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大學畢業後，取得簽證來到維也納留學半年了。還在努力適應環境的她，每天面對來自各國的菁英，再怎麼好勝也會有疲憊的時候。

今天怎麼練都不順心，她從來就沒有這麼沮喪過。音樂向來都是她的真愛，即使每個人都說要成為一流的鋼琴演奏家門檻很高，勸她現實一點不要堅持走表演組，她也撐過來了。她渴望目光；她喜歡上台前的緊張氛圍；她享受演出時的全神貫注，就像沉浸在另一個空間。

直到今天。

眼看交響樂團徵選的日子就快到了，她心情實在很緊繃。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思考著自己還有多少練習的時間可以運用，全然沒注意到交通號誌早已閃了燈。

「喂！！！妳找死啊？」

芳汀被一把拉回人行道，眨了眨眼看著車子從面前呼嘯而過。轉頭看向還拉著自己手臂的男子。她打量了一下對方，與其說是男子，不如說是大男孩吧。雖然身材修長挺拔有個男人樣了，但一張臉倒是很稚嫩。

對方皺了皺眉，「小姐，妳聽不懂德語嗎？」

芳汀回過神，點了點頭，「噢，我懂。」她猶豫了一下，「謝謝？」

對方沉默了一下，放開了手，「⋯⋯不客氣。走路要看路啊。」

芳汀瞇了瞇眼，有點不太開心。雖說他救了自己，但這態度是怎麼回事？

「噯，我只是剛好在想事情，不是沒看路。」她忍不住為自己辯解。

「是喔。」對方冷淡地回應，顯然根本無所謂，「那我走了。」

芳汀看著他的背影，莫名覺得生氣。

隔天繼續練習徵選曲目的芳汀，依舊怎麼彈都不順。她突然對自己感到很不安，不過就是個徵選，交響樂團不行的話還有其他的室內樂啊，根本不需要這麼焦慮吧？

「芳汀，妳還在練啊？立志要出人頭地的鋼琴家真是不一樣呀。」

芳汀抬起頭看著站在門口的短髮女子，「派絲麗？妳怎麼來了？」

派絲麗是芳汀來到維也納認識的第一個朋友，美術學院在學中，和芳汀住在同一層樓的隔壁房間。由於派絲麗是英國人，相處時可以輕鬆用母語交談這點，讓兩人沒多久就成了好友。

「嘿嘿，我今天拿到兩張音樂會的票喔！要去嗎？」派絲麗笑嘻嘻地說。

芳汀眨了眨眼，「音樂會？？？」

「對呀！老闆說是她贊助的文化基金會辦的。今天沒空去，就把票給我要我替她去。」派絲麗從包包拿出票晃了晃，「走嘛～轉換一下心情呀！」所謂的老闆，是派絲麗打工的藝廊負責人。

芳汀看著她悠哉的笑容，點了點頭，「好啦。」她起身收拾了一下，「我去。」

這場音樂會意外得精彩，芳汀不禁佩服起這個國家的音樂素養。內心也逐漸湧上了鬥志，她一定要更努力。

然而下半場開始後，芳汀震驚地發現台上站著的獨奏者就是昨天那個讓人生氣的大男孩。

只見他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輕鬆優雅地舉起中提琴夾在肩頸之間，和台上樂團指揮互相交換了眼神後，便開始拉起巴爾托克的〈中提琴協奏曲〉。

芳汀簡直不敢置信，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竟然能拉出如此複雜的曲目。就芳汀所知，這協奏曲不僅需要高度的技巧，也必須對歐洲民謠有所了解才能詮釋到位。看著台上傾盡全力投入演出的大男孩，芳汀心跳一陣加快。

