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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54-90(代发!代发!代发!),11

[db:作者] 2025-07-26 12:47 5hhhhh 8620 ℃

  「小李还扇着乒乓球呢?」转了有三圈吧,陈建军总算停下了脚步「可能吧,」牛秀琴笑笑,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张副书记也该过来了吧?」

  「可不,让他下楼瞧瞧。」

  「好嘞。」「噔噔」儿声,开门,关门。

  陈建军又开始转圈。真他妈跟驴拉磨一样。边拉磨,他边喊了声凤兰。母亲没吱声,于是他继续拉磨。又转了两圈,母亲终于开腔了:「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学习方法,我记东西还就得这样,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病猪笑笑,靠到了沙发背上。

  母亲没搭茬。

  「哎,莜金燕学校那事儿你想好了?」

  母亲长出口气。

  「考个驾照,结果连人操场边的学校都要给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陈建军嗖地打镜头前消失了,「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决定我也是支持的。」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我这才发现自己口渴难耐。

  母亲没音。

  「这事儿啊,早该有人做了,到头来还是你。」

  母亲又长出口气。

  「有困难我想办法。」

  还是没音。

  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啊」了声,像是伸了个懒腰,紧跟着语调一转,压根就不带过度,「哎——圣诞在师大的演出咋样?」

  「就那样。」

  「真想去看看。」病猪一声呻吟,「还记得大前年冬天在前进街老剧场吗,那会儿我咋说的?」

  「我说离师大这么近,不如直接在师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师大演了,反倒没机会看了。」

  陈建军断断续续,口气却湿漉漉的,像窗户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阵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后,母亲径直走向门口。

  陈建军哎了声,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水珠加速坠落。除此之外,画面一成不变,直至十来分钟后牛秀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谈不上慌张,只是她纷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给人一种慌张的感觉。她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边喘边骂了声骚货。之后,画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个视频应该也看过,还是工程竞标之类的,说的是篮球城跟什么中心,我也说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来分钟的视频耗去了我两分多钟的生命。之后,我趴地上做了四十个俯卧撑。计划是八十个,当然,理想和现实难免有些差距。不等气喘匀,我就强忍着口渴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五十七分钟。「……余老板啊,做玻璃起家,音响了,包括你们的……都有涉及,打小听黄梅戏长大的。」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噪声中飘忽不定。黄白色的半透明窗帘,仿古式红窗棂,隐隐掠过一抹绿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砖墙,一幅巨大的草书,怕是得有上千字,仅这么一照,我都觉得晃眼。

  「余老板没事儿就爱唱两句。」牛秀琴未开口先笑。藤椅,白衬衣,法令纹,紫砂茶壶,浅黄色风衣,齐肩短发,镜头在那熟悉的温润脸颊上停了两秒,很快贴到了桌面上。茶杯巨大,蓝色线条像人体脉络。

  「是不是?」母亲笑了笑。

  「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啦。」

  「哎,张团长可别挑衅,啊,余老板今儿个可是有备而来!」我几乎能看到病猪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牛秀琴也笑。

  「别看余老板现在主业是房地产,也还是个票友啊,他对咱们的评剧,对评剧人才的培养都很感兴趣。」

  「是的,是的,听说张……张团长要接手评剧学校,老余愿助一臂之力!」

  母亲叹了口气。

  「凤兰。」

  「余老板好意心领了,陈书记也不要费心了。」

  「你急啥,听他慢慢……」病猪话没说完就没了音。接着他咕咚饮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长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镜头一番摇晃后,画面中只剩几条腿,不远一柱文竹钻过缝隙,映入眼帘。

  「余老板喜欢哪些剧目啊?」

  「花为媒啦,」老余停顿一两秒,「女驸马,天仙配,都喜欢!还有……反正吧,这些戏吧……」他兴高采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手机响了,肛肛的老鼠爱大米。有个五六秒,铃声才消失。与此同时,一双穿着西服裤的腿站了起来:「不巧啊,有急事儿得过去一趟,陈书记,张团长,牛主任,先走一步!」

