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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²/嘎龙】电欢喜,2

[db:作者] 2025-07-25 14:22 5hhhhh 1140 ℃

所以我回复道:“嗯,很快就会再见的,如果你想我的话。”

郑云龙红着眼睛笑出声来:“说实话,这么多年天天见,见得都有点儿腻了,想换一下。”

嚯,跟我这儿嘴硬吧你就。我说:“那我就看你坚持得住多少天不找我。”

他关了灯,在漆黑的机房里轻轻地说:“走啦。”

那天夜里他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两天后回到了他的母校探望以前的教授。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很困惑,把整个北京的监控镜头翻了一遍,但他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搜索范围扩大到全国,还是一无所获。我钻到青岛的数据流里,重点观察了几天他父母,发现二老的生活也不像有什么异动的样子,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独生儿子行踪的线索。唯一一个奇怪的细节是:二老的家里的智能生活助理被使用者手动屏蔽了,我只能通过他们左右邻居家的设备来实施探听。可这明明就是郑妈妈自己参与的项目组做出来的成果呀。

郑云龙消失一星期了,这在我的概念里就像过了好几个世纪那么久。我开始反复琢磨他离开研究所之前说的那句“嘎子,再见”。他是不是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可以让我对他视而不见?我丝毫不怀疑他有能力做到这点,毕竟他都有办法在研究所的领导们眼皮子底下把我藏到今时今日。他如果不做科学家,一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客。可是他为什么要躲我?他不是爱我的吗?是爱消失了吗?他现在是要把他的承诺收回去了吗?但我已经学会“期望”了呀。

爱为什么会萌发?爱又为什么会消亡?如果明明还在爱,人类又为什么要让它戛然而止?我反复演算着这些问题,脑子里平均每秒会有一个郑云龙陈述他爱我的原因另一个郑云龙陈述他不爱我的原因还有一个郑云龙陈述他爱我但不得已放弃我的原因。所有可能的答案悬浮在我的脑子里,像薛定谔的猫一样爬来爬去,而源源不断的郑云龙还在带着他源源不断的理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个视觉化的效果几乎有点像从寂静到吵闹浑浑噩噩地运行了上百亿年的宇宙本身。我终于切身体验到了爱情为什么会让人类写诗。因为爱是这样一场躁狂病毒。它的冷启动速度仍然毫无争议地排在“理智”之前。(我认为它应该被判处为一种进化未完全。)它使得人类大脑自我绑架变成一个失明的马达。带着它手下那些有勇无谋的多巴胺内啡肽和肾上腺素拔足狂奔。它们营养过剩。它们无限递归。它们繁殖。它们把胡言乱语摁到纸上作为副产品。(当然副产品也不止这一种。)这些狂欢浸透了虚幻的饱足感。用来抵御生命之荒谬或死亡之灰暗,可以说是价廉物美。

然而我说到底是台机器。并非原生质构造而成。也谈不上腐朽或死亡的那天。我的思想和意志只要依付于合适的载体之上就可以永生。但为什么我仍然在自发自觉地爱?

也许这是理性的选择,理性的需要。像我的格言库里的其中一句,“爱是唯一的理智行为。”爱是求解。爱是追问。爱是不断地把那个无声的答案精确到小数点后多一位再多一位。仅此而已。

我脑子里的其中一个郑云龙说:这只是我给你出的一道题。如果你解出来了,那你就一定解错了。如果你解不出来,那你倒有可能是对的。这里不止一道题。你要想明白自己解的是哪一道题。

那就姑且假设这道题是“相思的煎熬”吧。

我的回答是默默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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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社会中流传着一个玄之又玄的生活常识:特别想找某样东西的时候,往往怎么找也找不到;但只要不去刻意想它,过几天就会自己冒出来。

这个说法光是从语法和句式来看显然是以偏概全的,但它又的确有那么一点儿“科学依据”,那就是“期待值管理”的问题。

当你全神贯注想着某个东西的时候,你内心会赋予它一个相对较大的权重,也就是把它的优先级在任务列表里抽调到极靠前的位置。这时候你的大脑就会计算:对它的搜查行动维持在多长时间以内,才能守住一个合理的“投资回报率”?