感覺到芳汀似乎倒抽了一口氣，派絲麗轉頭看了她一眼，悄聲問：「怎麼了？」

「呃⋯⋯」芳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昨天見過他。」

「咦？台上的小提琴家？」

「是中提琴。」

「噢。」派絲麗吐吐舌頭，「失禮了。」

等他演出結束後，就換了其他獨奏者上台。然而芳汀幾乎無法專心聆聽，腦中還想著剛剛的中提琴協奏曲。

直到最後謝幕時，才又看到他走上台。全場觀眾紛紛站起身來熱情叫好，毫不吝惜地將掌聲給台上的新生代演奏家們。

芳汀當然也跟著起身鼓掌。只是當她發現大男孩往自己的方向看過來時，不禁猶豫了一下是否該揮揮手，但想想兩人就這麼一面之緣，說不定對方早就忘了。

散場時，派絲麗看著芳汀笑了笑，「妳好像很在意欸，要去後台找他嗎？」

「咦？不、不用吧⋯⋯又不認識⋯⋯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啊。」

「那裡有寫啊。」

芳汀眨了眨眼，順著派絲麗的手指方向，轉頭看到廳院門口的海報。的確，上面列出了當晚演出者的名字。看到一旁正在收拾會場的工作人員，芳汀忍不住上前去要了一份進場時來不及索取的演出曲目。

「如何？他是誰？」派絲麗湊在芳汀旁邊看著她手中的節目表。

「⋯⋯約爾根・季默。」芳汀喃喃唸著。

「果然是妳啊。」

芳汀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昨天的大男孩提著琴箱就站在她面前，挑了挑眉，「妳是贊助者嗎？」

