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吹著高處獨享的清新涼風，昂頭是烏雲密佈的幽暗灰天，讓修葺得井井有條，保養得宜的空中花園亦顯得黯然失色。當初規劃這座大樓便加入了前衛的設計元素，設法讓嚴肅的警察總局增添一些生氣和色彩，每年花費數百萬元定期保養和聘請專人照料這些必須日曬雨淋、風吹雨打的植物。

她曾經覺得這設計能為作風守舊的政府部門帶來新風氣未嘗不是件好事，能追趕國際化的做法，說明或許進行決策的高官們意識到社會終究得跟著時代的巨輪轉變，一成不變以及頑固不化，只會使得人類和體制故步自封。

然而，日子久了，她漸漸發現比起美觀環境的設計，「空中花園」更像是映照現實荒謬之處的鏡子。被高牆和電網包圍保護起來的總部，外牆一律為深灰，一棟巨型長方形建築，沒有裝飾或多餘的菱角設計，所有窗戶都焊上牢固的鐵支──在肅穆莊嚴的建築頂部卻有花圃，活像一頂青綠的帽子。

守衛森嚴，既是追逐罪惡也是知曉城市裡所有黑暗面貌的地方，頂著貌似象徵和平與柔和的色彩，與菱角分明和線條冷硬的建築理念南轅北轍，讓花園格外突兀，彷彿是強行加插上去濫竽充數的概念，那是多麼違和的景色，遠看甚至可謂滑稽。

外表是凸顯接納新意念，試圖往未來變革的模樣，內在和骨幹部份卻依舊與往昔無異，構成這一切的根基，那些根深蒂固的事物和規矩，毫無改變，更不會因為在頂樓種植幾朵花就能開始改變。這不過是個幌子，是敷衍外間的手段──像警察部一樣，按章辦事，無論那些指引和規則是否不合時宜，無論既有調查程序能否破案。

白雪巴雙臂壓著鋼製欄杆，眺望被夕陽染成一片緋紅的都市，繁華的街道充斥心急如焚要回家的人，列車駛過，車輛並列等待交通燈號。看似平靜如初的景象底下，再仔細觀察縮小得只像每個路口有三四個警員站崗檢查即將通過的車輛，荷槍實彈的士兵在各條街道巡邏，偶爾截停市民要求檢查他們的身分，每棟住宅建築都有一支士兵小隊駐守，普通民眾只能在規定的時間才能獲准外出。

警車亮著紅藍雙間的刺眼光芒，按照規劃的路線慢慢行駛，播放催促市民盡快回家的廣播──若不遵守便會立刻被逮捕的命令。

夜色佔據天幕逾半之後的時間，便只有執法人員和藏在黑暗的人能在城市裡自由活動。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黑髮的警探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小巧、造型復古簡陋的手機，一條粗長的接收器直指向天，黑白螢幕閃著微光，但沒有顯示來電者。

按下傳統的數字和圖案按鍵，她把手機貼在耳邊，一聲從鼻子發聲的輕盈哼笑悠悠傳入耳中。

「美國都在招人在火星生活一年了，日本的警察還在用那麼老舊的衛星電話？」一把沙啞偏低的女聲調侃道，聲線經過電音過濾混入些許雜音，但仍不失本質的低柔。「要找到妳的位置和號碼簡直易如反掌，白雪。」

「這也是我找妳的原因。」巴單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指尖碰到冰冷順滑的不銹鋼材質，小巧的打火機。「妳是全球首屈一指的黑客。」

只為了證明實力而屢次闖入軍方系統，掌握政府內幕消息和骯髒秘密，被高額通緝多年無果，來去無蹤，逍遙法外的年輕天才黑客。被揶揄資訊防衛系統薄弱的軍方想狠狠折磨她，被抓住把柄的政府官員想讓她噤聲，用人唯才的情報局想要她為其賣命。被全國渴求的人物如今跟她輕鬆對談，作為警探的她理應上報，但根本毫無意義，逮捕通緝犯也不是她的目的，她在意的，是情報。

