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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54-90(代发!代发!代发!),2

[db:作者] 2025-07-26 12:47 5hhhhh 4500 ℃

  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在电梯尖锐的灯光下我不得不冲母亲咳了两声,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紧羽绒服,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我说:「啊。」我说:「真冷啊。」我说:「也不知道这雪能下几天?」母亲总算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说不上为什么,那两汪湖水冰冷得令人诧异,一瞬间我甚至后悔下来了。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是这么想的,但没能说出来,因为四五个邻居鱼贯而入,他们兴奋地打着摆子,像是刚从冰雪世界归来的什么妖怪。母亲没去停车场,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直奔小区门口。我问咋不开车,她也不答。直到坐在了出租车里,她才说毕加索还扔在林城山上,下不来。

  办公楼的暖气只供应到晚上九点,即便开着空调恐怕也有些冷。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过去没暖气没空调也没冻掉半根脚趾头。我呆坐在沙发上,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床铺,那饱满灯光下的律动真是老天爷最伟大的创造。后来母亲拉开柜门,那条Gucci短裙和披肩猛然打脑袋里蹦了出来,没由来地,我一阵心慌意乱。直到母亲叫我打点水,我才回过神来,她骂我整天呆头呆脑是不是神经衰弱。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脸,简单拾掇了一下,母亲挎上包说:「走。」我问去哪儿。她说:「吃饭。」是的,母亲还没吃晚饭,「一口水都没喝」。我抱怨她怎么跟小孩一样,她难得笑笑说:「一路忙到现在,哪儿来的功夫吃饭?」我问这么急着回来干啥,母亲也不答,走在白雪皑皑的商业街上时她才说:「剧团不用操心啊。」或许她说得对。但我觉得母亲过于操心了。经过四天四夜的暴虐,雪已经小了许多,这会儿飘在我们头上,像是羽绒服里跑出来的劣质鸭绒。母亲问我元旦放几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问我还上不上学了,我说明天就走呗。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说:「你不回来,我哪儿放心啊。」难得的甜言蜜语,当它们打嘴里溜出来时,我也是大吃一惊,登时心里怦怦直跳。而母亲,只是哼了一声。

  饭间母亲问起奶奶的情况,我说很好啊。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提及父亲,多么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间的事我从没想过问,我没问母亲打算怎么办,没问她准备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会让人联想到这件事起因的东两我都会主动屏蔽掉。漩涡就在那里,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条尾巴也足以令人羞愧难当。母亲叫了个牛犊火锅,吃得人满头大汗。虽然之前一直在推脱晚饭吃得很饱,一旦操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装模作样便迅速被抛诸脑后。母亲问我这几天都干啥了。我笑笑,故作夸张地吸溜吸溜嘴,说啥都干了。她瞥我一眼,随后便没了言语。周遭人声鼎沸,水汽袅袅,某种密不透风的油膜将我们紧紧包裹。好半晌母亲才开口,她只是叫来了服务员,说下面吧。待服务员离去,母亲终于再次面向我,她让我快点吃,说这大雪天出租车可不好找。在我埋头苦干时,她突然问:「这几天也没跟陈瑶联系?」

  或许是太过突然,我险些给噎住。猛灌几口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当然联系了!」

  母亲努努嘴,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寄印传奇》就响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许久,在我左顾右盼几近不耐烦时母亲才回来。她吩咐我五号早一点起来,说给找了趟去平阳的顺风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好。

  再次踏入冰雪世界时,母亲说:「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要老搞些乱七八糟的。」我瞥过去,她却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说:「帽子戴上。」于是我就戴上了帽子。我环顾周遭,灯红酒绿,天空污浊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画。这就是2005年元月四号二十一点十二分的平海。