「呃。不是⋯⋯我朋友剛好有票。」芳汀示意了一下派絲麗。

「我老闆才是贊助者。」派絲麗笑了笑。

「是喔。」大男孩點了點頭，「多謝賞光。妳們覺得怎麼樣？」

派絲麗聳了聳肩，「我對古典樂不太熟悉。但至少曲目都是不常聽到的，有點新鮮。」

大男孩輕聲笑了一下，看向芳汀，「妳呢？」

「⋯⋯我喜歡你拉的中提琴。」芳汀直接了當地說：「音色很溫暖。」

大男孩眨了眨眼，「⋯⋯謝謝？」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可以問問妳叫什麼嗎？」

「⋯⋯芳汀。」她抿了抿唇，「芳汀・費瑟爾。」

「我是約爾根。」他看了芳汀手中的節目表一眼，「我猜妳應該知道了？」

芳汀點點頭。

「⋯⋯要去吃點東西嗎？芳汀。」約爾根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雖然有點晚了。」

芳汀看向派絲麗。

「別看我，他約的是妳不是我喔。」派絲麗舉起手比了個再見動作，「妳就去吧。要好好送她回來唷，約爾根小弟。」

約爾根露出了不爽的表情，但沒說什麼。於是兩人一起目送派絲麗離開。

「酒吧？」芳汀看著將手伸向門把的約爾根，疑惑地問：「⋯⋯你成年了嗎？？？」

約爾根瞇起眼睛，「我十八歲了好嗎。」

「十八歲能喝酒嗎？」

「⋯⋯妳鐵定不是歐洲人對不對。」

芳汀愣了愣，「為什麼這麼說？」

「⋯⋯在德國，十六歲就可以喝啤酒了。奧地利也是。」約爾根一臉習以為常，「我猜猜，美國人？」

芳汀皺起眉頭，這人講話的態度真的很差，「是又怎樣。」

「不怎樣。」約爾根講完就拉開了門，「需要讓妳走前面嗎？」他挑挑眉看著芳汀。

芳汀莫名又覺得氣憤起來，但跟個男孩子計較說話態度實在太不像她，於是她瞪了約爾根一眼就走進了酒吧。

接著兩人邊喝啤酒邊吃著簡單的薯片，逐漸熟稔了起來。

「⋯⋯原來妳也是音樂留學生啊？主修什麼？」約爾根一臉好奇。

「鋼琴。」

「以後想拿演奏家文憑嗎？」

「當然囉！」芳汀的眼裡閃著光芒，激動地說。

約爾根笑了笑，「所以妳很厲害嗎？」

「什麼意思？」

「鋼琴啊。」約爾根挑起一邊眉毛，「妳很強嗎？」

芳汀皺了皺眉，覺得這問題也太幼稚，「⋯⋯要看你怎麼定義啊。我得過一些國際獎項，這算數嗎？」

「這裡很多人都得過獎吧，妳覺得那算很強嗎？」

「小朋友，音樂是主觀的，哪裡能真正分出強弱高下啊。」

「⋯⋯我成年了，別那樣叫我。」約爾根不滿地說：「如果沒辦法分高下，那妳提比賽不就更沒意義了嗎？」

芳汀沉默了一下，「不然你說啊，怎樣才叫做很強。」

「當然是技巧高超又能讓人信服，願意掏錢支持妳走這條路的話，才叫做很強啊。」

芳汀睜大雙眼，這大男孩講出這麼沒有夢想的話實在讓她吒舌。

「⋯⋯那這樣我大概不算厲害吧。」芳汀無奈地說：「畢竟我連徵選曲目的技巧都還掌握不好。」

「是喔。」約爾根喝了一口啤酒，看著她臉上微微黯淡的表情，思考了一下，「⋯⋯那這樣吧，我們現在比一場，我只要知道妳有沒有比我厲害就好了。」

「你說什麼？？？」

「我想想，比兩回合。第一回合妳先上，下一回合換我先。」他轉頭看看舞台上空著沒人彈的鋼琴，現在剛好是空檔，「比的是看誰表演拿到的小費比較多。妳覺得呢？」

芳汀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鋼琴跟中提琴能這樣比嗎？？？」

「誰跟妳說我要拉中提琴。」約爾根雙手交叉在胸前，「當然是都彈鋼琴才公平啊。」

芳汀皺了皺眉，「噯⋯⋯可是你又不是主修鋼琴⋯⋯」

「對。」約爾根勾起戲謔的微笑，「所以要是輸給我的話，妳就真的不用混了。」

芳汀瞪大雙眼，臉頰氣得泛起紅暈，她不服輸的個性顯然完全被撩起。但還是緊抿著唇想著到底要不要跟這個大男孩一番見識。

「妳不說話我就當作妳同意囉？」約爾根微笑起身走去吧台。

芳汀只能默默看著他那張充滿自信的臉，跟顯然是負責舞台的工作人員交談。

沒多久，他就晃回座位，「十分鐘後可以上台。」約爾根眨了眨左眼，微笑著說：「我到時候自我介紹會講個募資理由作為表演名義。沒問題吧？」

「⋯⋯你該不會很常做這種事吧？」

約爾根笑而不答，低頭看了看手機，「還有八分鐘，妳不用想想曲目跟熱身嗎？」

芳汀雙手交握站在舞台邊難掩內心的緊張。許久沒正式演出，使得她現在心情有點複雜。這麼臨時的『比賽』，讓她只能在腦海中不停搜尋自己最能夠完整演出的作品。時間有限，既不能是大部頭的獨奏曲，但也不能太小品，畢竟約爾根說的很清楚，他們要比的是誰『技巧能服人』吧？

「各位先生女士，晚安。我是季默，旁邊這位是費瑟爾，我們是正在籌措旅遊資金的演奏家。為了能順利前往柏林音樂節，我們需要各位的慷慨解囊。如果喜歡我們接下來的演出，還請不吝支持。感謝大家！」約爾根以誠懇的微笑，臉不紅氣不喘地講完後，便作勢要芳汀上台。

芳汀咬了咬牙，決定選擇自己喜歡的〈蕭邦夜曲第一號Op9（Chopin Nocturne Op9 No.1 b-minor）〉，一來蕭邦總是受歡迎，二來算是她的拿手曲目。

她上台後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地將記憶中的夜曲展現了出來。雖說她現在有點微醺狀態，但這股莫名的飄然感在詮釋蕭邦上倒是意外地適當，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果然最喜歡音樂了，芳汀心想著。