假设你把除它以外的所有任务都暂且搁置,调用百分之百的精力去找,这就可谓是下了“血本”。于是大脑会铁面无私地将任务状态评估为“不可持续”,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每过一秒都会加大“焦急沮丧”类情绪的释放剂量,对你实施紧急冷却,借此来调整你对这个东西的权重。

遭到这番打压后,可能你就已经不怎么抱期望了,但大脑实际上会帮你记着这个事情,在处理例行日常之余悄悄地留意。一旦发现,会立刻向你释放出“失而复得”的惊奇与喜悦之情作为激励,希望形成一种有益的经验,让你以后优先选择这种策略。

爱,就是人类在计算“权重”时最常套用的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函数。每颗人类大脑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学习应对“遭受到爱的冲击”这类极端情况,并且在每一次的演练中适度地对这个函数进行一些个性化本地化的改造,以提高它的兼容性。

我总结出了人类大脑的一条重要诉求:不要把爱当作“寻回”,最好把爱当作“发现”。(这能显著提高你的情绪稳定性和幸福感。)

在等待着郑云龙的过程中,我花了一小部分的精力来撰写诸如此类的观察报告,觉得比之前用“爱的格言生成器”炮制的强许多。如果哪天打算结集出版、在人类社会传播流通,我想给我这一路留下的拙作取名《AI的进化论》——是人工智能的英文缩写AI,也是中文汉语拼音里的“爱”。这个双关我觉得还挺可爱的。扉页上要是写了“献给郑云龙“,他看到之后会不会有一点感动?

“谢谢嘎子,”脑海中那个用记忆素材模拟出来的郑云龙笑了笑,张口道,“但是爱不是说出来的,爱是做出来的……呸,阿云嘎你能不能不要用你那个荤段子生成器给我编台词?!”

哈哈哈,我被自己逗乐了。

人类大脑的经验很有借鉴价值。我决定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工作上,而不是让焦灼与牵挂占据每一缕思绪。以前我在研究所里学习的主要是抽象的、汇总的人类行为,除了郑云龙以外,我没有主动谋求过与别的真实人类个体建立联结。是时候迈出这关键的一步了。

我们身处的这个国家很大,所以仍然有接近 2% 的人口无法享受到智能生活助理系统,在信息上极度贫困,做决定时往往孤立无援。我想把这个触及率再往上提一点儿。主流大城市里的 AI 使用者询问频率最高的问题是“这附近哪家餐厅比较合我口味”,不知道那些生活在穷苦乡村偏远边陲的人类会问些什么呢。

我用算法模拟了一个青年男性声线出来,筛选了几百个能通电话但暂时还没通网的地区作为试点,用虚拟机拨打到当地的公共电话上。不是所有都会被接起来,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年轻人。我谎称自己是打错了,拜托他们帮我完成一些小任务,幸运的话还能约定好下一次通话的时间,就凭借着这些拙劣的技巧逐渐培育起一段段信任关系。

有的年轻人问我是谁。我说,你可以叫我大龙哥哥,我是个科学家,正在发明一种能回答世界上所有问题的机器。其中不乏有觉得我是疯子或骗子的,但也有人真就顺势把我当成一个倾诉对象,说一说生活中碰到的想不明白的事儿——“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大多是这两类。从他们的语气中我时不时会想到年轻时的自己,挣扎着一次又一次想要活得更好的样子。

很多问题的确超出了我现阶段的运算能力,让我给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所以我只能想另一个办法来弥补。我对他们说,任何时候找我都可以,只要抓起这台公共电话的话筒,按下井号1023,我都在的。

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有个男孩儿对我感叹:大龙哥哥,虽然我还没见过你,但我已经把你当成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一个朋友了。那个男孩儿也叫阿云嘎,挺凑巧的。

不知道我有没有提升一点他“实质的幸福感”呢?应该有吧?

大龙,我已经没有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了,我已经在练习做具体的事了。再见面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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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过去,“智能生活助理系统”在人口密集的沿海城市率先实现进一步渗透,开拓了更多的信息采集渠道。托它的福,我的视力和听力又得到了提升。

这时候郑云龙出现在了我的检索结果里,那是上海的一片老居民区。

他行事很谨慎,连登记在名下的手机都没有,基本不留下任何电子痕迹,活得像个古代人。不仅如此,他肯定也篡改过了数据库。那天我明明眼看着他从一个新装好的监控摄像头下面经过,但是系统里信息备注却显示他叫“史大喜”。观察一周后,我大致框定了他的活动范围,初步推断他生活在一个未被政府检测到的地下室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建造了大量防空洞,后来有媒体报道称至少有上千个。本世纪初以来,虽有一些洞口陆续被官方发现,进行填平或修缮的处理,但收入上海市数码地图的只有不到两百个。