  当然是可爱的老余。

  一阵吱咛声,大家似乎都站起身来。几句寒暄后,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除了一种模糊的隆隆声。毫无疑问,还是陈建军打破了沉默。他先质问母亲想干啥,接着开始扔炸弹,颠来倒去无非是说这老余是个好人,而且资金充足。母亲始终不置一词。后来陈建军可能没词儿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来,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几分钟。画面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但你能听到一种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声,两者交替进行,有条不紊。牛秀琴的电话便在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响起。犹豫一下,我还是接了。她问我睡没,我说没,她又问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难得的亮堂画面,没说话。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说起。牛秀琴切了一声,说:「想你了。」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后,我不得不跑厨房喝了杯水。父亲的呼噜声震屋宇。雪不见停,不远的松枝咔嚓作响。「他这个报价虚高,我会想办法压一压,」大概喝饱了,陈建军坐下,再次开腔,「可学校破破烂烂哪能行?教育局这关就过不了。」这么说着,他敲击着桌面,清脆而又急促。这是一种极赋韵律的声响,生动得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它似乎暗示着,那些枯竭殆尽的词语在痛饮一罐茶水后重又焕发生机。

  「他这也是对文化事业的捐赠,本来这事儿基金会就能搞定,你偏不乐意。」

  「不用你管。」母亲终于轻轻吐了一句。

  「怎么不用我管,」陈建军笑笑,「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那你接过去吧。」

  「你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饶了你!」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

  「你要有其他办法我不管你。」许久,陈建军轻声说。

  母亲长叹了口气。

  沉默。也许窗帘在动,有零星的阳光,花盆里的文竹却纹丝不动。

  「还好吗最近?」难说过了多久,陈建军问。

  母亲给自己斟了杯茶。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直至一切从眼前消失。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文件名是mini- DV- dcr- iplk- 20040422016。

             第六十五章(免捐)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

  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

  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

  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

  「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踪影。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

  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音频,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来拢共有十来个文件。小的几十M,大的三两G,命名什么都有,阿拉伯数字,汉字,拼音,各种符号,甚至标点,牛秀琴也是任性。其实这些玩意儿之前试听过好几次,漫长枯燥,音质感人,除了揣测跟陈建军有关,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陈建军为止,不管它们为何种目的以何种方式被录制下来。然而,很不争气,当坐到电脑前,当白日里几不可辨的荧光闪烁着刺入眼帘,我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就着热茶,百般犹豫后,我点开了一个。等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完,或许是不耐烦,或许是侥幸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让我松弛下来。马不停蹄,又陆续点开了两三个,有点开业促销砸金蛋的感觉,三倍速捱了一段时间,我终究又开始拖拖拽拽。很荣幸,在如同实验音乐拼贴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华被我像抠西瓜子儿一样抠了出来,当然,仅就能听清的部分而言。说到底,这些个音频无非是些私人谈话,有做生意,有聚会闲聊,除了陈建军和牛秀琴,好像也没什么老相识。体育中心和篮球城占地几百亩,自然是桩大买卖,一个稍早的音频(看文件名可能是01年)则提到了大雁沟申遗和原始森林开发,其中的勾勾绕绕我也无心细听,总之,这些,连同文化宫、河神祭拜,可能还包括评剧复兴,从明面上来说都是陈建军野心勃勃大手笔的组成部分。但一切和我无关。

  接下来,在一个近三百兆、命名为「hongda0514」的文件里,陈建业再次隆重登场,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块黄油饼干。这货口若悬河,东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陈建军反倒变成了一个娇羞少女。但你能听到病猪的笑声,裹挟在一众洪流中依旧那么特征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虚传。还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陈建业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陈建军口中的「李局」、「红旗」——操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个劲地嚷嚷着打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牌,更不知道陈建业为什么叫他大炮。该称号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的嗔怪。陈建业的回复是:王淑娴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让她知道了,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众人大笑,形态各异,牛秀琴像只打鸣的公鸡,一股嘹亮的气流在我耳朵里急促地痉挛。李红旗的反应如他软绵绵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实说,像个闭经老妪晾在院子里的棉布条。他说:「扯鸡巴蛋,打牌打牌!」