然而彈完後，掌聲是不少，但打賞倒是普通。

她輕巧地鞠躬致意，下台看著約爾根一臉覺得有趣的表情，皺了皺眉。

約爾根勾起嘴角的笑意，拍拍她的肩膀沒說話，踏上了舞台，「好了，接下來這首歌，歡迎各位隨時加入我喔！」他颯爽地坐上鋼琴椅，「艾爾頓・強，〈Bennie and the Jets〉。」語畢便彈起了經典前奏。

芳汀再度瞪大雙眼，這簡直是作弊！！！

頓時酒吧整個熱鬧起來，幾個客人也開始大聲合唱。約爾根笑嘻嘻地看著大家唱，感覺上是真的很開心的樣子。芳汀原本有點惱怒，但看著他的笑臉卻又消了火，冷靜後才發覺約爾根鋼琴其實彈得相當好。這首經典搖滾歌曲被他重新編成鋼琴演奏版，甚至在間奏可炫技的時候也加上了他自己的風格。芳汀感受到一股衝擊，一直以來都專注在古典樂上的她，從來沒想過其他音樂的可能性。

約爾根一彈完，馬上獲得全場歡聲雷動，打賞箱瞬間進帳不少。

他起身微笑跟大家揮揮手，「謝謝各位！在場有沒有想點歌的？雖然我不確定我會不會。」他半開玩笑地說。

芳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現在是在當街頭藝人嗎？

「噢，那位先生請說，嗯？生日？您今天生日？喔！是夫人生日是嗎？」約爾根笑了，「太棒了，生日快樂歌我最擅長了！」

約爾根轉身坐下，開始彈起大家都會唱的〈祝你生日快樂〉，但彈完一段讓全場唱完之後便直接變奏，悠揚輕柔的曲風彷彿在跟芳汀開場的蕭邦做呼應似的。

彈完後，不只剛剛的先生滿意地給了一筆大方的小費，有幾個客人也多贊助了一點。

「謝謝大家。」約爾根優雅地鞠了個躬。

他走下台對著芳汀微笑，「該妳囉，壓軸。還是說妳想認輸了？」

芳汀咬了咬下唇，「這不公平吧。」

「我又沒說只能彈古典樂。」約爾根聳聳肩，「更何況我們比的是小費，妳忘了嗎？」

芳汀一時無言，「⋯⋯卑鄙。」

約爾根忍不住笑了，「妳不懂嗎？演出要看受眾啊。」

「什麼？」芳汀愣了愣。

「妳以為我是因為高興才彈艾爾頓・強嗎？」

「咦？不是嗎？」

約爾根眨了眨眼睛，「是因為今晚最大桌的客人是英國遊客啊。」

芳汀訝異地看著他好一陣子。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如何？要棄權？」約爾根笑意加深，「還是要來個壓軸呢？」

芳汀看了看台下的客人，低頭思考了一下，露出了不服輸的表情。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棄權的。」芳汀直直看著約爾根，堅定地說。

約爾根看著她，眼神閃過了一絲期待。

芳汀坐在鋼琴前思忖著，她雖然好勝，但也不願按照約爾根的步調走。她有她自己對音樂、對一流演奏家的定義。那個定義不是單純為了錢、為了名聲而已，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為了那個從三歲就愛上琴聲，一路堅持到現在的自己。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後，漂亮的手指開始彈起輕快的音符。

約爾根一聽到曲子，眼睛就發亮了，是電影海上鋼琴師的〈Magic Waltz〉。芳汀專注在音樂時，臉上所帶著的甜美微笑，讓他一時看到出神。最後他忍不住上台坐到芳汀旁邊，很突然地伸出一隻手跟上琴聲成了三手聯彈。芳汀雖然驚訝，但並沒因此而中斷，於是他們一起又彈了一遍，只是這次的華爾滋真的帶了魔法，在約爾根的加入之下變得更加輕鬆愉快，兩人就像在琴鍵上跳舞一樣，芳汀不禁綻出了燦爛的笑容，約爾根也開心地笑了起來。彈完後，芳汀才發覺兩人的距離有多近，在聚光燈下，她看得到約爾根反射著光芒的灰綠色眼眸裡帶著真摯的笑意。她不禁害羞地別過了頭。這時酒吧揚起了熱烈的掌聲，還有幾個客人喊了安可。

