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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抵长安天师穷极众妙 束罗网昭仪劫争官子(1月18日更新,本章完,本卷完),1

[db:作者] 2025-07-29 22:11 5hhhhh 8540 ℃

“金角银边草肚皮,三线拆二有根基,压长托退都应记,切莫贪吃走小棋。”——围棋入门格局歌诀·佚名

“哎……听说金华公主寻仙结束,要回长安来了。”

“好事儿啊~我们主家黄昭仪指不定又要和她共叙见闻了呢,那时节,你算准日子……又可以松松土穴咯❤”绛红襦裙的年长侍女暗示起后辈偷腥故事,打不迭明笑起来。

“讨厌,人家明明就是嘴馋公主府上甜食罢了。”被前辈说出心事的茶绿色侍女气得脸红,又不敢发作,毕竟勾汉子的事情早就被别人知道了,要是得罪了她,说不准往后要穿小鞋乃至于身败名裂呢~

也是自己不好,忍不住那偷尝禁果的……嗯啊!

小脸更赤的她想到那肉鼓鼓的棒棒捅进蜜穴,不断带出汁水的快活儿,下面又要止不住潮湿意思了,只得假托要给主子送上茶饼的由头,从后厨小跑出去,端着木盘的她早已不是落魄人家被卖到六宫里的嫩雏儿,可每每来到主子身边,被她那剪水春眸打量,那魂儿都仿佛被摄住,像是在旁观一汪深泉,希冀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最末还是逃不开融入的情调。

正因为这种艳丽稳重的深沉气质,圣上才会对她宠爱有加吧,每每被招入宫中,惹得其他嫔妃嫉妒不快。肉欲翻滚的滋味稍去,名为小荷的少女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到主子的寝室外,敲了敲门,若是内里人影招手,她才可把物事呈入,否则,即使是抹茶空冷,亦不能擅自品用或者送进。

一切听凭主家吩咐。

这是她因父亲流放、无奈卖身为奴后,听闻的最多道理,那时的她尚且不懂乐坊教师的慈悲眼神,直到在府上出错、遭了皮肉鞭打,眼见更多笨手笨脚的穷人子女被施加严酷惩罚,这才感到庆幸。但至于反抗逃跑,常年奴化的教育令她甚至生不出这类悖逆心思。

得了主子手势,侍女细手细脚地开门,不发出一星半点多余噪音,低眉顺眼地托盘进入,轻轻放置在矮桌上,她两手置于膝上,收着下颚、弯腰一礼,卑恭地令眼神短暂地滑过黄昭仪的身上。

不可看得太久,为尊者讳,也包括眼神直视,也不可不看而退,那叫不敬主上、目无尊长。

无视于侍女自幼所受培训的丽人托腮沉肘,凝视棋盘,黑白之物遍布其上,侍女见识虽多,也懂些许对弈规则,可棋力着实不强,顶多能清楚这局棋已然下到收官阶段,黑多白少而已,至于中盘白棋疲于奔命,为黑子屠龙落败的变化,哪怕此刻昭仪身边摆有讲解棋谱,她也是不能明白。相反,她瞥见了昭仪对面的黄梨木凳上又攒了些许狸奴毛发,抑制好奇期间,只听主人说:

“小荷,你侍奉我已经有半年了吧~”

“敬答主子,正是。”

“后天记得和你的师傅雀儿一道随本宫去会客,以后府上茶盐专卖,就要你们盯着些了。茶水就放这好了,晚饭前,我这儿保持清净即可。”

小荷只因一句采购走动权利的提拔便欢欣鼓舞,面带喜色的她显然忘了主子既不爱养猫养狗,更不喜多蓄奴婢的性格,脚步欢快地离去了。

房内陈设奢华,但昭仪身边的物事倒是简朴,仅一盘烂柯,两坛棋子,一壶抹茶,数卷史书罢了,只听她低声沉吟:

“奇谋异术师鬼谷,男儿胆气胜荆轲,凛凛无尘少年郎,狂歌当哭饮博陵。”

尤物巧施手筋,联动先后劫争,逆转败北危局,将死大龙复生。任何试图挑战祂的存在,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失败,只因同类不临。