                * * *

  雪一直没能化完,于是陆敏和她传说中的未婚夫便打平阳肮脏的雪地里走来。浓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后,使这对新人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准表姐夫个子不高(尽管陆敏穿着平底靴),浓眉小眼,方方正正的,总之一眼看上去,当兵的就该是这么个模样。唯一的例外是这个西北汉子难得地白净,白净得不像个西北汉子。关于这一点,后来私下谈起时陈瑶说我这是丑陋的成见,是被陈忠实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现象级傻逼文化带到沟里去了。她在陕西见的白面书生多了去了。「起码,」她捏捏我的脸,「比你要强得多。」好吧。纳闷的是,就这么个泼妇,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应天上有的仙女。她甚至引述张凤棠的话说林林捡了个大宝贝!「多般配」。对这些话,除了面红耳赤,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倒是对面的俩人才叫真般配,始终脊梁笔直,正襟危坐,让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叠成个方块。看得出他们很幸福。男方是个老兵,之前当特种兵时每天负重几十斤,现在到地方上干武警,「那是轻松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说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轻松,清闲是清闲,但应酬太多。陈瑶挤眉弄眼地说:「看来是个肥差。」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沉默寡言的准表姐夫都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他说:「那可不,以后还有机会演电影呢。」

  元旦过后就到了一学期一度的冲刺阶段,划重点,头悬梁,锥刺股。就这间隙,我还忙里偷闲地见了两次沈艳茹。倒不是我发神经,而是她托人带话来约我们谈谈录音规划书问题。第一次是刚到半阳没两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几角旮旯里吃了顿狗肉,酒肉正酣,他告知录音的事有进展了。我以为可以录音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楼去一趟。至于为什么是我,他的理由是上次规划书是我交的。没有办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过话虽如此,咱也未必多不情愿,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他说要因此挂科延误了毕业,他定将捏爆我的蛋。太残暴了。沈老师在办公室候着,白毛衣下的曲线生动得近乎完美。见我们进来,她便直奔主题。期间,时不时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里抿上一口。搞不好为什么,那个动作很吸引人,我难免多瞅了两眼。于是很快,白毛衣问我们要不要也来一杯。我忙红脸摇头,但还是问她喝的是啥。「花茶,瞎弄瞎喝。」她笑着说。

  「养生茶,美容养颜。」一直闷声不响的大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瓮声瓮气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鸣)。老实说,吓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沈艳茹的年龄。是的,从履历看,这位副院长怕是比老贺还要年长,但人看起来比母亲都要年轻。我不得不想到了一个词:驻颜有方。

  谈话很愉快。沈老师说她虽没听过我们几首歌,但只看歌词就知道我们还是可以的。可惜这规划书实在谈不上什么「规划」。所以,她给我们提了好几条建议。轻松的氛围中,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她跳的是啥舞。

  「啥子?」杏眼眨了眨,樱桃小嘴轻薄红润,陶瓷茶杯在手中灵活地转了转。

  没有半点犹豫,我按着桌角扭臀挺胯,学了下印象中的某个动作。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白毛衣就笑了起来,小手掩着嘴,茶杯都差点打翻。她说那叫bachata,翻译过来就是情人之舞,一种南美双人舞,在国际上不流行,在国内更是小众中的小众,她也是在英国学的,这几年得闲一直在推广这个舞蹈。当然,碍于国内环境,收效甚微。

  「这个舞吧,挺好的,」她说,「有空你们也可以学学呀。」

  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骂我是不是吃屎了,这么骚。这个我也不清楚,甚至对此,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他老。不过我还是两手捧胸浪笑着颠了颠,就像那里真长着两坨肉。大波「日」了声就走了。我问规划书咋办,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让我自己搞定。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二十来首作品中挑几首精品很轻松,但要挑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难于上青天了。我们讨论过两次,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规划书只能一拖再拖。此种情况下,陈晨便作为一个信使出现了。这是北国一年里少有的无球可打的日子,那几位老乡我也是许久未见。那天晚上陈晨直接现身于宿舍门口,和李阙如一道。我当然很惊讶,甚至有些窘迫,后者或许要归功于暖气中令人忧伤的脚臭味。他开门见山说节前就能录音,过完年录音室怕还有其他项目,所以——「规划书啥的你们啥时候能搞定?」想都没想,我说第二天就能搞定。于是他就替我约了个时间。日他妈的,真是谢谢他了。