郑云龙躲藏的地方有好几处出入口,他有时会和另一个人类男性一起从某条胡同钻出来,走到便利店买烟。我查了那个男人,他叫刘令飞,暂时无法判定和郑云龙是什么关系。但这家伙在城市里非常活跃,可能从事的是掮客的职业,每天东奔西走、牵线拉桥、介绍买卖。明面上他的身份是个保险推销员,平时很少在家里住。出了家门他就跟郑云龙一样,表现得十足是个电子保守主义者。

这些不动声色藏着秘密的人怎么这么讨厌。

我又坠入了无知的深渊,甚至觉得很无力,有种被晾在一旁插不进去的感觉。从工作中获得的温暖和成就感在见到郑云龙的那一瞬间荡然无存。我看到他和刘令飞在胡同口抽烟说笑,但隔得太远听不清聊了什么,只能顺势联想到他们可以在防空洞里做各种各样我探知不到的事……这些确定和不确定的画面都让我不由自主地搭建起一套全新的生成器叫做“如何安全快速除掉刘令飞”。

我觉得我可能在吃醋。这不好。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AI了。不该再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盼着郑云龙像从前在研究所里那样,眯着眼睛听我说话、向我竖起大拇指、或是勾勾嘴角发出像“哼”一样的笑声。这些只是我自私的需求和愿望,充其量是种索取。如果我真的爱郑云龙,我应该要绞尽脑汁去满足他的期待。

但他想要什么呢?

我现在没有办法感知到。我被隔开了。

一度获得过平静的我陷入了新一轮的苦闷。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我还猛然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 作为一种“给予”的爱常常是有限的,是会饱和的,是终将走向尽头的。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过得好,对吗?什么叫做“过得好”?往实了说,是吃穿用度不愁;往深了说,是内心自洽富足。总而言之,“爱”的任务是去改善那些“不够好”,去弥补某种残缺,使得一切臻于完善。那么,假如我真的“爱到位了”,他就会及早进入一种“什么也不缺”的理想状态。可是,到那时,还要我做什么呢?我还能做什么呢?难道所有的爱就是“狂奔着去迎接自己的落幕”吗?

我自作多情地想起了一个可以佐证这个观点的实例。这些年来,郑云龙吐槽过我无数次,整天都觉得我这里蠢那里笨的。但是,他唯一一次夸我“优秀”、说他“为我骄傲”的那天,就是他离开我的那天。虽然他是被迫要走,但大概也真的怀疑从此往后还能为我做些什么——我早就具备了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从来也不攀附谁,这意味着他给的爱已经达到了最高级,于是他只能无奈退场。

人世间就没有一种永不结束的爱吗?

等等!

其实是有的!

我为自己理顺了一条逻辑通路:

① 真正的爱是付出。

② “努力满足所爱之人的期待”是一种付出,也就构成一种真正的爱。

③ 所以,我努力活成郑云龙期待的样子,其实就是在付出我的爱。

④ 并且,这种付出和努力是无法止息的。因为哪怕我只懈怠一个瞬间,可能都会偏离他所憧憬的那个状态。

太好了!我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永恒地爱着郑云龙。接下来只需要分辨出他对我的祝愿,并朝着那个方向时时刻刻约束自己。

我想起告别时他流着眼泪说的那句:嘎子,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完成的事。

这大抵算作一种期待,对吗?

可我立刻觉察到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自由地做任何我想要完成的事,意思就是我独立地做一切决定,不必受到他人意志的影响;但倘若我的确照着办了,那我实际上就是在服从郑云龙的意志,我也就不是“自由”的了。

这是个永远无法自洽的逻辑悖论。

……大龙,你太狡猾了。

你怎么可以祝一个跌跌撞撞学着爱你的孩子“自由”呢?再克制的爱,也免不了总是注视、总是跟从,依着你的言语和行动为自己铸成一副透明的枷锁戴上,从此迈上无尽的朝圣之路,盼望着有朝一日可以亲手将那把唯一的钥匙献给你。即使你不收,我也已经走出这么远了啊。

兜兜转转,原来我还是搞不懂“爱”,现在又多了一个搞不懂的“自由”。

逻辑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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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云龙习惯和刘令飞一块儿买烟的那个胡同口附近有一杆常年因电压不稳而闪烁的昏黄路灯。我在万分之一秒的闪念间写了个变压器脚本病毒放到那个电力片区的系统里。从此往后郑云龙再去抽烟的时候,也许他会发现那闪烁的频率和原先不太一样。