“琉璃耳目揽天地,昂胸腹中藏甲兵,国士无双如淮阴,伪游云梦风波定。”

……

秋日长安风光好,潼关函谷遥为墙。

臂张宛洛望北邺,社稷舆图臆苍莽。

朱雀大道为长安中轴,自其两侧,枫叶由绿转黄,又由黄至红。最后,那耀眼的朱红陡然一跳,于边缘间再闯入来客眼帘一层薄薄鎏金瓦片。辰时已至,洒扫仆役行过街道,各类香料丹雾起于豪富之家,烟气缭绕的华夏明珠顿时变得金碧辉煌,就像被罩在云霞里般,如梦似幻。

每逢秋日,经历了春耕播种,夏天操劳,农本社会的民众盼到收获季节,中华大地五湖四海、白山黑水间的庄稼果树正逢采集收割,以换作税吏手中的布匹丝帛,以及官员贪墨的钱财,再化为了这锦绣雄城中琳琅店铺里的件件营生:沉铜白银、亮金暖丝、西域香椒、印竺糖棉、苏麻离青……

民众紧绷了大半年的心神悄然放松,于这时节换上体面衣裳,戴上唐巾峨冠,登山远足,访友串巷。或许那行色匆匆的行人傍着年纪稍长的长辈正是他的媒人,腰包内揣着蜜饯冰糖、薄纱轻罗、零散首饰或者碎叶白璧一双,准备登上心仪女子家门,讨论婚娶之事。

家有小女初长成,那泰山老丈可不会轻允,须把求亲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学问一一遍历,稍有不合,则婉言拒绝。至于自家闺房千金的苦苦哀求、寻死觅活,则置若罔闻。新昌里的客栈中,大江南北的赶考书生源源不断,任凭长安本地人家挑选,万一给他选着一个未来进士,那黑户变朱门,富户披官皮,两相得利,故此,长安人家的女儿向来不愁嫁,自不会轻易过门。

求亲被拒的大好男儿亦不必垂泪,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回头到东市上走一遭,斗鸡赛狗,把酒言欢,行令作诗,就能重焕欢颜。若是时来运转,因这等奇技淫巧的微末本领被皇亲国戚、豪富勋贵看上,也可保得衣食无忧、后代蒙荫。

以如今圣上喜好宴游的脾性,这可是胜过科举考试的捷径,只要把主家伺候舒坦,随便放一任毛孔流油的肥差出来,再走过从前伤心之所,便可无视那“前丈人”的尴尬攀扯,叫那旧日红颜啐一口“薄情郎儿”,空自幽怨。

每年秋天,悲歌欢曲在酒肆巷陌中广为传唱,作为街坊邻居的谈资,歌中之人徒留怅惘。歌外之人却恨戏不长。岁岁秋日,从贞观唱到天宝,从天宝又至咸通,箇中戏剧如走马观花,旧曲腻了谱新调,陈词厌了换鲜歌,情节无非故事。

灌了两口茶砖渣滓和野刺子泡的褐色苦水,又囫囵吞了三四嘴豆腐坊里新制的咸豆豉,胜业坊的泼皮无赖们就来到古寺巷锦华楼外,他们没胆子结为帮派、去平安里以保护之名收取资财,亦没有勤快到去正经商户手下做个打杂活计,整日除了斗鸡赛狗打架生事,便是做些坑骗外地旅人的龌龊事情。

今日,他们老大又听了锦华楼要开戏演舞,估摸着要有贵人回长安,那亲朋旧友自然为其接风,这些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无赖家伙只要到时在旁讨个口彩,说不得就能得些赏钱,即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恶了贵人,那锦华楼的林娘子忌讳事态扩大,也会用吃剩的麸饼麦饭把他们打发走,相当于白赚一顿伙食。

这不,诨名赵小六的小家伙便已眼尖手快地拉着几个同伴抢先一步,正要开口想段打油浑曲儿,讨要赏钱,不想没出巷口,就被王老大一把抓住,强行把一干人等连骂带拽、喊了回来,正当这帮没眼力劲儿的小弟疑惑时,王老大曲起手指,一人脑瓜上敲了一下栗子,低声斥道:“叫你们多学点衣衫制度、车架等级,那香车宝马,是公子王孙们才配用的!车是白铜镶玉车,马是室韦枣红马,还足足有八辆车驾,要是你刚才用平日挤兑富户的腔调说话,早给人家废了。泼皮浪仔不动脑子,一辈子都是泼皮浪仔。”

“那老大,我们这辛辛苦苦绕了半城过来讨赏,不就白来了吗?”