  第二天临行前我给白毛衣打电话确认了下,她说:「行,你来吧。」结果到了三角楼下,一眼我就看到了陈晨。他穿了身曼联的冬季训练服,两手操兜站在正门前,像个吉祥物。搞不懂这是过于热心还是咄咄逼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录音呢。在通往沈艳茹办公室的漫长旅途里,我俩也没说几句话,于是古老的木质地板呻吟得越发夸张。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再这么一脚下去,我们定会在猛然出现的窟窿里应声坠落。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我试着找了好几次话头。有一次我问那辆保时捷咋样,他说:「还行啊,你要不要玩玩?」我赶忙摇头,他说:「真的,不开玩笑。」起码看起来很真诚,但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对修改后的规划书沈艳茹还算满意。不过鉴于她并不熟悉我们的作品,满意不满意的,都是虚的。这一点她也不否认,她说她不了解我们的音乐,但她了解小样,「小样就是精萃,要猛一点,不要考虑什么多样化复杂化系统化,不要考虑旋律,拿出你们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够了」。老实说,受益匪浅啊,哪怕我自诩听过上百张国内外各色小样——这等见识怕是超验的。后来沈艳茹说:「你俩都是平海的吧?」她面对我,但谈话对象显然也包括在一旁沙发上埋头抠手机的陈晨。我不明所以地应了声,愣头愣脑的,而陈晨只是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噢,老乡。」沈老师笑了笑,用四川话说道。

  陈晨没吭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我说:「咱们学校平海人挺多的。」

  「是吧,咦——」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单手叉腰挺了挺胸,语调随着起伏的曲线一并上扬,「对了,那个……那个张老师是你妈吧?」

  「啊?」

  「张凤兰,搞剧团的,凤舞剧团那个?」

  只觉玲珑的白色曲线在眼前不断放大,好半晌我才点了点头。白毛衣馨香扑鼻,笑容可掬。陈晨又往这边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手机上。这位疑似多动症患者不间断地抖着他的长腿,显得无比怪诞,纳闷的是现在我才发现。他的中分头更长了,娘们儿一样贴头皮捋在耳后,这样一来那张瘦削的脸便越发显得苍白。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陈建军,冬日开始变得炎热。

  「挺好的,民营剧团,艺术剧团,你妈也是个女中豪杰。」

  「你咋知道……咋认识的?」我只能笑。

  「该认识自然就认识了,打听得挺细!」白毛衣手捧茶杯踱了两步,笑笑,「录音这事儿先就这么定啦?有啥子补充的,咱回头再说,毕竟这考试啊,乃当头大敌。」

  沈艳茹说的对,每逢此时节,傻逼们个个学得昏天暗地。我要是老天爷,定会为之日月无光。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亲来了一次平阳。也没提前打招呼,她径直打电话来让我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在我们夜以继日地与寒冷和崭新的教科书作斗争的过程中,这样的一顿便饭无疑比家电下乡还要温暖人心。还是那家川菜馆,老贺也在,这倒没多让人吃惊。但当老贺操着一口沈阳普通话笑眯眯地问我复习得咋样了时,一道阴影还是不免袭来,我甚至没骨气地想,倘若私下单跟老贺套套近乎,没准儿能(否)套点题出来。当然,想想挂科的李阙如,瞬间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起来。

  饭间我问母亲干啥来了,她说还是学校那点事儿,戏曲老师没啥大问题。现代艺术老师还差几个,这个师资问题开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开学就有的哭了。顺嘴我就提到了沈艳茹,我说:「俺们学校有个艺术学院的老师认识你,吓我一跳。」

  「噢,」母亲抿口橙汁,脸蛋红扑扑的,「就是请人家帮的忙。」

  「谁啊?」老贺问。

  「咋认识的?」我问。

  「上次给你说那个,一个姓沈的副院长,」母亲面向老贺。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时,她总算转向了我:「就平阳一个戏曲届的前辈,也是人托人,七拐八绕的。」

