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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54-90(代发!代发!代发!),14

[db:作者] 2025-07-26 12:47 5hhhhh 7010 ℃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母亲轻吸了口气。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有那么一会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紧跟着,他哼了一下。母亲一声惊呼。脚步声。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 「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 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窸窣.撕扯。腾挪。磕绊。噼噼啪啪。衣料破裂的声音。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这让我脊梁僵硬。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又是静谧。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一个重度哮喘病人。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然后喘了口气。「哭吧,哭出来。」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于是,我也喘了口气。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母亲又长舒口气。陈建军的回应是笑了笑。

  之后,我又听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声音。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毫不惊讶。起初母亲呜呜了两声,但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鼻息。病猪就是病猪,没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时地笑一下,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做到的。接吻声间断了两次,很快又再次响起。像被感染一般,母亲也渐渐轻喘起来,甚至,在某次陈建军夸张地「啵」了一下后,她跟着哼出声来。终于,陈建军笑笑,像鹅那样叫了一声。

  「不行。」母亲轻喘。

  「看看,看看……」病猪颤抖着说。

  「你……」母亲说了句什么,也可能是没未得及说出来,总之我只听到一种模糊的吞咽声。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客厅收音机里卖起了养生茶。我不时扫一眼进度条,好确保它尚在正常播放当中。大概两三分钟后,陈建军的喘息忽然急促而响亮起来,像只失灵的电脑风扇。回应般,母亲也闷哼了两下,继而发出一串难捱的吸气声。病猪肯定将其视为鼓励,他唤了声「凤兰」,随后就是一阵啪啪响——并不响亮,但实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该发生的确确实实都发生了。拍击声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陈建军又慢了下来,边喘边笑。「换一个。」他说。

  母亲咂了下嘴。但没一会儿拍击声又再次响起。节奏不快,声音却响亮。母亲压抑着喘息,却难免在换气的当口泄出一声呻吟。可能是刚哭过,她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些飘忽,有些沙哑,乃至当病猪咬着牙问「是不是还是日屄最爽」时,那一声声凄厉的闷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后来他们又换了个姿势——可能是的——拍击声再次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里响彻着陈建军断气般的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吟叫。说不好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很假,像什么译制片里的配音。直到陈建军叫起「凤兰」时,我才猛地一凛,他说:「完了,完了!」如一根绷紧的弦,在骤然响起的啪啪声中,母亲一连「啊」了好几声,填补这间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亲才缓过神来。这之前只有陈建军的动静,除了喘,就是一个劲地傻笑。她长吐口气,啧了一声。

  「咋了?」

  母亲还是「啧」,顿了顿才说:「黏糊糊的,别老贴着我。」

  陈建军「嘿」了一声。

  「那个,」母亲不易觉察地轻叹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纸。」

  陈建军清清嗓了,没说话。

  几分钟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我埋着头,不厌其烦地敲击着右手伤口,那里痒得厉害,难说是包得太紧,还是真的发炎了。不知何时天色己灰蒙蒙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轻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客厅里静悄悄的。我感到口渴,却惮于起身。

  还是母亲先开腔。「老躺着干啥?」她说,「收拾收拾快走。」

  陈建军短促地「哟」了一声,似是翻个身下了床。脚步辗转片刻,一声长叹后又踱了回来。「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怕啥,老牛他们有的玩呢,明儿个一早能回来就不错喽。」

  母亲没说话。

  「咋了?」

  脚步声。

  「什么眼神?」

  没音。

  「你这一巴掌啊,还得配眼镜去。」陈建军自顾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冷不丁地,母亲问。

  「啥啊?」

  「你说啥?」

  「嗐!」陈建军咕哝咕哝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点,有眼色,但也别把人想得太龌蹉!」

  母亲没吭声。

  「你说你,典型的疑邻盗斧嘛,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一样。」

  母亲没搭茬,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

  「又咋?」

  「起开,洗澡去。」脚步声。

  「急啥?」

  「啧。」

  「再来一次。」脆生生的,说完他急促地笑了两声。

  「陈建军。」

  「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想你。」

  「烦不烦你,松开!」

  「嘿,嘴硬!」病猪又玩上了「京片子」,跟着压低声音,「……还夹着我的种哩。」

  终于,我抬头扫了眼屏幕,这才发现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亲没说话。

  「咋了?」

  「玩笑话!」

  「我的错,我的错,昏了头。」

  「你呀,要早跟我吃饭去,不就没这事儿了?」

  「上哪儿找套去,你说?」

  「纯属意外!」

  「男了汉大丈夫,难道让我这老汉给你跪下?」

  陈建军逼逼叨叨,说相声一样,那唇舌间的腐臭穿过屏幕,弥漫得到处都是。

  「绷,我就喜欢看你绷着个脸。」

  「嗯,看你能绷多久。」

  「继续绷。」

  「计你笑!」猝不及防,陈建军嚎了一嗓了。他笑得呵呵呵的。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种廉价狗屎玩意儿能把人逗笑的话,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有些夸张了。

  「离我远点儿!」母亲轻吐了口气。

  陈建军没说话,但你能听到他的吸气声。一种令人疲惫的声音。这时父亲进了门,在客厅跟奶奶说话。我想知道几点了,却懒得再看屏幕一眼。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灯,然后——摩托罗拉响了起来。