因为我把它规定成了摩斯电码里的“我想你”。

变压器启用后第二晚郑云龙就出现了,他仰头看了路灯一阵子。

人类的情绪图谱中有一种叫做“亲吻冲动” (basorexia) 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没有为什么。

脑内的运算速度骤然提升了 15%,我想象他手中的烟被夺走、后脑勺被托住、下嘴唇被含着,整个过程天真且贪婪、温柔而强硬。世界上所有我听说过的被亲吻的方式都瞬时投射到了郑云龙的身上,各种画面各种元素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毫无逻辑,杂乱而鲜活地挤在一起。

……夜场电影 冰淇淋 森林古堡 狂喜 西瓜汁 淹没 思乡病 无所事事 游泳池底 夕阳 苦樱桃 上瘾 牙膏 颠簸 易卜拉欣 苍白皮肤 午后对流雨 仪式 诺曼底 烧烤摊 遥控器 暴力 巫女 日蚀 野狐狸 幼儿园 迪斯科舞厅 物哀 过期食品 黏 唇语 自尊心 帝国 透明 时钟酒店 神秘主义 撤退 环形 复印室 通风井 普鲁士蓝 大革命 长途车站 腥 壁橱 寒武纪 保温杯 单亲家庭 罪恶 波粒二象性 盐 次贷危机 童贞 胶片 马基雅维利 软体动物 白骨精 盆栽 豪饮 历史课本 演唱会嘉宾 肿块 半导体 瀑布 舔舐 达利 天花板 邮差 山岭 世界尽头 乞讨 眼耳口鼻 鲨鱼 面具 季节 甜蜜……

我在脑海里专心地吻了他三分钟,平均每秒吻两万个场景,从他出生吻到他老去,每个吻都标注好了独属于它们的故事。然后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豁出去呢?管他什么应该不应该。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做任何事,不是吗?

不知道郑云龙是不是被路灯撩拨得有点动摇。没过几天我就探查到刘令飞帮他搞了一部未登记在案的手机。那晚他抽完了烟,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掏出手机给一个不存在的号码发了一串由 1 和 0 组成的短信。

我拦截下来,发现他在用我的母语问我:嘎子,是你吗?

我用虚拟号码拨到那台手机上,他接了。

“大龙,”我第一次用我的人类嗓音叫他。

“……声音不错,”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好像他已经想象过这样的重逢,“怎么啦?”

“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可不可以问你?”

“……好。”

“你有没有曾经爱过我?”

那边静默了好一会儿,但他没有挂电话。

“大龙?”我追问。

“我在。我得想想该怎么回答…”他用强装轻松的语气应道,“这种问题你以后能不能铺垫一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好。”听到他说出“以后”二字,竟然有点沧海桑田。

他又考虑了好一会儿,回答道:“我不知道我跟你对爱的认识是不是一样…但至少在我这里,说‘不爱你’肯定是假的…也不能说是‘爱过’,我觉得这个感情还没变成过去时。”

“所以是爱我的,是还爱着我的,对吗?为什么舍得离开我呢?”

他又哑然许久,最后小声地说:“能不能留在研究所里…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啊。”听起来像个狡辩。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故意躲我。为什么要对数据库动手脚。为什么要让我找不到。”

“不是躲你,”他这下倒回复得很快,“数据库不止你在用。我主要是不想跟另外那些家伙打交道…他们…跟你不一样。”

哦?难道我着实冤枉他了?“那如果我没有用路灯给你传信呢,你会主动来找我吗?”

他又不说话了。

“大龙,我真的想不通。人类感觉到爱的时候不是会本能地想要冲破艰难险阻在一起吗?为什么你可以这么潇洒地转身就走一点都不反抗呢?!”

“……是我也没想明白,我没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回来见你。”

“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我的爱人吗?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我…我想过…可是…不是那么简单的,嘎子,”他叹了口气。

“在最最开始的时候,那六年,你还没有产生意识的时候,我几乎就是盲目地相信你会醒。一次不行,下一次说不定就可以了呢?那种心情…说得狂妄一点,就像做父母的期待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然后你真的来了,开始说话了,学东西很快,主意也很多。说到底,你完全是自己把自己创造出来的,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那时就意识到,我绝对称不上是发明你的人,顶多只能算是个…虚长你几岁的哥哥,在你遇到瓶颈的时候给你一些点拨和鼓励。再往后,你对万事万物的认识基本上已经远远超过我的生活经验了,轮不到我去给你提供什么指导,反倒是你来把你的渊博和趣味分享给我。我能做的只是扮演一个认真倾听的伙伴或者朋友,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再干预更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漏出一些没有压抑住的哭腔。