  「哦。」

  「你看办点事儿难不难?」母亲笑着给陈瑶掇了两筷子青菜,「快吃快吃。」

  最近母亲脸色不错,我祈祷家里那些破事能够早日过去,就像瓦刀抹平砖缝。至于母亲有没有搬回去住,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当然,说说而己,即便真给我与母亲独处的机会,我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问。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至于论文项目,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贺就相关专题罗列了十来个选题。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所有参与此项目的人,谁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开始。考完行政法的那个阴沉下午,我到校门口的农行取钱时,竟然碰到了梁致远。老实说,在这一年的某些时刻我时常会想起这个三千张老牛皮,但就这么陡然相遇,我还真是吓了一跳。粱致远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务羽绒,和这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天气一样,看起来颇为臃肿。因为戴着帽子,我也猜不准他的大背头是否如以往那般一丝不苟。不过灰条纹围巾下的白色衬领隐约可见,它和黑框眼镜后那双闪亮的眼睛一起告诉我,这人还是梁致远。冷清清的大学城街道上,两人都愣了下,但还是他先开口了。他问我还没放假呢,我说快了,他说好久没见了,我说是啊,他问大冷天儿的出来干啥,我实话实说,他指指大学苑,说他来处理点事儿,我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自己都觉得滑稽。之后,理所当然,梁总要请我吃饭。我倒没混饭吃的意思,但还是问他吃啥。

  「随便啊,」他说,「你想吃啥?」

  「寿司?」说不上为什么,这个词脱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梁致远笑笑,「你时间要充裕,咱上新区吃。」

  老牛皮在阴冷厚重的愁云下依旧充满磁性,我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黏糊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十六章

  考完试当晚,雪便蠢蠢欲动起来。第二天一早满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可以理解,新鲜容易让人兴奋,哪怕在这样一个季节,这里几乎从不缺雪。耗了大概两天,等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用完录音室,我们才得以录音。结果只是试录了两首——白毛衣说有个拾音器出了点小故障,虽不至影响使用,但多少会干扰录音效果。她建议我们不如开学来了再说。其实就试录的那两首而言,我觉得效果已经很棒了,超出预期,可以了,就这质晕保证,十来首一遍过对我们来说也毫无问题。只可惜掏粪女孩也不在状态,频频出错,鼓对了贝斯错,贝斯对了吉他错,等我把吉他搞正,大波又忘了词儿。出于保护设备,录音室没暖气,于是在零下十来度的室温里,大伙儿犹如在夏天般,一个个大汗淋漓。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听取了「制作人」的建议。甚至,后来我私下揣测,这条所谓的建议没准儿是对我们糟糕状态的委婉反馈。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都怒了,他骂我们(显然也包括他自己):「妈个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阿斗!阿斗!」陈瑶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这天半夜,来了个陌生电话,约我吃饭。其时我已拱在被窝里,她说在哪吃都行,随便挑。碍于在此方面经验浅薄,我并没敢「随便挑」,于是她说老市区有家特色馆子,专营法国菜,还不错。想了想,我说不如就在X大附近吧。我是考虑到交通问题,而不是多么厌恶法国菜,事实上尝都没尝过,哪有资格厌恶呢?她说吃饭这个事儿需要我对陈瑶暂时保密。好吧。第二天中午,在川菜馆门口我如约见到了陈瑶她妈,白雪地里一身黑,想不显得雍容华贵都难。令我惊讶的倒不是那只散发着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只身一人,没有告知陈瑶。这样一来,我难免开始紧张。而到了包厢,随着黑貂一起抖出的,除了玲珑腰身、馥郁清香,便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热情。她问我考得还好吧,说好长时间没见了,说想吃啥随便点,反正这店她一点也不熟。我只好随便点了几个,她妈觉得太少,又添了几个。然而不像陈瑶,她并不能吃辣,可以说但凡沾点红油便足以让她红晕满面香汗淋漓。试了几道菜后,她索性在小碗里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很惊讶吧,瑶瑶能吃辣椒,我不行,」她拿纸巾点点嘴角,垂眼笑着,「一点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

  她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唯独她不吃辣,为此小时候没少挨揍。她说她倒不是讨厌辣椒,每逢辣椒丰收,摘啊晾啊串啊,数她手最快,窑屋外一片红艳艳的,她瞧着也欢喜。但就是吃不了辣,没办法。她这人天生瘦弱,「面黄肌瘦,头发跟稻草把子一样」,按早亡父亲的说法是不吃辣椒害的,和哥哥们出去放羊,有时候她真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就是这个放学路上要贴着墙根走的黄毛丫头,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走出黄土高坡的人。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了沈阳的一个大专,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公家饭。

