩子？”兼家有些讶异，稍微思索片刻，便掀开车帘要探身出去。

“内府大人您千万要小心！万一有诈呢？”

“这么多年来，我的好运可没有半点失灵的机会，如果现在有，那不是更好吗？”

话是这么说，兼家并非不会心存疑虑。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京城又变天了，贺茂家倒台了，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叛乱的安倍晴明和源满仲身上，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历次站队成功躲过无数风浪，在即将升任关白的当口遇到了这样的怪事，确实不得不防。

然而所有的疑惑，在他看见倒卧雪地中的幼童之时全部消散了。

“哼，你小子就是找死，快滚！”

跋扈的家仆们对着蜷缩在雪中的少年拳打脚踢，他被打到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一身破烂不堪的神官素服沾满血污和焦灰，粘着数片黑色鸦羽，青肿的手臂在雪地里保持向前的姿势，整个人喘息着挣扎着继续往前爬。

兼家心下一惊，被少年这清秀的姿容和依稀能辨认身份的穿着震撼，连忙制止了奴仆们的恣意妄为。

“你们真是长本事了，已经到了没有我的命令就对人动手的地步吗？”

“内府大人？！您怎么……来了……？”

内大臣没有理会，只是直接走向那动弹不得的孩子，蹲下身来与他相视着。

“活着确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让你解脱。”

这句话惊醒了挣扎中的孩子，虚弱的吐息也剧烈颤动起来，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拼命摇着头，伸出的手碰到了兼家脚上穿的乌履，紧紧抓住鞋面不放。

“那就是想活下去，对吗？”

少年刚要抬头，瞳孔立即失焦，耗尽最后一点挣扎气力，扑通一声扎倒在兼家的跟前。兼家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抚弄着孩子的头发，一边回头向着四周大声下达命令。

“打开后面车上的香料箱子，把这小子塞到里头去，动作快！”

“可是……那些可是陛下赐给小姐的贺礼呀！”

“没有关系，快点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自己捡到了一个稀罕的宝物。

一枚将来可以刺痛整个朝廷的猛毒之针。

两座贺茂神社起于高野之上，截流分道，遂有堀川鸭川两河进入经营刚满十年的新都。从那时起，贺茂就是京都的灵魂。

一百余年前，有位叫役小角的法师，驱使鬼族作为式神翦除妖魔保护人类，辅佐桓武天皇将都城迁到了现在的平安京。役小角是贺茂建角身神的后裔，他便开创了阴阳道的贺茂氏。贺茂一家执法严苛，毫不留情，一旦抓获妖怪必定极刑处置。他们为人类的生存建立了莫大的功勋，因此才得以把持阴阳寮百年不衰。

但是大家都在怀疑贺茂氏帮助天皇迁都于此并保护大家的真实目的，因为据说新都下面有冥府的大门。如果京城日益污秽腐败，或者被妖怪占领，那么贺茂家就会启动生死相接之地，清洗这座城池。

兴许是知道了什么秘密，亦或害怕最终祸及自身，役小角的手下前鬼和后鬼选择了叛变，支持另一名不服贺茂一族的阴阳师芦屋道满。在镇压叛乱之后，贺茂就把曾经帮助人类的鬼族也加入了捕杀对象，国土之内的所有鬼族都必须被诛灭，曾经定居于京畿的数千名鬼族被秘密拷打捕杀，与鬼族有牵连的官员贵族皆被处置，各地凡是长着角近似人类的妖怪，无论是否伤及人类都遭到驱逐甚至虐杀，市场里已经在叫卖鬼族的角和血。

人类与鬼族的战争一打就是三十年，鬼族与妖怪和不满朝廷的人类率领的叛军数度蹂躏东国，进逼京城，一时震动。如果再不改变局面，也许那座大门真的就要打开了。

直到，晴明和源满仲在今天终结了一切，贺茂一族陨落了。

“你是贺茂家的孩子，保宪的儿子光荣。”

内大臣的唇角扬起，颇为自信地向身后醒来不久的孩子宣告着。明明已经被救进了屋子里，小光却打起了寒战，全身疼痛是一回事，更因为察觉到面前的贵族远非救命恩人可言。

“您在说什么？”

“你无需掩饰，就算你不是，要是我们摄关家把你拿出去交差，说这就是贺茂的孩子，也没人敢摇头。”

“你是……藤原的……？”

“小光，看看这个。”

内大臣指了指内室墙上的符纸，中心的纹路散发着醒目的蓝光，不停闪烁着。

“这还是我从你父亲保宪手里求来的呢，如果有反应，就是附近有使魔。看来现在我家外面已经有人在盯着你了，只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宅邸，他不能随便进来罢了。怎么样，你现在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吧。”

“那么，内府大人不会是现在要拿我去邀功请赏吧？”

摄关家的男人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张狂得让小光几乎想起了已经消失的奈落。

“呵，你以为你是谁啊，拿你去请赏？你身边没有式神，也没有法术了，一文不值！说自己是贺茂家的孩子，怕不是要把人笑死。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贺茂家的人了！”

“大人！”小光愤怒地争辩起来。

“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须成为我们藤原家的人。说白了，是成为我的人。”兼家渐渐靠近小光的身边，强行玩弄他的下颌，拉开了少年单薄的衣领，在胸口周围上下其手。“你今后的身份名字……甚至一切，都要我说了算，不然，我不介意请门外那只鬣狗进来坐坐。”

小光惊讶于自己没有对兼家过分的举动产生多少畏惧，甚至要感谢奈落曾经不经意之中的用心。第一次见面他就被奈落做了一样的举动，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奈落给他的力量不仅仅能让他活着，甚至可以把握与衡量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大人说的，倒也没错……区区一个名字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要能活着，叫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是一个没有贺茂家少主身份的我，对大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安倍晴明这个人太死脑筋了，居然沉迷于不切实际的和平。人类和异族是永远不可能共处的，本质利益不同，任何和稀泥的做法都是白费力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杀光了你们贺茂家以后，安倍接下来就要和鬼族和谈了。”

“……那个叛徒！他怎么敢这样做！”

内大臣瞥了一眼因为提到仇人而异常激愤的孩子，接着说下去。

“我不希望这个国家被任何使用道术的人控制。无论是你们贺茂，还是安倍，我都很不喜欢。法术是何等便利，动动手指就能把朝政拿捏在手里，未免太轻巧，做事情就容易理想化，产生各种各样的不满。我可以帮你向安倍复仇，重建贺茂一族，唯独不能再让阴阳师凌驾于朝廷之上，所以你想活着，就必须答应条件，成为我的人。”

“大人倒是意外的诚实，扶持无依无靠的我去打倒安倍，之后你们藤原不就可以登上顶峰了么。”

“诚实的话从来只能对两种人讲，将死之人与真正的心腹。好孩子，你想成为哪一种呢？”

贺茂的少主笑得很惨切，知道在摄关家的天罗地网面前他根本别无选择，甚至怀疑活下去是不是件正确的事情。要是奈落还站在自己身旁，也许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会有足够谈判的筹码跟藤原一族交易，也能继续以少主的身份活着，而今一切都因为自身的弱小而消散了。

“贺茂光荣，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大人您。”

但是，活着抑或死去，无论如何小光的生命都与奈落融为一体。他发誓要重新见到奈落，哪怕忍辱偷生也要实现愿望。

“我知道大人打算赐给我别的身份，但我不想忘记这份忍耐于积雪之下的仇恨。我会另外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然后，尽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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