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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db:作者] 2025-07-23 20:23 5hhhhh 5560 ℃

利威尔终究没有在耶格尔家久留,第二天早饭过后便启程返回。卡露拉坚持邀请利威尔复活节时再来,她的不舍是那样真诚,利威尔连婉拒也做不到。格里沙揽着卡露拉的肩膀朝他点头致意,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提醒利威尔,昨夜两人相对而泣的场景并不是一场荒唐悲怆的梦。他们成了这世上仅有能懂得对方的人,可利威尔却不愿再回想刚刚过去的这一夜。格里沙越是善待接纳他,他就越想仓皇逃走,这个家愿意接受他,可他自己却不能接受自己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这一家人的爱和包容的事实。趁他被心底的软弱打乱方寸之前,趁这家人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之前,他必须抽身离开,以免这一切都被他的笨拙、无情和格格不入毁掉。

约克火车站附近刚刚下过雨,古老的候车大厅里凄冷阴湿,死气沉沉的水雾在利威尔的脚下凝结,纵容着他无可救药的消沉。不远处是红色的电话亭,利威尔记起应该给韩吉打个电话叫他去车站接自己,可身体却不情愿再挪动一步,慢慢地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眼下他完全不想回家,只想在这车站的长椅上长坐不起,化成它的一部分。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生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这样一把椅子,事情会比现在好得多。

汽笛声响起,又一辆满载归乡士兵的火车在这时靠站,大批退役军人从出站口鱼贯而出,火车站里一时间挤满穿卡其色制服的人。两个守候多时的妓女迎了上去,向那些人展示疲惫的媚笑。约克口音的喧哗声充斥利威尔的耳朵,他不由朝出站口的方向看去,盯着从那里出来的每一张面孔,自己也说不清在期待什么。那些从出站口走出来的人面貌各异,但都拥有着相似的神情,就像被什么残酷的物质冲刷过一样,无一例外地显得极度苍老。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脸还很年青,可眼神已经是老年人了,战争没有杀死他们,却仍旧摧垮了他们。那苍老、忧郁、麻木得如同石头一样的神情,利威尔已在自己病人的脸上见过太多,艾伦也曾露出过那样的神情,但不同的是,大部分时间他更像暴烈地燃烧着的火。就在艾伦将那样燃烧的目光射向他的某个瞬间,利威尔爱上了他。

利威尔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什么,失落地低下头,只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不管他怎么找,艾伦也不可能从这儿走出来了。不可遏制的悔恨猛然袭来,假如当初他再果决大胆一些,再多坚持一下,也许就不会失去艾伦。已经太迟了,整个世界都随着艾伦的死没了存在的意义。他憎恶起眼前的每一样东西,让这种念头牢牢攫住,痛苦得浑身冰凉。

中士让·基尔斯坦混在约克火车站的退伍军人队伍里,已经出于好奇悄悄打量了大厅长椅上的一个男人许久。他觉得他见过这男人,在某部电影里或是在某张黑白招贴画上。他非常肯定这一点,兴许是因为这个人长得跟那些印刷品上的黑白影像实在太接近了——霜白的肤色,墨黑的头发,眉眼间笼罩着雾灰阴影,嘴唇薄无血色。他的身上几乎没有色彩,坐在那一动不动,就更像片单薄的影子。瞅见这男人的第一眼,他就心头一动,思索起到底在哪里看见过他。他抽着同伴递来的烟,被这个其实无关紧要的问题困扰良久,好像想不起来会是莫大的损失。