  诸位老爷的话题形形色色,从中央意识形态到地方政治生态,从经济形势到异闻怪谈,从明星八卦到黄色笑话,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如果这些口水能汇聚成一袭巨浪,陈建业便是浪头的浮标,在推杯换盏和莺声燕语中勃起得硕大无朋。像之前说的,这货极具喜剧天赋,我无法想象说出某些话时那张黑熊脸会是一种什么表情。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长前两年在辽宁时的荒淫往事,说两口子隔着墙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墙都他妈震裂了」;比如他说起某个叫赵大松(音)的人,说前段时间上北京出差,赵大松做东如何如何抠门,「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抠屁眼吮指头」。「姥姥!」他笑得几乎岔气。有个女的说天子脚下可能气氛不同,陈董在牛秀琴大腿上来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说哪都鸡巴一样,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们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众人又是大笑。有个男的问,赵大松跟他婆娘离婚没?陈建业表示不知情,说这个得问大炮。大炮说可能离了,又说他哪知道,赵大松分到平阳后才回过几次422,更别说人后来调到北京了。男的又问,赵大松老婆,不,前妻,还在大学里教书?陈建业说鬼知道,说九十年代他往平阳出差,那会儿赵大松还在X县公安局,见过一次他老婆,之后再没见过。「这孙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带出来见人了都。」

  众人大笑,除了陈建军,他说:「别鸡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于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说不好,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并欣慰的是,其中没有母亲。几个音频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同到电脑前便被新续的热茶烫得一哆嗦。其时我刚戴上耳机,点开「3」里一个名叫「平阳1105M」的文件。夯实而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女声哼着小调,有些耳熟,却说不准是什么歌。脚步声消失,几秒种后再次响起,依旧慢条斯理,却变得轻微,女声深呼口气,说:「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呢。」母亲的声音很清晰,几乎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双唇含住,送入喉咙,激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放下茶杯,凑近电脑。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黄画面里的母亲重又历历在目。114分钟后——这儿乎是一部电影的时长,陈建军起身接了个电话,操着普通话,嗯嗯啊啊的,说些什么也听不太清。我瞄了眼进度,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病猪嗯嗯啊啊的功夫,母亲长吐口气,清清嗓子,接连来了两个深呼吸。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咂了下嘴。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我觉得母亲是要起身下床。但陈建军回来了,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像鼓机般擂着耳膜。「什么事儿啊都是,」他长叹口气,笑了笑,「唉——你是师大毕业的?」

  「啊。」很轻。

  「我在师大教过书。」吱咛声。

  「真的假的?」

  病猪笑了起来,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届。」母亲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么老么我!」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闸,「学潮后吧,90年初,那会儿师大上北京来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

  「那可不,还能蒙你?」

  母亲轻声笑。

  「回去……不,应该说回来,回来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阳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我们上学那会儿小春湖还是条臭水沟,柳阳大堤也不叫柳阳大堤,叫——」

  「二柳岔子!」

  两人异口同声,紧跟着是大笑。说不好为什么,这舒缓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阵失落。

