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和彩芽离开后，我依然和紫苑坐在老虎机前操作着。虽然这么说或许对林檎有些抱歉，但我果然更喜欢和紫苑两个人独处。老虎机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新的筹码，这些都可以直接兑换成相等面额的钞票。当我开心地捧着五颜六色的筹码，像之前那般呈现给紫苑之时，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预料之中的惊讶与赞赏。

我印象中的紫苑，一直是欢声笑语的。她会用强烈的情绪来传达喜悦或愤怒，直来直去，从不故作深沉。而倘若她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紫苑真的生气了。

“紫……苑？”

我想去触摸她的脸，似乎这样的方法能够使自己心安。然而，她却连如此渺小的乞求也不愿意为我实现。我的手腕在半空中被她握住，并不用力，但却很稳。明明只要轻轻用力便能够挣脱，但手臂却自己停下来了。就像FPS中的子弹无法击穿哪怕一片树叶一样，紫苑的手成为了我无法挣脱的桎梏。

“抱歉，我骗了你。”

她说。

“……我不明白。”

我张了张嘴，露出不解的表情。紫苑于是放下我的手，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说道：

“刚才说原谅你，实际上是骗人的。”

欸？

“我只是为了林檎而已。”

注视着我错愕的眼睛，紫苑缓缓开口道：

“林檎是很善良的人，她不会希望我失去重要的朋友。所以我装出不介意的样子，为了不让她担心。”

“但是，果然无法原谅。”

紫苑的语气逐渐变得冷漠，连身为雪女的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精神却不想离开紫苑，所以再度向她伸出手。仿佛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屏障一般，我的手臂被迫停在了空中。

“你，想要伤害林檎吗。”

平静的话语传入我的耳中，因为太过平静，甚至看不出这是一则问句。只是象征性地询问，本质上却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如此。

“被她人渴望独占，这或许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但是，对于林檎而言是不公平的吧。”

“我不知道由纪到底有没有真的在反省，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你确实是想帮助我们，又或许这是另一个陷阱。”

“等等紫苑，我没有……”；

“对我而言，那并不重要。”

打断了我的话，不给我辩解的机会。紫苑的话像凌迟的刀子，一点点切开我的皮肤。然而，我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就像认罪的死刑犯，甘愿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由纪，你听说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是愛繋璃阿姨讲给我们的。”

“在听完之后，三人之间发生了分歧。”

“林檎认为皇后是很聪明的存在，想要成为皇后那样的人。”

“彩芽则认为国王配不上皇后，如果她是皇后的话，是不会选择留在国王身边的。”

“呐，由纪，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紫苑的……想法？

如果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紫苑的话……

恐怕只有一种回答了吧。

想到这里，我本能地抱住了身体，像是因受寒而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求生的旅人。

“为什么即便国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大家依然能够和和气气地相处呢？”

穿透我的双眼。

“为什么恶人没有受到相应的惩罚？”

质问我的灵魂。

“他并没有得到幸福的资格吧？”

直击我的心扉。

“我暂时…不想原谅你，可以吗？”

“由纪。”

每一句话都冷静而沉重，就像投入湖中的鹅卵石般。“扑通”一声，湖面上便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湖泊于是不再是之前的湖泊，越澄澈、越清晰。纵使通过水草和砂砾的遮掩不为外人所见。即便顺着水波渐渐散去，再度平静下来。仿佛无事发生的湖里，终究多了一枚沉重的异物。

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被人类的男性所包围。似乎是之前的连胜和这件较为暴露的兔女郎服装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总之我们被包围了。我本能地挡在紫苑的身前，想为她遮挡那些不算友善的视线。但脑中再度回荡起方才的话语，一时间感到心头绞痛。下一刻，眼前忽然闪过熟悉的身影。

“跟我走。”

从我的面前经过，自然地抓住紫苑的胳膊，旁若无人地领着她前进。在人群较为稀疏的方向，突出一条道路来。看着那逐渐被新的人群所闭合的缺口，我忽然感到有些好笑。

“什么都没有了…已经……”

我生硬地推开围聚在四周的赌徒们，失魂落魄地往前方跌去。忽然身体一停，脑袋像是撞入了一个柔软的环。熟悉的气味传入鼻中，那是曾经令我恐惧、厌恶，后来却变得亲切而温柔的味道。我顿时感到鼻头一酸，终于抑制不住泪腺，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里大哭起来。

“彩芽…我该…怎么办啊……”

即便此时的她面无表情，但身体还是如之前那般温暖。仿佛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水袋般，我只能紧紧地抱住这最后的依托。渴望从她哪里得到一些力量，使自己得以从无边的失落中重新振作。然而，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的话语：

“我…被紫苑讨厌了啊……”

……

像这样，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一起奔跑。

并不是第一次。

但是，这次被抓住的一方是我。

林檎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着想着。

迄今为止，不知道被林檎拯救过多少次。

也不知道曾经拯救过林檎多少次。

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远远超越了友情。

能够融入这份羁绊的，只有彩芽一人。

其他人不行。

谁都不行。

由纪也不行。

倘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让我二选一的话，我毫无疑问会抛弃由纪而选择林檎。因为对于我而言，人类的关系是分级的。林檎和彩芽永远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其他人次之。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但说出来却容易刺痛别人。

林檎则不一样。

林檎比任何人都要爱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我。

但与此同时，她的关怀也适用于其他人。

看似睚眦必报的她，实际上总能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总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到她的身边。