  一片窸窣和脚步声后,母亲接了电话。当头她问:「吃了没?」母亲操着平海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轻笑一声。有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近,那细密的纹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我突然就生出一种熟悉感,继而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母亲说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没开成会」,说刚刚有事儿,没听到手机响,说大热天儿的,上哪儿玩啊,说下冰雹好啊,起码凉快些,「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儿」。临挂电话,她叮嘱道:「别老疯玩,也看本书,还有,别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钓鱼去。」我禁不住扫了眼屏幕,那瞬间的强光击打着瞳孔,让我目眦欲裂。「记住啦?」母亲轻轻一笑。毫无征兆,眼眶一阵痉挛,随后什么东西便模糊了视线,我张大嘴巴,猛喘了几口气才没让它们落下来。

  「咱儿子?」陈建军笑了笑。

  母亲没说话,或许打完电话后她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有个事儿忘说了。」陈建军似是向母亲走去,边走边轻叹了口气。待脚步停下,他说:「陈建国……陈建国啊,我自己哥哥,啥货色我一清二楚,这人……反正你要当心点儿。」

  母亲没音。

  「咋了?」

  「吃饭去吧你。」母亲声音很轻。

  「让人送过来吧?」陈建军又是呵呵笑。

  「随便。」

  「好嘞。」

  「别在我屋里!」母亲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气,小声说:「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吃去,别在我屋里」

  「你呀你,」陈建军笑笑,好一会儿才说,「行,我回屋换身衣服。」

  这次陈建军挺利索,很快收拾妥当,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门。母亲洗了个澡,许久才出来。除了换衣服,她再没其他声响。我就那么呆坐着,听了好一阵沙沙声。我不知道音频里的母亲能听到什么声音。然而,二十分钟不到,陈建军就又叩响了门。是的,确实是陈建军,哪怕听不清他的声音。隔着门,母亲说不去。于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鱼,像马加爵敲室友的脑袋。母亲终究又开了门。陈建军说,走吧,散散心,趁凉快,老憋屋里该憋出病了。母亲没吱声。「你得赔我个眼镜腿,」陈建军笑笑,「走吧,屋里也要收拾一下,我刚给服务台打了电话了。」

  关门前,母亲吸了下鼻子。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个声音。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除了服务人员的聒噪,再无人类活动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这个「200208ss」,文件夹「3」里还有一个三十多M的录音没听过——也许听过,没了印象——总之很短,二十来分钟,往后拖了一下,确实(熟悉的旋律中隐隐)能听到女性的呻吟,只不过,是不是母亲已经无关紧要了。关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客厅里的声音混杂着窗外的鞭炮声,让我感到愈加寂静。正当我手起刀落,准备格掉移动硬盘时,父亲叩响了房门。「黑灯瞎火干啥呢?」他说,「听你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汉武大帝》第一集结束时,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还不回来啊。」

  「路上的吧,这天儿,路不好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二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

  她老话音未落,母亲就回来了。父亲迎了出去。我把衣领竖起来,拉链拉上,再次瘫到了沙发上。很快,母亲就出现在客厅里,她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再回来时,她径直朝我走来。我拼命地缩脖子,当然,还是无济于事。母亲问我脸咋了。我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又上哪儿疯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开了我的脑袋。

  我这才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条条鞭痕,连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胀,仿佛饮下多时的酒精总算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叹口气,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第六十八章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我蹬开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没能找到手机。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热。浑身酸痛。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

  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了我。「……林林那脸给挠的,哎——」这么说着,她压低了嗓音,于是字字句句裹挟在食物里变得愈加潮湿而闪烁,「……我说……不是招惹……哪个姑娘了吧……咋说……」后面索性变成了嘀嘀咕咕,实在不像人类的语言。

  「嗐,净瞎想,」母亲笑了一下,声音随之提高了几分,「我问了,是跟几个同学闹着玩,就钢厂那个,以前来过咱家,指甲长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亲又是一笑。

  「吓得我……唉,」奶奶连叹两声,兀地笑了起来,「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还挠人脸!」

  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

  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传染般,右手伤口也开始跟着发痒。

  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漫长的沉默。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

  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

  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

  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不由一凛。

  「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走?」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了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了门。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她老又问我手疼不疼,说老同学打啥架,可别脸上落了疤。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几声。等饭毕收拾碗筷,奶奶说她来。「你这手咋洗?」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那个同学也真是,男的留个啥指甲,邪乎!」除了叹口气,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更重要的是,我已顾不了这许多,因为——手机不见了。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总之,家里翻了个遍,硬是没见个影儿。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一阵火冒三丈。直到奶奶在客厅问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强压下不快,黑着脸奔向座机。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更没人接。一连几个电话都是如此,难说是好是坏。我不禁开始在头脑里模拟那些最经典的丢手机场景,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面无疑令人愈加沮丧。有那么一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奶奶问到底咋了,我没敢说实话,免得她老急火攻心。十点多时又在座机上试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声后,竟然有人接了,却不说话,它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实在忍无可忍,我告诉它手机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说。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说:「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没说话,因为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半晌,她说:「行了,有空来拿你手机吧。」

  阳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衬着,仿佛不闪瞎你的狗眼誓不罢休。我揣着硬盘,不时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们下一秒就会滴下来,迅猛地击穿我的后脑勺。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未恢复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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