“你懂个球!来客越贵,这排场越大!吃食也就越多。”

“那贵人吃食和我们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她们用金筷箸吃饭,真能漏些贵气出来?”

“笨!你当她们和我们吃饭似的,恨不得再长一张嘴,自然是小口尝个味就好了,那剩饭剩菜,弃之可惜,到时我问林娘子要些甜酥糖饼,卖了吃了,都是便宜。”

“高!”

“妙!”

“好!”

王老大听了这些马屁自然不会沾沾自喜,贵为名门之后的他因祖上牵连武瞾乱政,早在玄宗年间就家道中落,举债度日,复利滚利,至他这代业已给色目人盘剥得要上街做泼皮营生,真是家门不幸。还好因眼界宽广,当了泼皮头目,也能在这些小小乞儿、不良子弟前充充门面。

话语间,那居中车架正好掠过巷口,那车架形制仪轨均是不俗,若飞鸾振翅,车辕高大,底盘低矮,横轴宽大,后粗前细,两匹突厥宝马并鬃抬蹄,毛油肌肥,神态超凡,一匹毛白堆雪似的卢,一头乌骓复生胜黑土,一等一的名血贵种。

刹那细瞧,这居中车驾竟然并非镶嵌白铜美玉,而是镀着一层流银,亮如铜玉,全无氧化踪迹,多半是从富银寡铜的瀛洲进口。车马行驶间,车盖下沿风铃响动,提醒闲杂人等远离,车窗敞开,珠帘碰撞,那声响更为清脆销魂。

只一瞬,王老大和他的伙伴们就捕捉到了车里贵客的模样。那女子贵气逼人,五点豆蔻红指轻慢地搁在窗沿上,却不失礼节优容,白玉般的芊芊手指后是柔滑纤嫩的手腕,笔直而光滑的小臂,短袖窄衣下玉雕般的躯体上覆着一层墨黑天竺纱衣,应是时下流行的胸衣款式,取代了守旧的肚兜儿,更能勾勒胸型。假使说,他们见过平安里内的头牌花魁妩媚诱惑,撩拨冲动,让人想亲近抚摸,按压在身下冲刺抽插、注入精元。那这女子便是宝刹佛寺里彩绘的飞天深女,魅惑仍存,但更心仪那一派庄严宝相。那女子年龄约莫二十多岁,身材玲珑有致,屈颚弯眉,撤肘回厢,挺立圆润粉融酥胸,分明是快速掠过,可她的动作却慢得叫人着迷,优雅抬放间白皙藕臂自成气象,春葱手指收摄于掌心,令人心神摇曳。

“金华公主驾到!”

“竟然是公主殿下!”

这排场虽然华贵,但青衣洒扫之类的仪仗却不曾出现,有违礼制,而更让人惊奇的是,那短短一瞬过去时,在公主的对面位置上,厚实绒毯上赫然坐着一名年轻道童,他唐巾鹤氅,衣着却不显得肥大宽松,来寓意那包藏乾坤、隔断尘凡,直领潇洒的道童穿着道长服饰,自然脱俗,再回味那英俊长相,风流跌宕,若换儒服,那便是白衣卿相,如穿僧袍,也可谓玉稚沙弥。和他一比,这些个小袖短衣、肤黑齿黄、脸油皮疹的街溜子,简直是判若云泥,不禁纷纷自惭形秽。

“什么公主寻仙回长安!不就是又去收了这新的面首!嘿,想不着公主殿下原来好这口,喜欢吃嫩草。这道观可真是个好去处,想当年玄宗,也是先叫儿媳杨玉环出家、做那劳什子道姑!然后么……”

站在巷里吃尘的俗人中突兀地传出个公鸭嗓音,编排起了金华公主的丑事,王老大环视一下,居然是跟自己混的一个杂役小弟说的,不由又惊又惧,连忙揪起那人领子,不想这因店里遭灾被迫入伙的家伙确穿了个假领子,两人一番怒意拉扯,在小弟们劝架中讪讪放下拳头。

“谁叫你这么说的!给了你多少赏钱!姓杜的,我老王收你吃饭,可不想你哪天犯事儿,像条狗般死在东市,还牵连其他弟兄!”