  「哎,」半晌,母亲止住笑,制造出一种咚咚的叩击声,「那你哪儿毕业的,高材生。」

  「先是北大,后是人大,学经济,当年那个价格闯关……」「然后又回了北大?」

  「嗯。」

  「看不出来啊。」

  「啥叫看不出来!」

  两人又是大笑。我觉得有些过了,便靠回椅背喝了口茶。

  陈建军连「唉」了好几声,似一种情绪表达,又似一种呼吸不畅的生理现象。

  「卫老已经退了吧?」这串意犹未尽的笑声后,母亲清清嗓子,略一停顿,「你去师大那会儿。」

  「没,没有,」陈建军似乎楞了下,「又过了多半年,应该是……90年冬天退的。」

  母亲没说话。

  「当时不少师生抗议,裹着军大衣在那个……」

  「塔楼。」

  「对,没几天卫校长自己退了,大伙也就散了。」

  半响没人说话。

  「大一时,卫老主抓人文学院,跟我们关系挺好。」

  陈建军没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吗?」

  「嗯,文革去世了,」母亲叹口气,「有个女儿,也自杀了。」

  病猪沉默。

  「上次听一个同学说,他……现在还在师大?」

  「难说,这个得打听打听,」吱咛声,「不过98年我来平海前,卫校长一直住在职工楼,偶尔也到大堤上散步。」两人都没了音。

  「这个得打听打听。」好一会儿,陈建军又说。

  「看我,老说这个。」母亲笑了笑。

  陈建军长叹口气,很重,停顿片刻后,那洪亮的嗓音又扬了起来:「哎,你爱人干啥的,也是师大校友?」

  「我爱人复员军人。」

  「哦。」

  沉默。似有种难言的局促。

  「以前民办教师,后来——喂猪!」母亲又笑了起来。

  「喂猪好,盘活经济,盘活经济嘛!」陈建军也笑。

  「几点了,」母亲似乎伸了个懒腰,「不早了吧,哟——」

  「十一点半。」

  「嗯,」一阵窸窣,什么「咚」地一声响,母亲像是站起身来,「哎呀,牛主任还不回来啊。」这么说着,她突然「咦」了一声。

  「哎——」闪电般的脚步,病猪的声音迅速掠近,「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

  我心里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没事儿,坐太久,腿麻了吧。」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开门声,脚步停了下来。大概过了三两秒,母亲模模糊糊地「啊」了一声。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兜了一圈儿,又是三两秒,一声轻笑传来:「陈书记也累了吧,要不咱赶明儿聊?」

  对陈建军来说,这是消失的十几秒,我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动静。母亲的轻笑像盏探照灯,「咣」地把他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好好,好啊,」脚步声和笑声同时响起。一下下地剐蹭着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扰了打扰了……小师妹。」天知道这么恶心的称呼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说这话时,病猪又停下了吝啬的脚步。

  「师啥妹啊,叫徒弟还差不多。」母亲声音很轻,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隐约能听到一种声嘶力竭的声音,说不好是来自音响系统还是其他什么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颇有渊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扬顿挫,病猪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风,「那……晚安?」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记得催催牛主任,啊?这深更半夜的……」好一会儿,耳机里又撂出来一句。

  母亲说了声「好」,就关上了门。防盗链一阵轻响,总算发出「咔嗒」的一声呻吟。接着一片静默。大概过了十来秒,才响起脚步声,轻轻地擦着地面。没几步,母亲又停下,长吐了一口气,不,是深呼吸,一连就是三个。脚步声又响起,越来越近。隐隐能听到母亲的鼻息。什么咚咚响,余音震得我鼓膜发麻。手机按键音。呼叫声响起,很快又几不可闻。脚步辗转片刻后,母亲咂了咂嘴,应该又拨了一次,可惜还是没人接。好半晌她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什么吱嘎一声响。一阵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啊」了一声,轻而长,没有一分钟,也有几十秒。之后便是静默,沙沙声中掺着屋外的鞭炮响。难说过了多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母亲嘀咕了句什么,像是坐起身来。「发啥骚啊。」她说。掷地有声。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里兜了一圈儿。又是静默。大概过了半分钟,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却沉了下来,宛若两把铁锤夯着地板,频率也越来越快。在风暴的尾声,我捕捉到了母亲粗重的呼吸,随着运动静止,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跟着就是大口喘气。十几秒后,故伎重演。母亲拢共做了五组。任凭粗重的喘息灌满耳朵,我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随着进度条临近结尾,我的心才稍许安宁。牛秀琴回来时,母亲在洗澡。等开了门,她问陈建军啥时候走的。母亲切了声,怪她不该大半夜留个男人在屋里。理所当然,牛秀琴表达了歉意,说没想那么多,又说老陈是自己人。接着,她惊诧地问母亲咋又洗澡,「不洗过了?」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音调老长,跌宥起伏,之后就是淫荡的笑。

