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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1

[db:作者] 2025-07-24 23:11 5hhhhh 3960 ℃

A、许承恺

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很凉,还有一股这座城市特有的、经过层层杀菌后沾染上的消毒液味。我一直没能习惯那个味道,但这时根本顾及不了太多,径直掬起一把水往脸上反复泼拍,在嘈杂的水声中用力揉搓脸颊与眼眶,才勉强止住因无力与挫败而落下的不争气眼泪。冰凉的水流将我脸上的汗与热度迅速带走,我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被水打湿而变成刺头的短发和从发梢不断滴淌的水珠让整张脸显得很滑稽,在我身后,距离省球赛仅剩一周的倒计时被镜像所翻转,依然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

落日的余晖从窗外渗进屋内,原本在黑暗中遁形的灰尘正顺着那几束光缓缓浮动。我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心情沉重地坐到更衣室中央的长椅上,即便闭眼将脸深埋进毛巾里,刚刚自己被教练训斥的画面也不可遏制地浮现。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对自己的表现也很不满意。我本身就不算是非常强健的体格,无论是体能还是爆发力,都像教练说的一样还远远不够。如果刚才那场球我跑得再快一些,是不是就能将球截下,结果是不是也会有所不同?

窗外操场上铺着齐整的人工草坪,视野非常开阔。周围一圈跑道的红漆迎着夕阳显得光鲜新亮,各项运动器具也都配备完善。这所T大在整个东部也算是排名前列的大学,除了正规考上的学生外,还有不少人是借助关系而入学的。他们普遍有着优渥家境,衣着昂贵而时髦,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却能非常自如地顺应着这座城市的节奏。那些人在学校里也吃得很开,校足球队的名额就被两个想向女友炫耀的男生占去两席,教练即便看到他们在训练时漫不经心,也只会在集训结束后无关痛痒地批评几句,便草草挥手宣布散会。

我不想再闷头坐着,于是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脱下满是汗的上衣,用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腰与腋下。脚上的这双新鞋透气又合脚,有种高级球鞋的裸足感,比我以前的任何一双鞋质量都要好。

“爸为我买这双鞋,肯定又花了不少钱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不免酸涩。我是从几百公里外的一座小县城考进这所大学的,家里的经济条件远不如其他人宽裕。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一直是爸爸将我辛苦拉扯大。他没有读过书,但为了让我能有个照应也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甚至在上周我的生日时用微薄的工资买下这双球鞋当作礼物,此前还一直瞒着我。天色有些晚了,赤膊的上身也因黄昏的晚风而略有寒意。不想再去找一件背心,我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将夹克衫取出来直接穿上,背上包准备离开。光是为了付出这么多的爸爸,我也一定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

走出更衣室的大门,迎面就看到一个男生的背影,他全身也正穿着一套篮球服,坐在台阶上喝着手里的运动饮料。那罐饮料大概已经见底,他正有些夸张地仰着头将里面最后的几滴往嘴里倒。

“顾磊——”我像平常那样用开玩笑般的拖长一拍的语调叫他的名字,几步跑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脸,我尽可能自然地笑了笑,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他。

他正叉开腿坐着,两条胳膊自如地搭在腿上,歪着头看向我几秒后露出一个咧嘴的微笑。“别想啦阿恺,我骑车载你去海边散散心吧。” 他站起来,已然一眼就看出我的心事。他将空了的饮料罐装进塑料袋,放进背包里,然后伸出手整了整我夹克衫的衣领, “你以前喂的那群猫我也好久没见了,顺便去看一看。”

“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故作轻松地做了几个高抬腿的动作,让自己像平时那样显得更活泼一些。和比较好动的我不同,顾磊是有些儒雅的长相,四肢也很修长,比我要高半个头。他平日待人接物总是稳重而有风度,只有和我独处时,才会毫无顾虑地叫我“阿恺”这个昵称。第一次在宿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上床阅读放在膝盖上的书,脚蹬在床沿的梯子上,露出短裤下一截白皙的小腿。看到我进来,他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几秒钟就无比真诚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他当时看到我是否也像我看到他那样,初次见面就觉得亲切。在我加入足球队的半个月后,他也紧跟着提交了申请,如今一年多的足球训练已经让我们俩的肤色都深了不少,是被阳光镀成的小麦色,但他的五官看上去还是当时那张白净的书生脸,一点都没变。