這固然是違反一貫辦案守則的手段，偏偏是最有效、回報更大的方法。

「討好我也沒有免費午餐喔，要知道得到黑幫情報可是最容易引火燒身的，尤其妳正在調查的那些傢伙，簡直是群瘋子，不用看新聞都知道他們幹的『好事』。」對方咋舌，背景傳來迅速且比較大力的敲打鍵盤的聲音。

滔滔不絕的老毛病沒有令寡言少語的警探不耐煩，以天才來說，至少對方說的一字一句都還在普通人能理解的範圍內。

「這次是我欠妳一個人情，以後肯定會還的。」似是發誓的口吻鄭重說著，纖眉微蹙，漫天紅霞讓她的白襯衫也被渲染成一片紅。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輕笑，態度相對親和友善的頂尖黑客笑著說才不要跟被誣衊嫁禍、降職又升職、現在還被黑幫瘋子緊咬不放的倒霉鬼警察扯上任何利益關係，霉運會傳染的。

對面再次響起快得驚人的鍵盤聲，還有包裝袋被粗暴拆開的雜聲，接著便是細微的嘴嚼聲。

「錄音筆的資料有點損毀，但還是聽出了好幾個黑幫人物的名字，他們全部都在看管一家大型帕青哥店，當然，表面是那樣，挖深一點可是賺得盤滿缽滿的地下賭場。妳猜那裡的掌舵人是誰？」黑客邊進食邊有點語調急促地說話。

「瘋狗。」巴不假思索道出近來令社會聞風喪膽的綽號，語調甚是平靜，宛如在描述一件無關痛養的事情的口吻。

「正確。」鍵盤聲和吧唧吧唧的聲音從沒間斷。「雖然不知道隨機殺人案跟賭場有什麼關聯，不過我姑且還是翻一下他們的系統，看起來跟其他隱密賭場都差不多。我順手複製了一些名單，安保啊，職員啊，幹部啊，顧客和欠債人之類的，不做白不做。」

本已蹙起的眉宇更是深鎖，拇指推起打火機的不銹鋼蓋子，隨即又讓它合上──啪嚓、啪嚓、啪嚓，規律地把玩著打火機。

錄音筆的內容遺失最重要的部份，亦是前輩慘遭毒手的原因，而那塊缺失的關鍵拼圖，肯定能從地下賭場取得線索。

橘色瞳仁眺望大樓底下的景色，漸漸被黑夜籠罩的街道，被士兵和警察設立臨時警崗封鎖起來的城市，每家每戶都幾乎拉上窗簾，沒有任何人開窗或踏足陽台，人人自危的戒備狀態。縱然茫無頭緒更不知該從何入手，哪怕最後或許只是徒勞無功，總比現在無止境地守株待兔的困局要好。

「妳有辦法把這些資料送到我手裡嗎？」巴的嗓音壓低了幾度，差點被變得冷冽的晚風淹沒。

「我都能追蹤到妳的反偵察衛星電話了，妳覺得呢？」黑客語帶笑意。「如果妳想，我甚至可以給妳那躲到英國去的家人們寄聖誕禮物。」

屏息，反覆推搡打火機的動作赫然停止，琥珀色的眼眸緊盯著前方，逐漸失去高光的眼神閃過令人背脊發涼的幽冷。

「希望妳清楚自己的立場，因為我不想與妳為敵。」但如果太歲頭上動土，那麼送給黑客的聖誕禮物不是手銬就是子彈，巴暗忖，吐出的一字一句也尤其清晰。

屢度挑戰權威的黑客之所以能逍遙法外那麼久，不僅因為她很會匿藏，也是因為她知曉自己的立場和處境。惹來黑白兩道的關注，博取了兩大勢力的眼球，相應的代價就是得隨時警惕自己不能越過灰色地帶的分界線──選擇性地向黑白雙方提供部份情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或被瘋狂追捕的範圍內，那麼只要保持低調，無論黑或白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利用這隻中立的棋子。

萬一這個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沒有遵守遊戲規則的黑客自然不會落得好下場。

「開玩笑的，就算我是情報販也不至於埋沒良心，更不會想害老相識的家人。」一改剛才稍微吊兒郎當的語氣，黑客難得嚴肅起來。「剛才從警察局系統找到妳住址了，我會把資料郵寄到妳家去的。科技發展得那麼快，但有時候最傳統最古老的方法反而最安全，妳說是不是很諷刺？」