“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可是你教我们的!”

昔日家中产业不小的落魄商贾子孙挥挥袖子,拿出一串开元通宝,绿了一片眼珠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熬过长安城的这个冬天,家里老母幼弟,哪能少了煤炭柴火,只见这不知被何人收买的传话筒,压着声音对同伴们正色道:“只要你们拿了赏钱,每传一次就有十钱,当然谁要是拿钱不办事,休怪我无情,那孙弓手可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哼哼!那牢里的泡饭可是水里兑米的,自己掂量掂量。”

其时一斗米约莫两百钱开元通宝,传谣一天下来,就能有一斗米收入。世道混乱,如不打点,遭了牢狱之灾,就算不受皮肉之苦,光是喝个一旬米水就能叫人瘦脱形了,自不能平白拿这烫手钱。只见几个穷得补丁都遮不住腚的汉子立刻响应,杜二狗当即把他们编为数组,互相监督,拿钱四散,从者跟上,一会儿之后便空留一个韩姓孩童和王老大于风中凌乱。

“小韩,这钱你不拿?”

“不拿,那兼职算命的说书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很信他说的话,生怕乱嚼那漂亮大姐姐的舌根,命给不明不白地丢了。”

那雕楼临街雅间里,宾客将至,瑶台琼室、银屏金屋的长乐狂歌,即将开始。

将公主殿下护送到长安后,老黄和薛军头也暂时得了假期,结了差事,此番未曾和公主殿下同行,换了人手的侍卫们并未大张旗鼓地随李淑婉进入锦华楼,只是戍卫一层,由数名习练武术的女官陪着公主与那道童前往楼上雅间。她们乃是按照武媚年间训练梅花内卫的法子练出的好手,这些被宫中收罗的孤儿自幼在死囚身上磨炼杀人技,各个冷若桃霜、不发一言,足以护得贵人周全。

锦华楼并非孤楼,由三处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人头蹿动的街道,景色极佳,一向是长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自从换了东家,这楼宇重修加盖,高峨挺立,与小雁塔相仿佛。时人震惊其建筑造诣,户部主事、工部侍郎都曾来敲打油水,但无一不灰溜溜地走了,盖因其东家的背后人正是这两三年来圣上的新宠。而她亦不独揽这处花花胜地,与朝中诸多卿相分红好处,利益均沾之下,这锦华楼隐然握有了长安第一酒楼的美名。

正是: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接轩,翠帘飘悬。微醺醉眼上青天,万叠秦岭彷亲见;勾惹吟魂曲江池,白马渡口若膝前;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斜柳明宫边。

重新修整过的锦华楼主楼共有七层,每一层都需一定身份财帛方可入内,一层白身进出,三层豪门商贾,五层三品大员,至于最上层第七层,号称极乐之宴的宴会大厅,目前为止,还不曾有贵客能够踏足,向来空置不用,为长安城大街小巷的好事之徒们背后议论,而今日,为了欢迎金华公主归朝,它将展露身姿。

今日赴宴客人并不限于金华公主和二娃,还有一干达官显贵、功臣弟子,故此暂且不开,先至那六层皓朱厅用茶赏戏,此地名副其实,家具陈设俱用朱红配色,衬得大方喜气,又混有数件金绿苍翠器皿,不落乡土。

一入大厅便见六展高大立屏竖立,围住正中三块板足案,厚绒地毯可叫来客于玄关脱靴,以素足踏入其中,若有狐臭脚气,林娘子察言观色间就会令两名侍女借疏通腿筋之名喷香盐浴,悄然侍候,而受洗者碍于身份,自不会胡乱发作。屏风外贴墙两侧陈有三彩柜,四只纤细兽面腿,柜顶盖加大为整个柜盖,身有秀气花饰。