“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宿舍楼下取自行车,正好帮你把包捎回宿舍。” 顾磊掏出车钥匙说道,将从我手上接过的包和他的一起背到肩头,然后向宿舍的方向走去。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一边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边走下台阶在操场红色的跑道上慢慢走着。但他才离开不到一分钟,我的心情就又变得和周围黄昏的景象一样沉郁起来。操场上还有不少在锻炼的人,我先缓缓伸展着胳膊和腿的肌肉,然后开始绕着操场慢跑。心头思绪化作诸多斑驳的碎片,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他的。一直以来,顾磊都是这样无比用心地照顾我,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却成熟、负责得像是我的哥哥,同样的事由他来做就会做的有条不紊,即便遇到紧急的情况,他也能从容而周全地应对。他对我的关心总是无声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画面,就是去年夏天我和他一起出游时、无意间回头看到的他的眼睛,那是除了爸爸以外,我所见过的最温柔也最可靠的眼睛。一周后的足球赛,也是因为他在队里我才这么想要赢。

想到这里,耳畔又响起教练说我体能太弱的斥责,我不由得压低身体的重心,渐渐加快了跑步的速度。如果我能再争气一点,冲刺时坚持得再久一些,是不是就能更好地回报爸爸和顾磊,让他们过的更加幸福呢?

我更加用力地迈开步子,先是保持比平时稍快的速度绕场两圈,然后在直道上了练习几组百米冲刺。此时其实我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试着挑战一下体能的极限,于是又折返回起点,先慢跑一会儿调整呼吸,再开始新一轮的冲刺跑。

直视着远方顾磊不久前离开的操场出口,我的身体弹射般起步,竭尽全力地向前方奔跑着。四肢的每块肌肉都在全力调动下酸痛难耐,我只觉汗如雨下,眼前的景象开始逐渐重影般模糊。往前大概跑了一百米,我已经控制不住胸口的窒息感,理智告诉自己应该马上慢慢停步,但身体的惯性和一股仿佛被魇魅俯身般的执念驱使着我又硬着头皮往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十米,每再跑一步,心脏部位像是在刀尖上翻滚一般刺痛难忍。

在双腿迈过终点的那一刻,支撑身体直立的那根弦终于随着胸口的剧痛而断裂,全身的力气被霎时剥夺殆尽。我的腿部肌肉再也难以抵抗住针扎般的酸痛,本就歪着的身体仿佛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那一瞬间能看到黄豆大的汗珠正从脸上震落。已经没有任何上下的空间概念,感觉天地都已经颠覆,一切都只有黑白两色,只能张大嘴吸进几口气,却忘记了呼气的方法。在仅剩的迷蒙意识中,只剩下生命流逝的恐惧感和剧痛。身体像是在向深渊下坠,耳边只觉嗡嗡乱响,任何其他的声音都听不到,将我层层围困住的风是热的、烫的,包裹在肢体上似乎要将我燃烧殆尽。

浑身上下都仿佛遍布了被撕裂的巨大伤口,我痛苦地躺在跑道上,却连扭曲肢体的力气都没有,双臂像被卸掉一样瘫软在身体两侧,僵硬的大腿难以自控地抵死拉抻,像痉挛般不停地抽搐,一股深入骨髓的酸涩感从脚趾蔓延到大腿根的内侧,整个下半身如被错骨分筋般不受控制。我几乎失去知觉,只能隐约感到与内裤摩擦的胯间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要像失禁一般向外涌出,会阴处也满是火辣辣的胀痛,一种我此前从未感受过的、近乎自慰的快感正和心脏处的剧烈绞痛共鸣后炸裂开来,溃堤的热流正一股又一股地从我的下半身喷射,从太阳穴紧跳不止的血管处喷射,从那颗剧痛到撕裂的心脏喷射——

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等顾磊回来,还要让爸爸过上更好的生活…

曾经那么遥远的天空在此时触手可及,眼前火烧云中橘红色的落日和身底枕着的红色塑胶跑道组成首尾相连的闭环,一瞬间变成钢铁融化后几千摄氏度的铁水,又在一秒后跌入绝对零度。

从那以后的记忆就再也没有了。

B、顾磊

“这个证是他的吗,是叫许承…恺?这个字是这么读吧?”

