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记忆丧失是什么感受？”

擦拭着彼此身上的对方体液，我忽然开口道。这个问题对林檎而言并不陌生，却意外地难以回答。犹豫了半晌后，林檎终于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大概…总感觉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是么……”

重新盖好被子，我和林檎并排躺在床上。

“紫苑会头疼吗？”

“……不会。”

我想了想，说道。

“只是单纯地…想不起来。就像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样，我大概真的伤害了林檎，但是…想不起来……抱歉。”

“紫苑不需要道歉啊…因为我也对紫苑……”

林檎张了张嘴，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

“明明没有相关的记忆，但是能够感觉得到…对紫苑说了很过分的话……”

“没关系啦，我们之间不需要道歉的啦。”

我一把搂住林檎的脖子，笑眯眯地咪起嘴巴。林檎则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对视良久，林檎终于率先发问道：

“紫苑所说的…‘记忆丧失’是指什么？”

“想知道吗？”

“告诉我啦。”

“知道了知道了~”

被林檎一阵摇晃，我只好求饶似的败阵下来。从床头柜里拿瓶水润润嗓子，喝到一半被林檎夺了过去，一饮而尽。我一边责怪她太蛮横，一边把头倚在了林檎的肩上，缓缓开口道：

“其实…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以前…似乎曾经来过雪花流的道场。”

“欸~紫苑在这里住过吗？”

“不是…只是道场……”

我摇了摇头。

“在那个道场的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拼命地逃跑，拼命地想要逃离某个地方…那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妖怪。”

“妖怪？”

“嗯…梦里的我，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话……”

“是被妖怪袭击了嘛w”

“是这样……吗？”

面对林檎玩笑般的话，我却一时间笑不出来。林檎见状，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安抚般地摸着我的脸。

“但是，妖怪什么的并不存在吧。紫苑会那么说，恐怕只是因为害怕过头了吧，毕竟是小孩子。”

“……说的也是啊，妖怪是不存在的。”

重复了一遍林檎方才的话语，我的心脏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跳动得更加剧烈了。刚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脸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林檎的手掌力度已经超过了安抚的范畴，因为碰到了伤口的部位，所以压得我的脸有些疼。我正想用手推开林檎的胳膊，却发现自己的手直直地向着林檎的脖子掐去。原本组织好的语言，脱口而出时却变成了这样的话：

“去死吧…林檎。”

……

“你在做什么，由纪！”

背后传来夹杂着怒火的呵斥，我皱了皱眉，阴着脸转过头，果然看到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在做什么…一看就明白了吧？”

我看了看身下再度展开厮打的两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让眼前的鬼神满意，她的手中已经浮现出燃烧着火焰的太刀，这是战斗的警告。如果被那把刀斩中的话，就算是我也会吃不消的。所以我开始在自己的周围布置出以自己为阵眼的结界。因为结界的布置需要时间，如果这时候遭到她的攻击可能就要功亏一篑，所以我假装和她沟通起来。虽然如今已经化为了和我相同的灵质化身体，但她的思维逻辑似乎仍然停留在人类的层次。见我有沟通的打算，也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向我发起攻击，而是用强硬的语气问道：

“为什么又让那两人打起来了？这里并不是工作室吧！”

“谁说只有紧闭的工作室才能触发负面感情的诱导的？”

面对愤怒的鬼神，我却露出了诡计得逞般的笑容。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压抑着的声音缓缓说道：

“这样啊…难怪即便是站在工作室门外的人也会被冻结，你并不只是维持着巨大的阵法，本身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想法来引导正面或是负面的感情吗。”

说到这里，她再次朝我大吼道：

“你…不是为了我们好才刻意诱导出负面感情的宣泄吗？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

“为了你们好？别开玩笑了！”

打断了鬼神的话，我逐渐睁大了眼睛。

“人类这种生物啊，会为了建立起虚假的感情而刻意压抑自己对他人的厌恶。但是，这就意味着这份厌恶的感情消失了吗？”

“不！恰恰相反！明明在内心深处讨厌着对方，却要装出一副喜欢的模样来，这两个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对，确实或许会有厌烦的情感，但之所以能抑制得住，是因为对彼此的喜欢要胜过讨厌！容忍对方的缺点，接纳对方的优点，这正是温柔的表现。”