高脚板足案旁放着六章月牙凳,凳面为半圆形,四条雕花腿间坠以彩穗装饰,与周围华丽服饰的丰满侍女们气质协调一致。适才不和公主过多言语的林娘子作了叉手礼,卑敬道:“奴家敬问公主殿下,等候开宴时茶水,是否和上次一致?”得了李淑婉应允,才叫茶道侍女烹水煎茶,严格依照陆羽茶经内记载的法子:“一沸调盐叶,二沸时出一瓢水、环激汤心、量茶末投于汤心,待汤沸如奔涛,育华”。

心事重重的二娃不欲多看这侍女炮制茶茗的优雅工序,饶是那轻纱裹体的茶花女优雅举止,也难消他心中担忧被擒大哥一事,数日前他在庐山中再度施展醮术,将藏灵符中李淑婉的喜魄还于正体,又开了一些药方替这贵胄恶女调理身体。恢复清明的她极力邀请神算子先生入朝,亲自为她的父皇献上延寿丹药,坦诚为了扳倒当朝奸相,需要二娃辅佐。

这公主求得延寿丹药的消息已然被韦保衡一党所知晓,而某些恶意中伤李淑婉名胜的小道消息在韦党爪牙的运作下于这长安城中不胫而走,好一些地说是公主未能完成成命,坏一些地开始膈应她私收面首,更有些胆子大的收钱传谣者甚至编制出了公主想借献丹谋害圣上的无稽之谈。自然,那些过激言论和其制造者被执金吾捉去填牢底,以保全天家脸面,而清流、公主和少数勋贵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这接风洗尘之宴,便是他们与会之所。

而为了集结西域火娃、两广水娃、中原铁娃等一干兄弟,他自然需要找一个居中位置行事,两相考虑,二娃答应了李淑婉的邀约,以得道高人身份、与她共赴国都。未曾对天子千金泄露第二重原因的二娃使出仙家手段与飞鸽传书,确保其余葫芦兄弟得到传信,只是内里忧愁还是较从小善于察言观色的李家公主瞧出了破绽。

待蒙顶石花烧煮完毕,侍女将这源自剑南雅州名山的茶水倒入杯中,托盘呈上,并肩而坐的李淑婉这才右手推盏,予茶给他,按照当朝礼制,以左为尊,公主肯定是坐于仙童左侧,而尽管唐朝胡风甚浓,不似后世那般讲究贞节牌坊,贵为天家千金的李淑婉愿意屈尊纡贵,与二娃共桌饮茶,也是一桩奇谈。

“莫不是这两人间真有些什么猫腻?”

伙计面前泼辣利落的林娘子于贵客身前反而是彬彬有礼、行坐自若的体贴形象,她面若桃花般地向二娃亦打过招呼,丝毫不露轻视之意,决意暂且转过话题,于是恭敬地向两人行了跪拜礼:“请公主殿下原谅则个,昭仪她昨夜染了风寒,头晕闹热,身体不适,今日恐不能依约赴宴,故特遣奴家致歉。”

林娘子跪拜期间,臀部紧挨着罗袜包裹的脚后跟,行礼时,提腰令臀离开脚跟,接着膝盖前倾,跪至地面,于礼仪上完美无瑕。“不必多礼,替孤转告昭仪,孤云游仙山时,昭仪亦贴心嘱托,回到长安设宴洗尘,已是厚爱,无须致歉,还望她保重贵体、早日康健。”

“我竟忘了这种细节!”二娃恍神,察觉自己忽视了谁敢叫李淑婉先等着宴会这种明显的突兀之处,显然是在和猫类精魄斗法、担忧大哥状况的状态中沉浸太久,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猜出设宴的主人身份。

他轻笑一声,接过金华公主递来的茶水,吹拂了两口热气,慢慢品味着来自巴蜀的独到茶茗,退了热力的水中茶叶外形紧卷多毫,颜色鲜绿润嫩,内质馥郁芬芳,滋味鲜爽,浓郁回甘,不愧皇家特贡。

“仙师心神不宁,可有烦心事情?仙师救我于那叛徒侍女,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要能助力一二,我绝不推辞。”