当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世界时，我却从正面搂住了她的身体。

不行。

这样不行。

林檎的爱只属于我一个人才行。

林檎的臂弯只属于我。

偶尔也可以把另一边的臂弯让给彩芽，但这就是最极限的状态了，在此之上就不行了。

我的人生，只需要林檎和彩芽就足够了。

然而，当我看到由纪时，却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好爽……

这种被人黏着不放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呢？

看到林檎在她手上吃瘪的样子，却情不自禁地感到愉快。

生平头一次享受到被人爱戴的感觉。

看到她人为自己而争风吃醋，原来是如此能够满足人虚荣心的事情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对由纪的行为坐视不理。

然而，她却做出了我绝对无法原谅的事情。

伤害林檎的人我绝不原谅。

即便对方是由纪也…

我也可以割舍掉！

“林檎…”

“林檎。”

“已经可以了，停下来吧。”

终于，听清我声音的林檎停下了脚步。

“这里太危险了。”她说，“我们想办法逃出去吧，四个人一起。”

四个人……吗？

“怎么了？”林檎露出关心的表情，“不舒服吗？”

“……三个人就好了吧。”

我终于抬起头，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林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哪三个。”她问。

“你、我，还有彩芽。”我说。

“由纪怎么办？”

“你不喜欢她吧。”

“……是。”

“那就无所谓。”

“但是她是你的朋友。”

“不再是了。”

我环住林檎的脖子，用带着歉意的声音轻语：

“对不起，林檎。”

“由纪，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吧？”

“已经没事了，我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所以……”

“你在说什么呢，紫苑。”

林檎推开了我的身体，用相较之前更加忧心的眼神看着我。

就像在看一个病人。

“这是由纪和我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你和由纪的感情。”她说，“由纪很重视你。”

“刚才也是，本能地想要保护你吧。”

“但是她想要对林檎……”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紫苑无关。”

我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推开。失魂落魄地往前跌了两步，用夹杂着愠意的声音开口道：

“什么叫与我无关……”

“我不希望你人际关系像是我的子集一样……”

林檎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道。

“我喜欢你，但是别的人也可以喜欢你。如果只是因为我讨厌那个人，就无视她对你的感情的话……对于那个人而言是不公平的。”

“简单地说……”

“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我一时间感到喉咙发干，哽咽了半天，终究只能冒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

“是。”

“要算起来的话，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完。我欠你的，也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是。”

“把对方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来看待，这样的，我们已经持续很久了。”

“……”

“然而，你现在说与我无关？”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生我的气了吧，林檎。”

我去看林檎的眼睛，她则把头一偏。

“……没有。”

“因为我明明知道由纪在针对你，却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这让你不舒服了吧？”

“没有。”

一直如此。

总是把负面感情藏在心底，然后用最令其他人释然的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无论是对愛繋璃阿姨，还是对我。

明明自己非常不舒服，却依然想方设法地抚慰她人。

真是个傻瓜。

对于欺负这个傻瓜的人，我绝不原谅。

“骗人。”

“没有骗人。”

“那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

“把头转过来。”

“……不要。”

“过来！”

我生硬地扳过林檎的头，却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泪花闪现。这副表情被我看到后，林檎像是作弊被当场抓住的考生一般，慌张地辩解起来。

“不是…不是这样…我……”

“你在嫉妒对吧，林檎。”

“别说了，紫苑，这个话题已经……”

“因为自己并不是我第一个朋友，因为看上去比起你我更喜欢由纪，所以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吃醋了吧？但是自己又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跟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一直都是这样。”

“住口啊……”

“明明自己并没有做到100%的信任，却依然要给我一种被信任的感觉……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

“紫苑！”

“闭嘴！”

我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吼断了林檎的声音。捧住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我想我此时也是相同的表情。

“嫉妒吧，林檎。”

“去猜忌，去怀疑，去考验我对你的忠诚。”

“这正是你在乎我的表现。”

“我们才不是什么老夫老妻吧，而是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内心就会忐忑不安的，毫无默契可言的情侣。”

“你并不需要给我100%的信任，因为我也无法对你做出那样的保证。”

“你只要…拴住我就好了……”

“粗暴地，不讲道理地。”

“强迫我染上你的颜色。”

“把我变成你的形状。”

“让我的人生与你重叠，让我再也无法离开你。”

“不必再说这些违心话了，林檎。”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什么的……那怎么可能。”

“我想听你真正的想法！”

“把真心交给我，林檎！”

“说啊，你的…林檎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把你那丑陋的，自私的，不近人情的野心……给我看看！”

“林檎——唔。”

我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林檎堵住了我的嘴巴。

用她柔软的唇瓣。

粗暴地，不讲道理地，强迫我配合着她的动作。

直到她满意为止。

她的眼神逐渐由黯淡变得明亮，最终化为了燃烧着莫名火焰的狂热。瞳孔中倒映出我的面孔，仿佛要将我燃尽一般。

在两人都即将濒临窒息之际，她终于松开了嘴巴。

深吸一口气，注视着满面通红的我。林檎，我的女朋友，用我从未领教过的诚恳语气，缓缓开口道：

“为了我好吗？”

“和由纪绝交吧，紫苑。”

看着她这副认真的表情，我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想笑。

“那，你要如何补偿我呢？”

我问。

“这不是交易。”她说，“是威胁。”

“而且你只有一个选择。”

舔了舔嘴唇，林檎的目光在我的躯体上游走。身体表面仿佛被一条带有剧毒蟒蛇所纠缠，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一命呜呼。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真过分啊。”我说，“明明刚刚还说着‘我喜欢你，与你无关’这样的话，现在却擅自地来替我决定我的人际关系。”

“回答，紫苑。”她说，“我要的是回答。”

被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所盯住，所能作出的回答也只有一个了吧？对于这个因为我的事情而嫉妒到发狂的女人，最好的镇定剂。那是……

“嗯，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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