“呃——啊,是的,许承恺,和我一个班的,大二五班。”

不知道是太过疲惫还是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我怔然地盯着眼前白底证件照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断电的大脑像是被潮水锈蚀了一样,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直到那张学生证被突然抽离我的视线,我才如梦方醒,连忙抬起头对那个警员的问题作答,口中吐出的话连还没完全回过神的自己都觉得答非所问。

那个警员倒是没说什么,在笔记上写了几个字,又问了我几个相关的问题就走了。我转头看他打开那扇被漆得惨白的病房门,门一开一合的几秒钟内,房外匆匆奔跑的脚步声和病床脚轮在地面拧转时尖锐的悲鸣霎时涌入,我不禁毛骨悚然,直到听见门关上的一声闷响,心头的不安才被隔绝在这方被切割出的空间之外。空气中满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四面白墙上没有任何悬挂物,只架设着可收拉的布帘围障,颜色也都白得空洞。我正坐在铁床边的看守凳上,房间里除我以外,就只剩下躺在床上的许承恺。阿恺的身体被一卷白色被单随意地包裹着,只露出肩部以上和脚踝以下的部位,仰躺在病床上——或者说是停尸床上更为确切,离我极近,隔着白而轻薄的被单上能清晰地看到他右胸上那颗乳粒的凸起。阿恺明明平时和我一样都是小麦色的肤色,现在脸上却仿佛渗透了一层青白色的雾,面色像是树枝被劈断后煞白的断面,有种无论如何都不应在这张脸上出现的残酷。他修长的脖颈上有几根微鼓的黑紫血管,头无力地偏向我这边,让我不得不认真地看着他的脸,那张面孔实在太过熟悉,和刚刚在学生证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又似乎判若两人,但依然相当英俊。光滑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到毛孔,那种被抽离日常的、毫无生气的苍白肤色,反而凸显了他长相的帅气。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所具备的锐度都刚刚好,还有一份缘于他性格的天真与钝感掺入其中,使整张脸在俊朗之余又显得可爱。他浓密的剑眉下是紧闭的双眼,能清楚看到眼皮下缘处比同龄男生稍长些的秀气睫毛,如同被收起的羽扇纹丝不动地合拢着。鼻梁的顶端被一片缺氧的紫绀色笼罩,嘴唇的血色也淡了一半,宛若有些褪色的蜡像。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看到人死去的尸体,即便想到“尸体”这个词,我却依然茫然而没有实感,更无法和阿恺相联系。眼前阿恺的遗容可以说十分安详,肤色虽然比平日显得苍白但并不可怖,如果我此前与他素不相识,现在乍看上去会认为那是皮肤天生的白皙,而他正如同在闭目熟睡。他光裸的直角肩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两块胸肌间的中缝从胸口处露出一截,其余全身都被床单包裹着,只剩一双修长又富有肉感的大脚伸在停尸床的另一端,左脚拇指处挂着尸牌。一个瓦楞纸箱正放在他的脚边,上面贴着的标签写有“许承恺”三个字,我刚将纸箱打开,一股熟悉的青春期男生的汗臭就迎面袭来,隐约还有阿恺身上带点奶香的体味。箱子里装的满满都是阿恺的衣服,最底层垫着他常穿的那件夹克衫,上面分别是他红底白条的短裤、两只长筒白色足球袜、一条ADDICTED牌的蓝色三角运动内裤,每一件都内里朝外露出包缝的线迹,整齐地摆放在夹克衫上,因此那条三角内裤囊袋内面几道白花花的干固精斑显得格外显眼。一双高帮足球鞋被额外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黑色鞋面上装饰着一道明显的亮黄色弧线,正是熟悉的阿恺所穿的那双。从这些衣服来看,白色裹尸布下阿恺应该正一丝不挂地裸露着全身,他裆部那块比周围显得更鼓、更黑的被单也印证了这一点。