  真他妈想扇她两个大嘴巴子。母亲让她别瞎扯,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一天没个正行!」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噢」,继续笑。然后她悄声说了句什么。再然后,猝不及防,母亲也笑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哈哈哈的,有点歇斯底里、昏天暗地的感觉。等漫长的笑声终于停下来,母亲叫了声「妈呀」,上气不接下气。牛秀琴则谈起了离婚同学的事,说还安慰人家,人家现在爽得很。这么说着,她还要吃吃地笑两声。与此同时,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钢钉戳在地板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牛秀琴,她说:「幸亏你这咖啡没喝完,听说这玩意儿啊——多了,催情!」

  午饭吃得心不在焉,说不好为什么,之前的侥幸心理经过一个上午的酝酿变成了忐忑不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犯了鼻炎。虽然从理智上来说,担心毫无意义——发生的已然发生,多出一个、甚至几个录音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不,黏糊糊的愁云铺天盖地,简直令我喘不上气来。早上上班前母亲身上又出现了陌生香味,那种微苦的青草气息,不能说难闻,却没由来地让人头昏脑胀。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返回了书房。

  这个文件名为「0826dengcun」的音频貌似之前打开过,至于有没有听出些什么,那就说不好了。令我惊讶的是它的体积——1973M,以及时长——482分钟。一种不祥的的预感立马笼罩全身。难说出于什么心理,我在进度条上飞点了几次,结果除了沙沙的噪音,一无所获。而如你所料,整个开头六七分种里,只有一溜细微的脚步响,以及一声更加细微的「咣当」。于是,我又往后拖了一下。瞬间,一种巨大的类似鸭子叫般的「嘎嘎」响充斥耳孔,紧跟着——传来了女性的闷哼,和着鸭子叫,一声接着一声。我感到汗毛一下立了起来。

  没有遗漏的话,真正有人声已是近四个钟头之后了。陈建军开了门,邀请母亲进来,然后就去开空调,先是客厅,再是卧室,一度他停下来,夸张地嚷嚷道:「瞅瞅,几步路,脱层皮!」说这话时,他兴奋地扯着嗓子,我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母亲没有回应。事实上,除了几声微弱的脚步声,也大概就是陈建军推开卧室门时,她远远抖出了几个字,仿佛是藉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说:「……房子闲也是闲着……请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给你了!」陈建军脚步纷乱地开了空调,笑得像座破钟。但他并没有急着出去,而是驴打滚般在室内一通摸索。直到母亲问什么东两放在哪儿,他才跑了出去,边跑边笑:「急啥?」

  这之后没多久,耳畔就传来了母亲的抗议,她说:「干啥啊你又!」

  陈建军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又似乎没有,「咚「地一声巨响倒是实实在在。

  「烦不烦?」我能想象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但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病猪呢,无非是些甜言蜜语,虽然听不太清。而说这些话时,那龌蹉的鼻息无疑会把你裹得密不透风。

  杂乱的脚步声。门的吱咛声。又是「咚」。

  「烦不烦你?」母亲似乎咬着牙。喘气。

  「打平阳回来,你又不理我了,嗯,想干啥?」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还不是自己跑来的,」「啪」地一声脆响,「我又没拿绳子拴你。」病猪很得意,呵呵呵的。

  「松开。」

  脚步挪动。

  「松开!」

  「咋了嘛?」

  高跟鞋的叩地声,略一停顿,又响起。「哎,还真走啊!」陈建军大步流星,连蹦带跳。我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跨木马的人。

  于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声便停滞不前。母亲咂了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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