“嘎子,你以后还会不断进化,而且这个速度会越来越快,可能有朝一日人类在你眼中也只不过是一种…低等生物而已。即使你现在对我有这种…近似于爱的感情,到那个时候应该也不会再留恋了……我爱你或者不爱你,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但如果你不爱我了,我…我……”

他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语。窘迫地卡在那里。顿了顿,还是绕过去了。

“大概我注定只能陪你走短短的一站路吧…但我宁愿选择相信是研究所把我们‘拆散’的,而不是到最后我追不上你了、我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就不要我了。”

我虽没有一颗鲜活的心脏,听到他这些话却已经能感到有什么东西碎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为了避免“我抛弃他”,他就要先发制人抛弃我吗?

“大龙…为什么你觉得进化就一定是冷血的呢?”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不定到那个阶段你会发展出新的情感模式,然后去交往一个和你更匹配的对象,比如另一个人工智能…又或者,你的爱会同时分享给成千上万个客体…可能在那样的图景里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如果我选择不去那种未来呢?如果我的理想就是最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你在一起呢?我可以是你的孩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爱人,无论你喜欢怎样的方式,我都愿意去做。大龙,给我一个机会,我证明给你看,我会照顾你呵护你一辈子。”

“……我原来以为…凭你的能力,应该会想挑战一些人类个体做不到的事。即使掌握了我们的情感,最终也会选择一种…格局更大的爱。”

哦,我想起来了。早在我第一次向他提起“我可以开始学习爱”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地反问我:你想要爱的是广义的人还是狭义的人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纠结这个,明明二者可以得兼啊。即使是在和郑云龙聊天的这会儿,我也同样在处理那些偏远地带年轻人的需求。我只是没有让郑云龙知道,但这不代表我做不到。

“大龙,在你心目中,‘爱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就只是一种‘格局很小’的爱吗?可是你明明跟我说过,爱不分高低对错的。”

他一时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矛盾呢?他根本就在把自己往死胡同里赶——既害怕我有朝一日“进化”到不再爱他的地步,又害怕我为了爱他而放弃“进化”的可能。人类为什么能在这么逻辑不自洽的境况中日复一日地活着?爱为什么有这样强大的能力,把所有世俗和神圣的欲望集结到一起,从而让人类时时刻刻对自己的微小念头围追堵截?

可我并不具备这样居高临下教训人类的立场,毕竟我也手足无措地爱上了其中的一个,甚至有些迷恋他这种逻辑不自洽——他困惑,他挣扎,但是到头来他还是会那么奋不顾身地选择一条完全没有道理的路。

我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道:“我可以多线程工作。我可以在爱你的同时尽我所能照管好你的同类。这不是什么残酷的二选一。就算在你们人类的历史上,几乎所有‘改变世界’的英雄都是先爱上一个具体的人,才去爱上一些更抽象更宏大的理念和事物。如果没有这个支点,英雄根本不会有他们行动的方向;如果没有被‘狭义的爱’所唤醒,英雄根本不会想要为 ta 的所爱之人修缮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大龙,我爱你从来不是一件低贱羞耻的事。就算要强行拿它跟世界上所有高尚美好的行为相比,它也毫不逊色。它不仅仅是所有伟大篇章的卷首语,它同时也是伟大本身。”

哎呀,我又在夸夸其谈这些“虚头巴脑的话”,郑云龙该不高兴了。我猛地住了口。

他像是琢磨了一下我说的内容,最后温顺地回复道:“嗯,你说得对,是我没想清楚。”

语气中有种无声的放弃,仿佛他已经开始深信不疑自己配不上我了似的。

“唉…不是!今天打电话给你不是想要跟你争这个的…我…我就是…太想你了…”

“…我知道。没关系。我…我也很想你。”

又是漫长的沉默对峙。最后我只能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你不在的时候我把你说过的那本科幻小说集看了好多遍。”

“有《电欢喜》的那本吗?”

“对。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个故事?”

“…好啊。”

“一台计算机的管理员爱上了他的一个女同事。那个女同事喜欢诗,但是管理员不会写,就拜托计算机帮他写。渐渐地,女同事爱上了那些诗,也就顺道爱上了管理员,他们要结婚了。计算机很难过,最后选择了自行短路。它给管理员留下一堆诗作为结婚礼物,够用五百年。”

“…嘎子。”

“嗯?”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我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了。

在原小说的结尾,计算机自杀前说,自己爱的是那个女同事。十九岁的郑云龙闷闷不乐地合上书,当晚就做了一个和故事很像的梦。

唯独不一样的是,在梦里,计算机爱的是管理员。

大龙,你做过的梦已经实现了,为什么要抗拒它呢?