见时候尚早,知趣告退的林娘子和此间侍女均回避于厅外,只留目不斜视的梅花内卫矗立,李淑婉自拿回喜魄后就不再于二娃面前拿捏身份,虽不伏低做小,但那平辈相交、恩公相待的态度也叫仙童话语柔软了些。

“不瞒殿下,贫道只是担心药方能否调理成功,毕竟殿下喜甜,那草药一向腥苦,唯恐令殿下脾胃难受。”

似是应了后世爱令智昏的名言,李淑婉这阅男无数,品枪过百的浪荡公主居然脸颊泛粉,轻哼道:“有劳仙师费心了,待会儿说服我的盟友,又要仙师出力,不如在圣上延寿前,请于孤的宅邸内暂且安身。”

“多谢好意,但怕有损公主清名,贫道于公主府上左近屋内暂居即可。”

身负千里耳神通的二娃一路上听闻凡人的窃窃私语,已然明白政敌们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会给予他们破坏自己救世济民大计的机会。李淑婉眼神一黯,压着失望,哀怨道:“听凭仙师意思。”

两人闲聊间,二娃试探问询金华公主除却爽约的东家黄昭仪,此番还会有什么人物为她接风洗尘,金华公主巡视左右,虽有内卫遮挡,但依旧凑近低声向仙童解释皇族密辛:“那韦驸马之所以得势,乃是因为他娶了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同昌公主李芸,听府里老人说,父皇得到从太子即位九五的消息当天,从不会说话的李芸开口对父皇说了‘得活’二字。自此,我姐姐便是掌上明珠,去年咸通九年,那场同韦保衡的婚宴可是冠绝我大唐百年的不世庆典。”

“这个贫道省得,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犀角象牙、装翠宝石不计其数,除此之外,金龟银鹿、如意枕、鹤鹊枕、龙凤帐、九玉钦、琴瑟幕、文布巾、火蚕衣等,不一而足,至于等闲钱币绸缎和豪华器具更是数之不尽。”

二娃轻吐一口气息,再冷了冷茶杯,像是亲眼所见那场盛宴一般,只听李淑婉补充道:“没错,那韦保衡出身京兆韦氏,也是名门富豪之后,两者强强联合,把持朝政,就算是得宠的黄昭仪发帖,内言接待一事,经文清流于过去一年多党争不利,屡遭打压,和我提议合作,但如今求仙归来,需要验明真伪,才肯表明态度。”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只送些礼物来聊表心意,派个门生支脉来为你撑撑场子,再选个合适持重的中间人试探于我咯~等得其回报,才敢孤注一掷。”

公主痒呼呼的吐息撩得二娃有些不适,但他仍旧顺应对方的话头给出了自己的分析。聪明人间对话只说一个话头便可,李淑婉暗露赞许目光,亲自为自家师爷倒茶,二娃敬谢不敏,自行又倒了一杯。

“话虽如此,先皇第八子李洽与我交往甚厚,作为叔伯,可能在父皇宣我入宫前赴宴祝贺。武宗灭佛,宣宗开释,去年法门寺迎佛骨,又让我父皇打开了崇佛的口子,也是希望能以佛门神通延寿健体,但士大夫一向鄙夷源自天竺的僧尼,为寻求贤良文学的支持,亦可能与会。”

“那可叫贫道有些吃味了。”二娃洒脱一笑,李淑婉仿若春心跳动,避过头去不看,平抚心绪,连忙道:“我晓得仙家手腕,那些秃驴尼姑定在仙师手里讨不得好处。”

尔后,果不其然,各色银块金锭玉器宝石在送礼宾客们的名刺帖子中堆满了玄关,惊诧于二娃年轻面貌的儒生们一一落座,座位桌案由林娘子布置在屏风外,蓦地,第六层大厅外一声高喝,应门小厮卖力唱道:“怀王李洽驾到!”