看着那张神色坚定的脸，我心中的厌恶之意更盛，语气也相较之前阴冷了许多。

“以诚实闻名的鬼神，现在却在人类的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这是为什么呢？”

“那是当然的，我们本来就不能……”；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呢？我在问你这个啊。”

被我阴冷的话语所打断，鬼神一时间愣住了。顿了顿，她有些焦急地回答道：

“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对人类而言还为时过早……”

“是恐惧对吧？连这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妖怪还是人类呢？还是说和人类混久了，对自己身为妖怪的事情也没有自觉了吗？”

安静地打断了鬼神的话语，我面不改色地继续道：

“对于人类而言，我们的存在永远是一种威胁。正因为她们恐惧着，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力量。像对待精密的仪器一样，小心翼翼地生存。而一旦身份暴露，这些所谓的‘朋友’就会因恐惧而离你而去……”

“林檎和紫苑是不会那么做的！”；

“证据呢？给我看证据啊！你会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亲自体验过而已……”

注视着那双坚定的眼神，我的目光逐渐黯淡了下来。

“被自己曾经信赖的人类所恐惧。”

“……由纪。”；

“有破绽！”

趁鬼神因为我哀伤的语气而失神之际，我向她一掌推去。她的反应速度很快，几乎是在我发起进攻的同一时刻便举起了太刀。然而，这之后她的身体却被冻在了半空之中。门户大开，正给了我可乘之机。我的手掌于是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脸上，并推着她穿过了房间的墙壁，来到了隔壁的房间。我掐住鬼神的脸，用脚狠狠地踹着她的腹部。由于是灵质化的状态，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叫声都不会被那两人听见。她几度试图反抗，但在我已经完成的结界中，连移动胳膊都成了艰难的动作。

“晚上的时候不是很拽吗？怎么了，这就不行了吗？”

我用冰雪凝结成的剑刺穿她的身体，由于是灵质化的状态，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伤势都能恢复，她只是单纯地受到精神上的折磨。起初还有些反抗，但到后来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施暴。殴打死物不符合我的理念，所以我将她一脚踢开，想要回到原本的房间，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发现方才无论怎么殴打都不还手的鬼神如今正抱着我的脚不放开。她吃力地抓着我的小腿，用颤抖着的声音喊道：

“别对…那两人动手……”

“啧，真难缠。”

我一脚甩开鬼神，冲她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到此为止吧，别来妨碍我的游戏了，明白了吗？”

“……游戏。”

“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游戏是……什么？”

看着再度从半空中爬起，连太刀上的火焰都无法引燃的鬼神，我的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原本不打算和她缠斗太久的我，轻轻来到她的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缓缓开口道：

“好吧，就告诉你吧。”

“让那两个人类对彼此心怀猜忌，最后反目成仇，这就是我的目的，很有趣对吧？本来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最后却要分道扬镳，说到底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啊。只是为了利益而聚集到一起，终究会因为利益而分开。”

“……那两人是不会被你所影响的。”

面对我嘲弄般的声音，鬼神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静静回答道。闻言，那股莫名的情感更加剧烈，几乎要充满我的内心。我愤怒地抽了鬼神两个耳光，然后一把揪起她的身体，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不止是她们，连你也是，总有一天会被那两人抛弃。因为你们的相处之间充满了猜忌与谎言，这样的关系是无法维持的！”

“……由纪酱没有朋友吗？”

被我大肆地嘲笑一番后，鬼神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浮现出怜悯的表情，我一时间感到羞愤交加，一拳打穿了她的小腹。然而，即便受到了如此剧烈的痛苦，鬼神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散去。见状，我只能悻悻地把胳膊抽了回来，用冷漠的声音回答道：

“我不需要朋友。”

特别是和人类。

擅自地对她们抱有期待，又擅自地失望。

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了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我不需要朋友。

我也不会再去相信人类。

身为鬼神的你，明明应该理解我的感情才对。

然而……

为什么你可以和人类像那样心无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可恶……

骗子……

人类也好，你也好，全部都是骗子……

这种建立在虚假情感上的“朋友”关系，就由我来打破。

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由我来打破！

听好了，愚蠢的鬼神啊，所谓的人类啊……

“朋友之间，也是存在着秘密的啊。”