霎时间,记忆像当时操场天空漫然的火烧云一样翻涌而过,夕阳西下,许承恺仰躺在我身前的红色塑胶跑道上,全身赤裸而瘫软,袒露着被匀称肌肉所覆盖的四肢。那条火红的跑道历经了一天暴晒,在黄昏时仍有余温,与其上被苍白浸染的小麦色肉体呈现出鲜明的反差。他汗淋淋的黑色阴毛丛与大腿根上沾满的粘稠精液暴露在本不应暴露的视线中,胯间粗硕的黑棕色阴茎不合适宜地硬挺着,仍有乳白色的液体粘连在肉棒顶端外翻的马眼口,拉着晶莹的丝状黏水缓慢滴下…他满是汗的胸腹随周围的人来人往而光影斑驳,校方的几个干部高声打着电话,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正在收拾急救箱,身旁救护车顶红蓝两色的灯光规律地在所有人脸上交替闪烁,一闪又一闪,像心跳的节拍。我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手里的鞋袜内裤,每一件都是我刚从阿恺那依然温热而柔软的身体上脱下来的,上面还残存着令指尖颤抖的体温与汗湿。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将那些衣裤用力攥在手中,于是脑海中几小时前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彻底苏醒。

当时我刚从宿舍回到操场,看到操场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围聚在跑道边,就马上意识到出事了。我丢下单车冲上前拨开层层肩头钻入嘈杂的人群,终于挤到最前面,人群所围绕的一圈狭小空地里,在所有人视线汇集处躺着的,偏偏正是瘫软在地、昏迷不醒的他。看到许承恺那身再熟悉不过的足球装备、和他平日俊朗现在却无比异样的脸时,我的膝盖被终究应验的不安狠狠凿穿,一瞬间两腿发软几乎要跪到地上。

“许承恺、阿恺!你听得到吗?”

我颤抖着向前半跪到他身旁,声音粗哑,双手因紧张与恐惧而变得冰凉。担心轻举妄动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我只得轻轻晃动着阿恺的肩头试着唤醒他。他满是汗水的脸此时憋得紫涨,眼睑没有完全闭合,极不自然地露出一部分眼珠,有涎液随肩头晃动从他微张的嘴角溢出,滴到火红的跑道上,转瞬化作一处深黑的污点。阿恺四肢摊开,手指蜷曲,以“大”字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上半身穿着长袖的夹克衫,下半身是膝上长度的运动短裤和球鞋,小腿肚被白色筒袜包裹着,膝盖顶部不自然地红肿,露出的一节小腿则显得比平时苍白很多。他双腿向两边叉分,运动短裤的裆部反常地高高昂起,周围一大片暗沉的濡湿,在红色的短裤上格外明显。我顾不得那些,专心试着把手搭在阿恺的脸侧,只觉他柔软的脸上满是淋漓的冷汗,看上去本应滚烫的潮红面颊却是冰凉的,将进一步我推向恐惧与不安的深渊。

“你是他同学吗?哪个院哪个班的?辅导员是谁?”

身后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背向我问道,我转头看向他,努力调动着因紧张而失控的嘴部肌肉,尽可能口齿清晰地一一回答。那个老师拿出手机拨打了四五个号码,大概包含了校医院和相关领导,在漫长的呼叫等待后,传来的却都是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他最终只好拨打了市医院的急救电话,粗略地说明完情况后,他收起手机望向我点了点头,那似乎在说等救护车到来之前只能听天由命的神情令我觉得荒唐又可悲。

“你试试给他心肺复苏一下吧,看着像是猝死了。”“对,先试试胸外按压。”