  「一晃这么多年了,其他不说,光在酒店这行也折腾了些年头,怎么也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点没变,」她笑着摇摇头——脑后的紫色纱网也跟着抖了抖,「还是不能吃辣,没半点长进。」

  陈瑶她妈的声音和凤眼、薄唇一样锋利,轻而易举便划开了这个满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后。

  我只剩埋头扒米的份。后来她妈要了几两二锅头,说要跟我喝点儿,我恐怕义不容辞。抿了几口酒,她说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就是个老顽固,很难改变,在平海待了十来年也不会说平海话,不是学不会,是压根就没想过去学。一番苦笑后,她问母亲的学校咋样了。我说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来年会整个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她嗯了声,笑着感慨说:「真好啊,你妈多幸运呐,好歹有个梦去追。」

  我觉得这么聊下去就有些过于深奥了。事实上,我还没搞懂这顿饭目的何在。笑了笑,我埋头抿了口酒。

  陈瑶她妈也抿了口,然后望着一桌油腻发怔。半晌她托着下巴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想出头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不由愣了愣。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她很快摇头叹了口气。接下来,她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酒,顿了顿说:「陈瑶留学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她那头酒红色长发在灯光下折射出几缕橙色光晕,偏分头的缝隙笔直而洁白,于是我吸了吸鼻子。

  陈瑶她妈说到底是要为陈瑶去澳洲留学扫清障碍。当然口头上她不是这样表达的,她说她是在「弥补」,她说陈瑶老早就想出去她没同意,现在她同意了,她想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这也是为了陈瑶好,希望我能「成全」陈瑶。或许是二锅头的作用,最后她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

  顺提一句,从头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甚至,腊月二十三这天,我和陈瑶在满是泥浆和拥堵的平阳市区玩了一整天。那通红的小脸和跳动的马尾如以往一般鲜活,还有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她表现出的那种控制欲,夸张得近乎俏皮,我简直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两。在数码广场。我们研究了好一阵数码相机(主要是Sony的cyber- shot系列,轻薄小巧,陈瑶有点爱不释手),无奈价格略贵,最后不了了之。一顿麻辣烫大餐后,我和陈瑶才坐上末班车,在如牛车般缓慢和颠簸中往大学城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我们旁边站着一对斗气的情侣,男的不时用沈阳普通话嘟哝两句,女的始终瞥着窗外置若罔闻(都市霓虹透过水气腾腾的车窗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种十分科幻的感觉)。男的节奏越来越快,简直有点癫痫发作的征兆,为了防止可怕的后果,终于——到医学院站时,女的一脚踹在男的小腿上。在一声猪叫和一片惊愕中,女的迅速下车,并在戴上帽子后回头看了一眼。骤然亮起的车厢灯光中,我突然觉得那张清秀的脸有些眼熟,乃至心里禁不住一跳。这种感觉我也说不好。而陈瑶在我耳边轻轻说:「不错,又学了一招!」

  腊月二十四一早陈瑶便送我到长途汽车站,等到平海已近下午四点。谢天谢地,母亲搬回来住了,约莫是奶奶的功劳(或苦劳)——即便她老从未邀功,甚至父母闹别扭这事也再没人提起。年末的一团祥和中,一切似乎恢复如初,那些关于琐事的拌嘴平淡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但,终归只是表象。父亲偶尔的沉默,母亲打厨房出来猛然撞见我的一个眼神,父母卧室里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安静,都是这个季节里迥异的风。当然,我们可以假设,时间会解决问题,就像她治愈奶奶的伤痛。后者已能下地行走,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在家里绕圈子。她想出去,这个左腿比右腿略短的人觉得白己应该走出去,到大自然里感受一下冰天雪地,「那才是实打实的透气儿」。