他們這才發覺打賞箱不知何時又被大力贊助了。

「⋯⋯我認輸。」約爾根挑挑眉，微微一笑，「妳很厲害。」

芳汀眨了眨眼，正想說些什麼，約爾根倒是彈起了電影裡另外一首曲子〈Playing Love〉，他邊彈邊看著芳汀，單純的情意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一如他十八歲應有的純真。

兩人就這樣對看到結束，芳汀差點就要衝動地吻住他，但她對自己發過誓不會再讓自己陷入這類的僵局。她千里迢迢來到維也納可不是為了談戀愛的。

約爾根看著她臉上的猶豫，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拉著她起身一起對台下鞠躬致謝。

「哈哈，看來今晚酒錢很夠囉。」約爾根算著打賞箱裡的錢，一邊分著帳一邊啜飲了一口檸檬沙瓦。

芳汀瞇著眼睛笑了笑，戲謔地說：「你絕對很常這麼做。」

約爾根抬眼看著芳汀，「所以說，要一起去柏林音樂節嗎？」

芳汀愣了愣，「我以為那是⋯⋯」她還沒說完就被約爾根摀住嘴巴。

「既然募資成功，那當然不能隨便說說啊。」他的眼神充滿期待，「要去嗎？」

芳汀眨了眨眼，說真的，有機會能去頗富盛名的柏林音樂節，誰會拒絕呢？於是她點了點頭。

「好耶。」約爾根拿出手機，「那來交換聯絡方式吧？錢我會拿去存，晚點開共用旅遊收支檔案連結給妳，到時候買票什麼的我來負責。」

芳汀看著他俐落地算好帳，小心地將鈔票和零錢收進包包夾層，不禁開始好奇起他平常的生活。

結完帳後，約爾根按照約定，一路陪著芳汀走回住處。

「約爾根⋯⋯」芳汀有好多問題想問他，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

約爾根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你鋼琴彈得很好欸。」芳汀對他笑了笑，「很強。」

約爾根摸了摸鼻子，「還好啦。」

「你該不會鋼琴也練了很久吧？」

約爾根笑了起來，「鋼琴是小時候學的，後來都是自己彈著玩而已。」

「小時候⋯⋯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拉中提琴的？」

「嗯⋯⋯大概十歲？還是十一？」

「為什麼不選小提琴啊？」

約爾根皺了皺眉，苦笑了一下，「這什麼問題啊？」

「一般來說不是小提琴比較受歡迎嗎？」芳汀不禁回想起當初聽到亞瑟小提琴演奏時的那股悸動，如今感覺有點遙遠。

約爾根一陣失笑，「難道妳是因為鋼琴比較受歡迎才彈琴的嗎？」

「當然不是！」芳汀跟著笑了。

「不然呢？」

「嗯⋯⋯」芳汀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我第一次聽到鋼琴的聲音時，覺得好好聽。按下去每個音都不一樣，很好玩。我還記得我自己亂敲了好久，玩得比任何玩具都開心。」

「是喔。」約爾根眼神有點溫柔，「感覺得出來。」

「所以你也是嗎？對中提琴。」

約爾根抬頭看了看灰灰的夜空，「應該不算吧？」

「咦？」

「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中提琴明明很有個性，卻總是被拿來當笑話。」約爾根看著芳汀一臉認真，「幾世紀的笑話。」

「噢。」

「我希望能改變這件事。」約爾根低頭看著手上的琴盒，「我想寫出優秀的中提琴獨奏曲，不輸給帕格尼尼的。證明中提琴也可以有表現的機會，我想讓中提琴成為新世代的主角。」他閃亮的雙眼在在證明了他有多認真。