周围人声嘈杂,一个人抛出心肺复苏的提议后,便有四五个声音交杂着附和,但始终没有人上前。我不敢、也没有时间去想“猝死”这个词的意思,只知道一直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必须先试着做些抢救措施。牙关都在因慌乱而失控地咯咯乱颤,大脑里有无数件事情要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照曾经学过的那几个步骤先扶住阿恺的额头,另一只手抬着他的下颌让他的头部后仰,然后用手指小心地拨开他的双唇,保持他的气道畅通。手握住阿恺身上那件夹克衫高领处的拉片,我一鼓作气将拉链从上往下解开,随着迎面的微热汗味,我发觉他的夹克里竟没有穿其他衣服,直接露出了赤膊的上半身。他原本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现在如同失血般苍白,肌肉紧实的胸腹没有一丝呼吸的起伏,胸口偏左是大片骇人的青紫色,看上去甚至还有蔓延的趋势,锁骨凹陷处也凝集着浓重的紫绀,胸脯上一左一右两枚黑棕的乳晕浑圆,硬直的乳头也仿佛充血般紧绷绷地向上挺立着。我没有任何急救经验,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将手按在他两颗乳头连线的中点处,手心蹭过他满布了细汗的弹滑胸肌,那些湿漉漉的汗和我手心冒出的冷汗混杂在一处,令我的双手终于挤出了一丝力气,开始一次又一次按压阿恺的胸廓。我试着在心里计数,但高度紧张的状态让我根本不可能数清,只好尽可能保持着一秒钟按压两次的频率,做完一组按压后,我捏住阿恺的鼻孔趴下身用嘴紧覆住他柔软的口唇,然后一边闭着眼反复祈祷着一边向内吹气。即便只是感受到阿恺的胸脯因人工呼吸而微微上抬,我都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继续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按压与吹气的过程。虽然他的脸依然还是一片消退不去的淤紫,我也不愿去看、去想,只再一次闭着双眼吻上他泛青的唇,连他唇上薄薄的汗毛都能感受得到。汗水连珠般从额头跌落,我深深伏下身,无数次均匀地、虔诚地向他口中吐气,似乎只要这一组人工呼吸做完,许承恺就会睁开眼悠悠醒转,定睛看向我正对着他的面庞后,挤出一个疲惫但粲然的笑对我说“我没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五分钟还是半个世纪,等人群纷纷发出“救护车来了”的呼声时,我在大脑一片空白中艰难地站起,身体几近空竭。自己的运动短裤已被汗雨浸透,膝盖因为长时间抵在塑胶跑道上而被打上了深深的红色烙印,腿与背的疼痛在直起身的那一瞬间开始发作,令我止不住地踉跄。已经无法产生看到希望的激动,我呆滞地看着那辆救护车闪着警灯由远而近,停驻在几米外的人造草地上。除了被允许留下的我,操场上其余的学生都被保安尽数驱走,三个穿着白外褂的医生提着急救设备快步跑来,他们在阿恺身旁摸了摸他的脸,翻开他的眼皮确认情况,彼此交换的眼神中有一瞬的沉默,但还是立即打开电除颤仪,用布擦干阿恺的胸脯并在上面涂满导电凝胶,然后在他的乳头、腋线等部位贴上多枚电极片。他柔嫩的腋角边有几道浅浅的肉褶,能看到几根黑色的腋毛从中不得体地露了出来。医生按下通电按钮,几秒后,阿恺突然弓着身子大幅度地弹动了一下,但我知道那只是背肌被电击后的收缩反应,紧接着大片湿渍从他昂起的裆部弥漫开,将短裤的前面整块都染成了铁锈般的深红。阿恺看上去仍纹丝不动,涔涔的细汗密布在他苍白的额头,许久才有几滴汇集成一粒汗珠淌落。调整电极位置、再次通电…医生们开始两次三次地重复除颤流程,我终于捂住脸蹲坐在地,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个仰躺在地、毫无生气的身影。