烟雾散去,他和那男人视线相遇,吃了一惊。他想起是在一张照片上见过他,而照片里与他合影的人,也是那照片的主人,叫做艾伦·耶格尔。

艾伦死于一次小概率事件,一颗两次落入同一个弹坑的炮弹——这是新兵才有的说法,实际上没有任何枪弹会遵循人类臆想出来的规律。艾伦是为了救人才跑到那颗炮弹的落点去的,直到最后他还是那么喜欢耍帅,不愧对自己的维多利亚勋章和急着送死的称号。基尔斯坦在三天以后刨出了他,靠着那张刻有名字的身份牌辨出他的身份。他在艾伦的身上发现了半盒烟,一只怀表,一根坏掉的钢笔,但就是没有那张照片。没人关心这件事,因为大多数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多少都缺了点什么。只有基尔斯坦认为这很蹊跷,因为艾伦非常珍惜那张照片,平时都是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士兵们有相互分享自己随身携带的照片的风气,尤其是那些有漂亮女友的,收获赞叹的感觉人人都喜欢。唯有艾伦·耶格尔在这件事上极度小气,不肯给任何人展示他的照片,以至大家猜测他的女友不是美若天仙,就是奇丑无比。基尔斯坦碰巧偷偷看到过一次,那是一天夜里,艾伦取出照片就着灯光痴痴地端详,没察觉到有人过来。那时基尔斯坦才第一次知道艾伦的合影照片上是个男人,一个黑发,矮小,五官清秀的男人,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不肯把照片示人。那人的相貌说不上究竟哪里出众,但却能让看的人呼吸一乱,非要他这个粗人形容的话,就是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漂亮,而这种干净的漂亮他还从未在任何男人的脸上见到过。艾伦发现他在偷看后露出被冒犯的表情,马上把照片收了起来,但那张脸却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而这个照片里惊鸿一瞥的男人现在正坐在离他不过五码远的地方,无精打采,神情悲戚。基尔斯坦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跟他搭个话,聊一聊那个他们都认识的艾伦·耶格尔。他朝那男人走了几步,见他仰起那张出奇小巧的脸,两颊赫然挂着两道晶莹的水痕。他在哭。基尔斯坦愣住了,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脑袋,再也迈不出一步。

“过几天我们去爱尔敏家里看看吧,让宝。”康尼·斯普林格走过来重重拍他的肩。转头间,那个流泪的男人就被大厅里交错的人影挡住了。基尔斯坦随着同伴们往外走,期间回了几次头,最后一眼只模糊看到那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的背影。

利威尔的瞳孔正在猛烈地收缩。他在卡其色的海洋里拼命搜寻,想找到刚才那个声音的源头——他确信他听到了爱尔敏的名字。曾和艾伦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就在这群人里,也许刚才一直暗中瞄着他的那个长脸士兵就是其中之一——可现在他也不见了。利威尔突然一瞬间体会到了卡露拉的心情。就像她拉着他多讲讲艾伦的事情那样,他也想追上那群士兵,让他们给他讲讲中尉艾伦·耶格尔的事迹。他跟着士兵们走了几步,但他们走出火车站就飞快地朝四面八方散开了,每一个人都背对着他远去,利威尔不知道该追他们中的哪一个,因此没能追上任何一个。

士兵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厅逐渐变得和之前一样空荡冷清,前来迎接的家眷都等到了她们的丈夫或儿子一同返回,就连那两个妓女也各自找到两个士兵挽着他们走了,只剩利威尔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像被遗忘在沙滩上的一片贝壳。卡其色的潮水退去了,不等利威尔伸手够到它们便渗入世俗的沙地,就像战争的最后一点残迹行将消弭于历史。士兵会脱下军装,焦黑的田野将重新耕耘,悼念的红罂粟也终会褪色枯萎。利威尔知道自己绝不会忘记艾伦,但他也明白,只要选择活下去,那些痛苦终归都会成为遥远的浮光掠影。在过于漫长的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他衰老得面目全非,而艾伦仍是照片里面貌俊朗的青年。