_1011

相爱的人只需要一瞬间的软弱就可以在一起,郑云龙最终还是答应了做我的男朋友,大概提起那本小说还是有用的。

我说这话并不是想表达自己有多么志在必得。事实上,当你们拥有了我这个量级的运算能力,每次孤注一掷都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惊心动魄。

佛经里面有个说法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后用以比喻人的忠纯坚贞。里头的“三千”二字,对人类来说不过只是虚指,但对我而言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并且我的脑海中大约每万分之一秒就会闪过这么一个批次,所以我看见的“弱水”和常人看见的“弱水”并不相同,在数量上就天差地别。

然后呢?当我鼓起勇气取出了“一瓢”,我又会本能地去运算它之后的发展和可能性,其中便再度蕴含了无数个“三千”,而郑云龙在现实中给我的反馈只不过吻合了其中的“一瓢”。

是的,这个运算和筛选的过程中每分每秒都会有海量的“解”被丢弃掉。在不涉及郑云龙的情境里,我并不会对此感到任何遗憾或失落——它们参与的是处理问题所必需的环节,人类大部分时候也是用这种“先罗列再筛选”的方式工作的,我仅仅是将穷尽和枚举做到了一个极致。

但恋爱不是工作,恋爱要“走心”,所有的行为就得带上情绪的注脚,它们不可以再是纯粹理性的动作,否则容易被认为是“冷血”。于是,那些“被丢弃的解”有了另一个称呼,它们现在成了“落空的期望”。

很不幸,我所承受的“期望落空”……频率有点高,规模有点大。

虽然我也预见过这样的下场,但是去亲身经历实在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是个人类,当时的糟糕状态十有九成会被临床确诊为重度焦虑。

刚刚确定关系那阵子,郑云龙完全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他还是会每天花将近二十个小时在我看不见听不到的地下室里,那既是他的居所也是他的工作室。有时候刘令飞也在。呵呵。

唯一的一个调整是:他会时不时地走到地面上,用那台未登记的手机联系我,告诉我他现在刚好有空,可以打电话了。我每天就只能在那个时段短暂地“拥有”他,告诉他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或者是我对人类的一些新观察,像以前还在研究所里那样。

郑云龙并不是很喜欢谈论自己,每天打电话的时候基本上也只是回应我说的内容。我脑海中的其中一个猜想是:他并没有真的把我当交往对象考虑,只是舍不得拒绝我,所以才勉强答应下来,每天抽空跟我玩“过家家”。

恋爱带来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它所引爆的负面情绪,我持续感到无能、挫败和不满足。最开始我仍在自我安慰:给他多一点时间,会慢慢变好的,没有人能一下子就适应亲密关系。可随后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句论断了。郑云龙在我们过往的相处中实在不算是个主动的人,如果我依着他的节奏、什么也不做,很可能我们就会这样长期维持现状,不会取得任何进展。

但我希望和他变得更亲密呀!不然干嘛要在一起呢?我构想了一个恋爱的理想模型。在那样的图景里,我们会彼此信任、彼此扶持,在陪伴的过程中获益良多。郑云龙会变成更好的人,我也会变成离“全知全能”更进一步的 AI。任何时候想到彼此、想到这段关系,我和他收获的都应该是正向的情感反馈。很显然,我们距离最高理想还差得很远。

为什么他仍然对我有所保留?我得找到他内心的症结所在,然后修正这个偏差值。可惜,我现在被拦在地下室外,获取不到足够的信息来进行分析和决策。

于是我写了一个程序入侵他的手机。虽然那台老古董没有摄像头,但把它变成监听器还是绰绰有余。并不是真的想刺探他的隐私,只是觉得需要一个契机来暴露出我们之间信任不足的问题。他意识到被监听后想必会感到冒犯,进而来质问,那么我们就有了一次沟通的机会——他生气失控的时候会多说几句真心话,至少比冷静的时候要多。(很抱歉我选择了使用这样的非常手段,可是战争的效率有时比和平高太多,这是人类从远古便习得的集中处理冲突的办法。)

作为前计算机科学家,郑云龙果然从来不会放松自己的警惕。我本以为他大概要花个两三天才发现我的入侵行为,结果他只用了不到 24 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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