从大一刚开学,第一次在宿舍见到许承恺时,我就意识到我喜欢他,是不需要作出进一步阐释的、不需要与其他感情相类比的喜欢。他那天扛着行李箱爬上六楼,进门走到我的对床,虽然累得有些气喘,但还是先轻手轻脚将重重的行李箱放下,然后朝坐在床上的我打招呼,在抬起头的瞬间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充满阳光的笑容。那刻起,我心中就不知不觉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所填满,下意识就想用同样的笑去回应他。与大部分人不同,每当上课阿恺都坐在前排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思考时总是无意地抿着下唇,面颊因抿嘴而微微鼓起,帅气又可爱。每天的肌肉锻炼他也无比认真,在操场的一角光着膀子吊单杠,几十个一组的臂屈伸和悬吊摆腿常常一做就是好几组,期间一声不吭,只顾着在沉默中挥汗如雨。可他有时又憨憨的,我们晚上去广场凑热闹跳健身操,转身半周的动作他经常会傻乎乎地原地转一整圈,发现自己做错动作后又立刻窘起脸,令我不禁拍着他的肩哑然失笑。他的眼睛里有种亮晶晶的光,单纯、清澈,也藏不住因家境而流露出的心事,我总想要保护他、让他能因我的陪伴而不再背负那些努力掩盖的忧郁,但我终于在今天发现,其实是自己一直在依赖着他。我只想继续看到他的笑脸,还想继续看他在我面前活泼地跑跳。那个永远只会闷着头努力的,正直又天真的傻瓜。

“已经没救了,心电图早已经是一条直线了。” 突然,医生抬起头,向我们展示他手里仪器打印出的纸条。空气明明停滞着,那条长长的白纸却随风打着旋,正有一大片火烧云从天际掠过,盖住太阳的那瞬间,只觉广阔的操场顿时黯淡了下来。

没有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像一幢蛀空了许久的高塔,此时只是无声地宣告倒塌。其实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猝死抢救的黄金时间只有一分钟,所以阿恺在倒下的当场很可能就已经离世了。医生刚才的抢救不过是安慰性的演出,只能将一些徒劳的痕迹留在他的早已失活的肉体上。吸在青年胸口的电极线被一根根撤掉,在急救箱扣盖的一声脆响中,火红的跑道上只剩下他敞开外套躺倒在地的尸体。我再一次半跪在许承恺的身侧,塑胶跑道仍蒸腾着和它火红外表相符合的热气,喷噀在膝盖上几乎要失去知觉。我伸出手翻起他的眼皮想要亲自确认一下,却看到他失焦的眼睛,与我望向他的视线完全错位。那只眼仿佛死寂的海面,岩浆死去后冷却形成的礁石深潜在他散大的黢黑瞳孔的最底层,永恒地静止下去。尽管眼球表面像是在轻颤着,但那不过是天边正在蒸腾的晚霞的倒影,不可能在黯然无光的眼眸里漾起真实的涟漪。我无法逼着自己再看下去,只得用手将他的双眼合拢。

救护车边,医生们正在向姗姗来迟的几位校领导说明情况,其中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看到了我,便踱步向我走来,后面还紧跟着一个手持相机的人,大概是平时给学校拍摄活动照片的摄影师。

“正好,你来帮个忙,把这位同学的衣服脱光,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学校这边需要给他拍照存档。” 他站在对面从高处俯视着我,隔着许承恺倒在地上的尸体,他的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猛然抬头的缺氧感令我的双眼有些昏花,”就在这里吗?

“脱光是指…把所有衣服都脱掉吗?”

“当然。”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单手打字,不再看我,甚至一直不曾看过阿恺一眼。他高大的身体将背后的落日严丝合缝地挡住,形成的影子牢牢将我们盖在下面。“这是必备的流程,医院方面也需要参考。”那只打字的手正无比忙碌地迁跃着指尖,顿了大概有三秒钟后,他才再次开口,“你叫顾磊是吧,我认识你,记得你一直很懂事。去年你进校足球队的申请就是我审批的。”

他的话语平静而和缓,仿佛不具备任何言外之意,但分明像一张逃不出的罗网,使我后脑勺有一瞬的发麻,原本因暑热而汗流浃背的身体也随之骤冷下去。我动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地环顾四周,操场在连绵的暮色里显得无比偌大,几米之外的远处是医生们在忙碌地行事或交谈,更远处则已被保安围上黄色的警戒线,在风里悠悠地飘。