芳汀再度驚訝於這大男孩的行徑，看似很現實沒夢想似的，結果野心比誰都大。果然年輕就是本錢呢。她忍不住露出微笑。

「⋯⋯妳覺得很好笑嗎？」約爾根瞇起眼睛。

芳汀笑得更燦爛了，她搖了搖頭，「我覺得這個夢想很棒很可愛。」

「我不是小孩，別用可愛形容我。」約爾根皺了皺眉，一臉不高興。

「噯，真是抱歉～」芳汀咬了咬下唇，內心覺得會這麼在意的約爾根實在太可愛。

聊著聊著，回到了芳汀住處門口。

「謝謝你陪我回來。」芳汀抬起頭直視著約爾根笑著說。

「芳汀，」約爾根沉默了一下，「妳今天晚上玩得愉快嗎？」

芳汀笑意加深，「很愉快。謝謝你。」

約爾根微微一笑，有點緊張地說：「⋯⋯我之後還可以約妳嗎？」

「當然可以啊。」芳汀眨了眨眼睛，「不是還要去柏林嗎？」

約爾根點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嗯，好。那我走了。晚安。」

「晚安了。」

「昨晚跟小鮮肉過得怎樣呀？」

「⋯⋯派絲麗！」芳汀忍不住笑出來，「老天，我以為英國人都很拘謹？」

芳汀練完琴回到住處後，便帶著路上買的晚餐到派絲麗房間跟她一起吃。如果不這麼做，一旦投入在作畫之中的派絲麗大概連現在幾點都不知道吧。

「我可能就是最不合群的那一個？」派絲麗邊喝著馬鈴薯湯邊笑著說。

芳汀一臉拿她沒轍地搖搖頭，「沒怎樣。就是喝喝酒彈彈琴而已。」

「⋯⋯彈真正的鋼琴嗎？」

「⋯⋯對。」芳汀瞇起眼睛，「派絲麗，他才十八歲。」

「那也成年了啊。」派絲麗笑嘻嘻地說：「妳了不起也才大他五歲吧？」

「我的天⋯⋯」芳汀忍不住臉紅，「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

「說真的，」派絲麗微笑著說：「妳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多了。我相信妳的徵選曲目練起來了對嗎？」

芳汀眨了眨眼睛，有時候她還真是佩服派絲麗的洞察力，「⋯⋯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覺得順手很多。」說是這麼說，但其實她心裡很明白，是因為她的心情不一樣了。只要一想起昨晚跟約爾根彈琴的事就會讓她嘴角忍不住上揚。