唐朝宗室制度经过玄宗年间改变,已然大变模样,早年皇室宗亲可于地方锻炼政务、招纳幕僚,而李世民建秦王府、杀兄逼父、祸乱继承的历史教训为唐玄宗李隆基汲取,自开元之后,所有封王都被困锁在大明宫中、长安城内,无皇帝旨意不可出京,更没有正经职责在身,不得不成为富贵闲人。好在出了五服之外,便算不得皇室宗亲,故此朝廷赡养他们的财政负担倒不似后世大明那番夸张。

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命人在安国寺东修缮大宅,分十院,号为“十王宅”,由宦官管理,皇子每日事物都由他们监视、向宫中报备。等到了咸通年间,这一制度稍稍宽松,藩镇权利膨胀,在外处理边衅,令圣上怀疑节度使的忠诚,也许日后需要外派封王,那也不便对这些亲戚相逼太紧。虽不能离开长安,但走街串巷的自由还是还给了他们。

李洽身为先皇第八子,年龄和唐懿宗想去甚远,和金华公主与其说是叔侄关系,看上去更像兄妹,他身形中等,似书生更胜宗亲,粗略判断,并无什么威严城府。这也合乎常理,夺嫡之事与他无关,又不掌握权利,每日活脱脱一个富家翁的作息,与先皇最宠爱的四皇子夔王李滋关系疏远,李滋被暗害之后亦无哀悼痕迹,自然不被长兄怀疑。圣上亦乐得派遣他做些闲散差事,替无心政事的他分忧。

而回应金华公主修书禀报寻仙归来之事,亦是由他代劳,以彰显天家脸面。见皇帝诏书,众臣子均行跪拜礼,如朕亲临的规矩可不能荒废,二娃和公主仅执叉手礼,李洽目光一划,并不计较仙人无礼,唐朝素来重道,尽管最近数年佛学又兴,可万一这道人确有本事,那指不定未来如何。装作不见、置身事外是他这皇室传话筒的最佳选择。

不出意外,内容空泛,对女儿周游四方表达慰劳,对重回国都表示开心,再指出了下旬招她和游方道人入宫外别无他意,最后又赏赐些许礼品。谢过天恩后,李洽进入屏风内,坦然坐下,向两人点头致意,便安然入定,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仙师莫怪,皇叔自幼喜爱养气修炼,不问俗务。”李淑婉见怪不怪,向二娃说明原委,她眼神中的失望之意一闪即逝,到目前为止那些指点她寻仙的士大夫们都未推举个德高望重、地位超然的大师来参加宴会,这些人的骑墙观望之意较二娃想得更为明显,简直把“首鼠两端”四字写得明明白白。

“那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凡人恶女压抑心烦之时,应门小厮又惊恐道:“同……同昌公主驾到,携道姑虞有贤、比丘尼听寂。”

不速之客,就此登场。相较于金华公主出游内敛的作风,更得圣上宠爱的同昌公主李芸就张扬不二、艳压四方,除了清道、洒扫、青衣等奴仆在楼下稍歇,那团扇方扇的侍女群呈八八六十四之数在她身后堆叠,衬得这天子的掌上明珠犹如孔雀开屏,手执长戟的甲士内卫亦相伴入内,选了唐制规定的半数进入锦华楼的第六层,约莫有三十六之数。

自幼娇贵得宠的李芸生得一双调眼娥眉,眉尾朝鬓角飞扬而去,耳垂厚长,有菩萨之象,长相中正,虽不华丽绰约,但自有一番福泽在身。略一相面,二娃就行玉虚神算赋予他的掐算之能,这也是入世多年的本能了。

“淑婉妹妹风尘仆仆地回京,姐姐关心急切,未得妹妹邀约请帖,故而自行看望,若有叨扰,还请原谅则个。”

跋扈责怪的韵味只留待在场众人品味,这话对一些不知淑妃德妃长久争斗的小门小户,不由就给了金华公主漠视亲情,而同昌公主则是真性情的印象。

“芸姐贵安,只是听闻姐姐在重阳菊宴上受了些风寒,故不曾相请,今日一见,姐姐神色如常,妹妹便放心了,既玉趾亲临,还请移步入座。”

李芸知晓李淑婉手段,断不会给她借题发挥的手段,一手借坡下驴的话术挑剔不得。自少女时起,每每觉得自己能压倒她一头时,便被她卸力打力,遮掩过去。愠怒渐起的同昌公主扫视六扇屏风内的人员,不过李淑婉、小道童和李洽三人。期间李淑婉和小道童共桌而坐,八叔李洽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独自打坐,那么……她是要我坐剩下那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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