想起阿恺每次训练后在澡堂里冲凉的背影,从他赤裸的身上滚滚淌下的水珠与我裤管中躺下的汗珠一起落到地上。身后传来相机按动快门的声音,咔嚓、咔嚓…我沉沉地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将半跪着的腿左右交替。对面那只穿着皮鞋的脚在看到令他满意的答复后,踱着徐徐的步子转身让开。

闭眼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我仔细地擦去残留在阿恺胸口的凝胶,将他绵软的上半身用力揽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抱住阿恺,让他停止呼吸的脸靠在我的胸口,然后着手把那件敞着怀的夹克衫从他身上剥掉。缓缓将他的胳膊依次从衣袖里抽出,虽然能感受到肌肉的厚度与分量,但他那截泛青的臂膀如今比平时松弛得多,皮肤表面还裹着粘腻的汗水,令我紧握的手也不由得打滑。我一只手按在阿恺的胸脯,将他半裸的上身拥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地上仔细地将脱下的夹克叠好。阿恺有些干燥的苍白唇瓣乖巧地合着,闭着双眼在我怀中歪躺,仿佛我的身体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支点。他两条光洁的手臂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耷垂,因为经常在太阳下练足球,与脖颈处一同呈现出均匀的小麦色,而被运动衫覆盖住的胸腹则白嫩很多,形成清晰的色差线,即便赤膊也像是穿了一件薄的白背心。我轻抚着阿恺腹部光滑的皮肤,表面是薄薄一层软肉,细润如缎子,而下面的腹肌即便失活也依然紧绷出明显的块状。眼前这具胴体是那样年轻而健美,无论我如何咬牙苦思,都想不通是什么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夺去了阿恺的生命,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接受阿恺已经死去的事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还像机械般一步步地脱着阿恺的衣服。操场的风很烫,吹在身上时几乎觉得自己体无完肤,连眼角快要流出的泪都被那股热浪所蒸发。难以克制住粗重的鼻息,我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胳膊,将手探进阿恺那处柔软的腋下,一边护着他的身体一边一点点托举着下放,将他重新以平躺的姿态安置在地上。我将他的双臂交叠着放在胸前,尽可能让他保持体面的姿势,然后走到另一端,准备脱去他的鞋袜。

我坐到阿恺的腿边解开那两双鞋的鞋带,抬起他的左脚为他脱掉那只43码的黑色运动鞋,拽着鞋帮从脚上取下鞋子的那刻已经有一股明显的汗臭从中涌了出来。虽然那是男生足部在运动后都难以避免的味道,而且我每天在寝室和更衣室里都早已闻惯,但我还是不由得替阿恺尴尬,看着周围站着的一圈陌生人,心中又有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我低下头,继续脱掉阿恺右脚上的鞋子,把他那双裹着白色球袜的脚放到面前,那一整天都被闷在球鞋里的白袜此时已完全被汗水浸透,正烘烘地从棉纤的细孔中冒出腥咸的热气。能看出他的脚趾因猝死而紧绷,直挺挺地抵在球袜的毛巾底上,大拇指都已经挤出明显的轮廓,似乎急于被释放出来。我想立马脱下袜子,但这双足球袜又内到外都满是汗湿、几乎黏连在阿恺的脚上,只能两只手揪住袜子湿漉漉的两端,一边抽拉着一边顺着他的腿型和脚型一点点地往下褪。每褪下一点都会感觉有热腾腾汗气扑在手上,同时空气中溶解着男生荷尔蒙的汗臭也更浓一分。终于等到两只袜子都被脱下,阿恺那双修长而圆直的腿就完全裸露在我面前了。他的腿部结实而不至于过分发达,无论大腿还是小腿的线条都流畅而美观,勾勒出光滑皮肤下的成块肌肉。腿肚上留下一圈袜口勒肉的痕迹,一层青黑的腿毛浅浅地覆在小腿上,再往下,则是他那双白皙而富有肉感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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