「太好了。我還擔心妳會一直沮喪下去呢。」

芳汀帶著歉疚的表情，微微一笑，「⋯⋯真的很謝謝妳，派絲麗。」

最後芳汀還是沒徵選上交響樂團，但是卻意外得到了教授的青睞，特別開了大師班要她接受指導。為此芳汀開心了好幾天，連約爾根都被她的喜悅感染。

「是喔，真是恭喜妳了。」約爾根看著她輕笑了一下，「所以我們到底還要不要討論去柏林的事啊？」

「啊！抱歉～顧著說我自己的事⋯⋯」芳汀抿著唇一臉聽話地看著他，「請說。」

約爾根默默看著她好一會兒，作勢咳了兩聲看向手機，「⋯⋯首先看是要去幾天，然後再決定交通。如果買得到特價機票或廉航是最好的。」他抬頭看向芳汀，「妳覺得幾天好？」

芳汀眨了眨眼，拿起手機翻看自己的行事曆，「嗯⋯⋯如果要避開上課時間，我這邊加上週末大概湊得到五天？」

約爾根點點頭，「好啊。我會再確認一下音樂會的票。」他頓了頓，「那住宿呢？妳有認識的人在柏林嗎？」

「沒有欸。」

「⋯⋯那⋯⋯」約爾根猶豫了一下，「妳介意跟我住嗎？音樂節時期的住宿應該不好訂，萬一⋯⋯呃，當然，我會盡量避免⋯⋯」

「沒關係吧。」芳汀笑了笑，「我相信你。」

約爾根沉默了好一陣子，低下頭在手機行事曆裡加上了新行程。

到了出發那天，派絲麗還特地去送機。

「好好照顧我們芳汀唷，約爾根小弟。」她一手插在牛仔褲袋裡，悠哉地對他們揮揮手道別。

約爾根翻了個白眼，「我當然會。別那樣叫我。」

「派絲麗妳要記得吃飯喔！不要因為送件日快到就沒日沒夜的⋯⋯」

「哈哈哈，知道知道。」派絲麗笑著比了再見的手勢，「玩得開心點啊！」

「妳們感情很好呢。」約爾根在機上對芳汀這麼說。

「噯，大家都是留學生嘛。互相照應一下沒什麼。」

「⋯⋯是喔。」

芳汀看了看窗外，「要回德國了開心嗎？」

「⋯⋯我又不是柏林人。」

「欸，慕尼黑跟柏林感覺差很多嗎？」

「⋯⋯這不是當然的嗎。」約爾根挑挑眉，嘲諷地說：「難不成亞特蘭大跟紐約是一樣的嗎？」

「嘿！」芳汀咬了咬下唇，這大男孩有時候真的很讓人生氣。

但是等飛機一落地，芳汀還是難掩興奮地看著熱鬧喧騰的大城市，柏林。德國的首都。

為期二十天的柏林音樂節總是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約爾根熟門熟路地帶著芳汀走在路上，不時回頭看她到底有沒有跟上。最後忍不住牽起她的手，「怕妳走丟而已。」像是擔心芳汀誤會似的，硬是講了一句。

芳汀默默地看著約爾根的手，他的手真的很大，手指修長但帶著練中提琴而磨出的粗糙感。

好喜歡他的手。很溫暖，跟他的琴聲一樣。芳汀輕輕笑了一下，心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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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約爾根在這段時間展現出來的樣貌讓芳汀整個改觀，他的思緒真的沒有外表來得那麼稚嫩。

他會在人多的時候緊握芳汀的手，不斷提醒她小心竊賊；在芳汀因不熟悉柏林腔調而感到困惑時，適時解圍；隨時注意著芳汀的狀況，會冷就摟緊她，會累就帶著她早點回去休息。而旅館也挑了乾淨簡單、價格實惠的雙人房，還是兩張單人床的房型，完全沒有要佔她便宜的意思。

而芳汀還在這趟旅程中發現約爾根的各種小習慣。像是他沒事會自己哼哼曲調（有時候會拿手機錄起來）；吃到喜歡的食物反應會很浮誇；思考的時候會瞇起眼睛皺皺鼻子，下意識地揉著額角。

約爾根很可愛，也很可靠。

於是當他們看完最後一場音樂會，走出柏林愛樂廳時，芳汀看著他的笑臉忍不住踮起腳尖吻了他。

約爾根愣愣地看著芳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芳汀？」

「啊。」芳汀驚覺自己又來了，怎麼老是這樣。她眨了眨眼，裝作這沒什麼似的笑了笑，「這只是謝謝你的意思而已。這五天辛苦你了，我覺得很快樂。」

約爾根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摟住她的腰，低頭回吻了她，是個有點急躁的吻。

兩人親完後，芳汀輕喘了一下，睜大了雙眼看著約爾根，「⋯⋯約爾根⋯⋯」

「⋯⋯我⋯⋯我這也是謝謝的意思。」約爾根緊張地吞了吞口水，「謝謝妳願意跟我出來玩。我也很快樂，真的。」

芳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完蛋了，她心想。她還是戀愛了。

兩人從柏林回來後，日常相處還是沒什麼改變。畢竟他們都很專注在自己的音樂領域裡，實際上碰面時間並不多，但只要兩人相約出門最後道別時，約爾根一定會給她一個吻。

「謝謝，今天見到妳很開心。」他總是會帶著一抹靦腆這麼說。

芳汀也總是會微笑看著他說：「我也是。謝謝你。」

芳汀知道自己大概只會越陷越深，但不代表她會放任自己無視一切去追求愛情。她決定比平常更努力、更專注，她不想再讓自己被感情沖昏頭，浪費掉在維也納的時光。這裡可不比亞特蘭大，她也不是那個容易衝動的女孩子了。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約爾根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出現在芳汀身邊的頻率逐漸變高了。