  《平海晚报》的评剧专栏元旦后就开始更新了。自然,我忙于考试,也是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一连几期都在讲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谓红色黄金十年里平海曲艺界的发展状况。从欣欣向荣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齐放,母亲笔触细致入微,以地方志江湖艺人的奇异视角,不动声色便号准时代的脉搏。文章总结说文艺环境总体发展是好的,虽然涌现出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戏曲市场也是空前活跃。特别地,母亲讲到五十年代中期儿部评剧电影来平海选角的故事,妙趣横生,又令人心酸喟叹。我试着跟母亲交流了几句,她白我一眼说:「你懂的倒挺多。」这是夸是损,我也说不好。

  之后,自然而然地,我们谈到了赵XX。我问母亲,上次去林城收获咋样。

  「啥?」她一脸迷茫。

  「老干部给请出山没?」

  「难说,」母亲盘腿坐好,摆了摆手,「不过见了一面,还留我们吃了个饭,人真不错,啊,大家风范。」

  「就这还大家风范呢,真大家风范就该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妇一样。」

  「你以为呢,谁都专门为你服务呢。」母亲剜我一眼,「再说了,这真大家哪能轻易出山,刘备还三顾茅庐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母亲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时,我随口问母亲跟谁一块去了。

  「啥?」她喝着酸奶。

  「你不说留你们一起吃了个饭?还有谁去了嘛?」

  「管得多,」母亲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妈哪找得到人啊。」好一会儿,她伸伸腿又补充道:「老干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母亲从未跟我谈起过蒋婶,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每当想到这儿,一种无地自容感便会从头窜到脚,让我在冬日里也能体验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来没见蒋婶,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电梯里都照了两回面。因为冬雪,老赵家媳妇显得更白了,她先是调侃我女朋友带回来没,后又邀请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谈举止间丰满的胴体抖动着,同往常一样热情。我却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也幸亏母亲不在一旁。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她还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猪皮冻。母亲恰好在家,于是她们就闲聊了几句。我外出归来,推开门便听到了厨房里的交谈声。同所有女性间的友好对话一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哄堂大笑。这所有纤细而柔软的响动让我闷在白己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怀疑元旦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理由是:人应该有羞耻之心。要说这锁链多牢靠,肯定不现实,但多少它还能起点作用。起码,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打电话来喊我吃饭,犹豫了下,我便拒绝了。她说:「你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过年去。」我翻个身,刚要说点什么,冷不丁母亲打厨房踱了出来。一番惊吓之余,我果断挂了电话。我甚至喘口气,尝试着去哼一首迪伦的老歌。但母亲打断了我,她问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神秘秘。我惊讶地嗷了一声,问她啥时候开饭。

  「不问你话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扭过脸来。

  「陈瑶呗。」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糊住了一样。

  母亲嘴唇撇了撇,最后说:「你也干点正经事儿,整天卧那沙发上打电话,猪一样。」

  我想笑笑,没能笑出来,只好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

  「快点起来,听到没?!」母亲猛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她那个样子宛若盛夏午后的一袭穿堂风。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着要喝酒,推脱了几次,年三十这天总算聚了一场。酒兴之至,大伙儿唱了会儿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将。谁也说不好为什么曾经无比厌烦的东两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间不多的消遣。年初一凌晨,蹲王伟超新房里喝粥时,呆逼们突然谈起了张岭刚发现的那个稀士矿。据说储量惊人,虽不及鄂尔多斯,但总比几个东部省份那一屁点加起来强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滩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说山西内蒙那帮煤老板矿老板没少来,有钱有后台有合法于续,就那不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

  「咋个不愿意?」我问。

  「打条幅搞游行呗,啥鸡巴在胡锦涛总书记的科学发展观指导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没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儿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红旗在当地找了帮地痞流氓,还真是那几个大队的。」

  「群众工作最好做嘛,一个巴掌一颗糖,那个谁说的。」

  「武警特警都出动了,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不说群众演员,就真是有人闹事儿,你也得见机行事啊。」

  「谁跟自个儿过不去啊「靠,吊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节奏感了!」

  「你妈屄!」

  「听说李红旗个屄从省公安厅经侦局找了个老熟人,专盯着这事儿呢,就等哪个暴发户往里跳。」

  「李红旗又缺钱了啊。」

  「啥又缺钱了,他这是想邀功啊,打陈建国调省里他就已经是个副局了吧,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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