面对着濒临爆发的我，虚弱的鬼神却忽然丢掉了手中的太刀，轻轻环住了我的脖子。我本能地想要将她的身体推开，却发现她并没有任何要伤害我的意图。我的冰霜已经打入了她的体内，就算她想要借此反击也是徒劳。所以我便任由她抱住，在耳边轻轻说道：

“不如说，正因为尊重着彼此的隐私，所以才会成为知心的朋友。”

灵魂是没有温度的，但鬼神的身上有股灼热的感觉。对于浑身冰冷的我而言，就像是被岩浆所侵袭，灵质化的身体像是要裂开了一样。这是她最后的反击，我不打算输给她，所以也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让自己的寒气渗入她的体内。如果此时有人在旁边观察的话，恐怕会把我们当成一对亲密无间的友人吧。然而，彼此的身上却都传来地狱般的触感。

这里是属于我的领域，她的火焰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微弱，火热的灵体也逐渐冰冷。到最后，几乎只是任凭灵体贴附在我的身上，连行动的力量也失去了。我正想将她一脚踢开，耳边却传来了这样的话：

“余…只是想拥抱由纪酱而已……”

我的动作本能地僵在了原地，怔怔地听着她的讲述。

“但是…却让由纪酱和余…都感到痛苦了吧？”

苍白的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她微笑着看着我，缓缓开口道：

“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拥抱呢？”

“因为…想要和由纪酱在一起…想要成为朋友……”

“只要有了这份心情，即便明知道会伤害到彼此，也不愿意放手。因为喜欢的情感，要压倒受伤时的痛苦。”

“这就是……余从那两人身上学到的东西。”

“……真愚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当知道对方会伤害自己的时候，怎么可能还留在彼此的身边。”

冷冷地注视着怀里的鬼神，我面不改色地陈述道。

“愚蠢的鬼神啊，你也被名为人类的毒素所侵害了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由纪酱在为我疗伤呢？”

“……只是害怕被你的氏族所报复，给母亲添麻烦而已。”

“……是么。”

鬼神不再说话，却轻轻闭上了眼睛。我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却在床上看到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床上的女孩双目紧闭，留着一头黑色的长发。而我怀中的这只鬼神却是白发赤瞳，身上穿着鬼神一族特有的装束。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有些意外地说道：

“原来如此…你并不是纯种的鬼神，而是鬼神和人类的孩子啊……”

如果是纯种的妖怪，是可以使身体完全灵质化的。但如果是像她这样的半妖，就只能令灵魂脱离肉体。换言之，她现在的肉身正处于植物人的状态。

难怪她能够和人类如此融洽地相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和平的证明。

难怪，我在注视她的时候，会同时产生亲切而陌生的感觉。

是吗，是这样啊……

终究，你也不是我的同类。

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对于你而言，人类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存在。

但是对于我而言，人类什么的……

“原本我只打算破坏那两个人类间的感情，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茫然地看着忽然间露出微笑的我，鬼神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你们三人间的友情，我要全部破坏掉。”

凝视着床上那张安详的睡脸，我的声音逐渐变得玩味起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终于意识到我想要做什么的鬼神忽然睁大了眼睛。她刚想抓住我的胳膊，却被我重重踹开。我则趁机钻入了那具熟睡的空壳当中，感受着这具与自己迥然不同的躯体，我缓缓睁开了眼睛。被我击荡到半空中的鬼神终于再次发怒了，她的手上凝结出燃烧着火焰的太刀，重重地向我砍来。

“把余的身体还回来！”

“等下等下，难道你要把自己的身体砍碎吗？”

面对愤怒中的鬼神，我却悠悠地张开了双臂。鬼神闻言，急忙将太刀收了回去，慌慌张张地停住了身形。但她的脸上依然露出生气的表情，像地狱的恶犬一样凶狠地盯着我的眼睛。见状，我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的身体动什么手脚的，你尽管在旁边看好了便是。人类间的友情啊，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然而，在听到我的话之后，鬼神脸上的愤怒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她忽然笑着飘到我的身后，把胳膊环在我的脖子上，贴着我的耳朵说道：

“那样的话，你恐怕要后悔了。”

“你丫……”；

“啊啦~真遗憾，因为余现在是灵质状态所以你碰不到余哦~”

我伸手去掐她的脖子，最终却抓了个空。

“怎样？要把余的身体还回来吗？”

看着在半空中露出意味深长笑容的鬼神，我那攥紧的拳头缓缓舒开，但眼神再度阴了下来。

“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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