某天夜裡，芳汀吃過飯洗過澡，正打算休息一下看個影集就來睡，門口卻傳來敲門聲。

她發現站在門口的是約爾根的時候，不禁皺起眉頭，困惑地說：「約爾根？有點晚了欸，怎麼了嗎？」

「⋯⋯抱歉，」約爾根眼神有點黯淡，「沒先跟妳說一聲。」

「你還好嗎？」芳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約爾根像是被解除了防備，突然抱住芳汀什麼話都沒說，整個人很頹喪。

芳汀輕撫著他的背，憂心地問：「約爾根，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在這裡嗎？」約爾根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聲音聽起來很無助。

芳汀閉了閉眼睛，輕嘆了一口氣，「當然可以。」明明就該拒絕才對吧？她真想敲敲自己的頭。

但約爾根好像很難過，她實在放心不下。

「你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芳汀坐在喝完水看著空杯發愣的約爾根身旁，輕聲詢問。

約爾根放下杯子，雙手搔了搔那頭深金色的翹髮，低著頭咬著牙小聲地說：「⋯⋯怎麼寫都不對。」

「什麼東西不對？」

「⋯⋯獨奏曲。」約爾根一臉倔強的表情，「教授不肯接受我設計的曲式。他說不符合演奏邏輯。但我改了之後，他又說少了技巧面的挑戰。好啊，我試著增加之後，現在他又說沒有獨特性，看不到我的個性。到底要我怎樣？！」

芳汀眨了眨眼，不禁失笑。看到約爾根皺了皺眉，她趕緊伸手摸摸約爾根的臉頰，「噯，我不是在笑你。只是覺得你很可愛，噢，我說錯了，是很厲害。」

約爾根瞇起眼睛，「越描越黑。」

「嘿，你願意讓我看看譜嗎？」芳汀微笑看著他。

約爾根抬起頭眨了眨眼，「⋯⋯妳想看？」

「當然呀！」芳汀笑意加深，「我想看看你最一開始的那首。」

約爾根沉默了一陣，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芳汀。

芳汀才看了幾小節就驚訝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悄悄地哼了起來，整篇獨奏曲不長，大約十分鐘。從開場的連串撥弦碎音直接接到逐漸強烈的主旋律，之後反覆出現的碎音好似在小跳步，變得很輕快，最後主旋律再度登場，但卻轉調漸慢，碎音也跟著逐漸趨緩，像是慢慢停下腳步似的，最後直接休止。

芳汀看完抬起頭，看著約爾根坐立難安，略顯羞怯的表情，笑了笑，「約爾根⋯⋯你這是在描寫去柏林的事嗎？」

約爾根耳朵都發紅了，低下頭應了聲，「⋯⋯嗯。」

「我喜歡哦。」

約爾根震驚地看向芳汀。

「唔⋯⋯也許以完整度來說是真的不夠，像是後面休止符好像來得有點突然。但我真的很喜歡，讓我想起跟著你在柏林逛市集，腳踩在石子地板的感覺。」

約爾根眼睛都直了，抿著唇什麼都說不出來。

「別放棄喲，約爾根⋯⋯想想蕭邦嘛，他一開始的夜曲形式也沒人認同呀！而且誰都有不成熟的時候，蕭邦還不是只肯出版他自己認可的夜曲。」芳汀靠上前拉起約爾根的手，「你可以的。我現在相信你了，有一天你一定能改變中提琴的地位。我不希望你放棄！」

約爾根靜靜地看著芳汀，一臉天人交戰的樣子。

「⋯⋯約爾根？」

「⋯⋯芳汀，我愛妳。」約爾根說完就吻了她，非常熱切的深吻。

芳汀整個人陷在激情之中，完全沒有喘息機會，沒多久就被約爾根壓在身下，溢出了甜美的低吟。

約爾根彷彿得到允許似的，雙手開始解開芳汀的居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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