把駭入全國數一數二機密的系統當作出入自家後院那麼輕鬆，對此窺探和取用私密資訊毫無罪惡感的黑客，說自己有良知，頗為耐人尋味。

無論如何，她也是因為信任對方才會主動求助，假若對方真的想置她和家人於險境，早就可以高價販賣這些情報給瘋狗──但是對方並沒有這樣做，倒是二話不說答應幫忙，事實證明她看人的眼光已經比最初改善了許多，經一事長一智。

「是啊，這個世界真的很諷刺，像明明是警察，許多時候卻得借敵人的幫助才能有進展。」巴呢喃，拇指重新開始把玩打火機，此際微弱火光也已經能比快將徹底沒落的夕陽更明亮，而每條大街的頭尾也被拉起了封鎖線。

「那是你們太黑白分明而已，人就是那麼不思進取，幾百年來都繼續站在兩個極端互相追殺。」黑客漠不關心回應，對警探的發言嗤之以鼻。

「或許是這樣吧，畢竟我雙手也沾了血，不是什麼無愧於心的警察。」警探的臉上揚起帶著譏諷的微笑，聽著淡然的語氣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無論如何，殘害無辜生命的肯定不是好人。」

一陣靜默，接著傳來一聲輕輕的無奈嘆息。

「別做蠢事啊，不然就抓不到壞人了。」說罷，黑客便掛掉電話，不說再見是其的堅持，原因是既然彼此素未謀面就沒有再見一說，那是個語病。

一切重歸寂靜，平時幾乎無人踏足欣賞的空中花園，只有幽暗的矮燈照亮地面，與外頭的城市夜景相比黯然失色──縱使眼前的城市在宵禁之下已經失去本來的活力和五光十色，至少還是比這虛有其表的花圃要吸引。

巴俯身靠著散發寒意的欄杆，默默觀察這個被嚴格控制的城市，看似被管理得井井有條，卻是宛如亂世的景象。世界很諷刺，看似平靜卻暗藏波濤洶湧，依賴科技卻總是被科技所害，正義卻需要借助黑暗的力量，好人不一定無罪，而壞人，也不一定是無藥可救、十惡不赦。

正如那在她眼前懷恨死去的線人，當上黑道最後卻選擇背叛，是希望從良的人，卻等不到那個機會便被惡人殺害。

也如同立誓從此盡量保護身邊所有人，決意不讓任何人遭受牽連的她，明明一心渴望保護他人，想維持這個社會的安寧，如今卻事與願違。

從前她曾經間接害一位線人被殺，好幾年過去了，她領悟到什麼？吸取了什麼教訓？能提前部署來避免重蹈覆轍嗎？──沒有，什麼都沒有改變，這次還令家人和自己身邊的人們陷入危險，協助自己的前輩也因此喪命了。

瘋狗的目標很明確，由此至終，他一連串行動和犯罪只針對她，把她一步一步逼至末路。

甚至連這個城市也付出沉重的代價，哪怕佈下天羅地網，依然每天出現一宗隨機兇殺案，不曾停下，知道警方束手無策，更是變得明目張膽。

瘋狗敢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明瞭這是一場很快能分出勝負的拉鋸戰。

巴從口袋裡掏出所剩無幾的香菸，點火，把慢慢燃燒起來的煙送到嘴邊，昏暗的白光燈映照那蒼白的臉龐，琥珀色的眼睛縱然始終堅定，卻也難掩一絲疲態。視線往不遠處的巨型電子顯示螢幕，畫面裡重播早前的新聞片段，有關今天的殺人案的報導。

記者們爭相搶拍的兇案現場影片在大螢幕播放著，監管條例禁止播放血腥畫面，但其他細節則飽覽無遺。兇案現場的牆壁上，用受害人鮮血寫上一句簡單的訊息──

「只要白雪巴自首，就不再殺其他人」

小说相关章节：Push-P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