利威尔听见火车轮撞击铁轨的铛铛声由远及近,想起自己的那趟车应该是要到了。他来到站台上,一步一步走向站台边缘。下方是湿漉漉的铁轨,铁轨之间铺着干净的碎石,碎石缝隙间有零星的粉色野花钻出来。利威尔呆呆地凝望那些野花。艾伦已经死了,可春天却没有因此迟来哪怕半天。这个无动于衷的世界仍在运转,将带着他把艾伦远远甩在身后。他想让时间静止,他想留下来。

他突然被一股力量拦腰抱住猛地向后拖去。火车擦着他的鼻尖隆隆驶进站台,他和另一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白茫茫的蒸汽倒灌进站台,利威尔回过神来,看清刚才拉了自己一把的是一个年轻士兵。他个子很高,比艾伦还要高,利威尔站起来也必须用力仰着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他有麻灰色的头发和一圈乱糟糟的络腮胡,颀长的庞木讷而紧张,利威尔发觉他就是刚才大厅里一直在看他的那个士兵。一个胖乎乎的列车员气喘吁吁地赶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利威尔轻描淡写地说他刚才差一点晕倒了,是这位士兵扶住了他。顺理成章地,他被扶到一旁的长椅上休息,而那士兵踌躇了一阵,仍站在原地。

“先生,刚才可真危险。”不仅仅是想找点话说,利威尔还听出了责备的意味。

“是的,多亏了你。非常感谢。”

“您刚才是不是真想跳下去?”那士兵直截了当地问。

利威尔一愣,随即惨淡地笑笑。刚才他确实有殉情的念头一闪而过,死神将这诱惑抛给他,他差点就伸手接住。他不仅应该道谢,还应该为自己的愚蠢向这个人道歉。

“就算您跳下去,也见不到艾伦的。”

利威尔感到浑身一震。

“你……认识艾伦?”

“我曾是他的副官。我在他的照片上见过您,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让·基尔斯坦。”

利威尔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天意还是巧合?他感到与艾伦之间的那一线联系又重新搭了起来,像藉风飘来的一缕蛛丝。

“能给我讲讲艾伦的事吗?什么都行。”

于是基尔斯坦讲了,讲他们的初识,那时候艾伦是个好战分子,大家都有点怕他,他也没少和这个长官对着干。但从疗养院回来后,艾伦变了很多,变得更有人味了,据说还交了个女朋友,但谁也没见过那姑娘的照片,因为艾伦不乐意让他们看。讲到这儿他瞥了眼利威尔清丽的侧颜,竟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见利威尔的脸上悲喜交加,基尔斯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狠了狠心递给他:“这是我在艾伦身上找到的。”

利威尔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块做工很好的金质怀表,虽然表面有些磕伤,但表针还在嚓嚓地运转;而铁盒里残余一些烟丝,应该是曾经装过香烟。他些微感叹了一下,艾伦回去后到底还是学会了抽烟。

“我本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卖掉它,您知道,我们这种人回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钱,但我想您才是该拿着它的人……”

“我会给你钱的。”

士兵的脸上如释重负,第一次露出笑意。利威尔猜他就是为了这块表折返回来的。他把身上的一部分现金给了这士兵,又打了一张欠条。他想到过这个基尔斯坦是不是拿了块假表在骗他,因为他关于艾伦死得毫无痛苦的那段描述显然与他知道的不符。但利威尔也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把最残酷的实情写进家属慰问信里,而更倾向于编造善意的谎言——这是艾伦告诉他的。

“基尔斯坦,”士兵转头要走的时候利威尔叫住了他,“谢谢你回来找我。愿上帝保佑你。”

士兵慢慢回过头来,又恢复了最初石头一样僵硬的神色:

“这个世界是没有上帝的,先生。”

火车载着时间飞逝,将伤痕累累的一九一八年永远留在了过去,不知不觉间,一九一九年的头两个月也已不知去向。凡尔赛宫的争吵还在无休止地继续,英国战胜了,可生活并没有好上半分:幸存的男人们从战场归来,等待他们的是萧条了四年的家园;待嫁的姑娘们几乎找不到同龄的年轻男人;大学里依旧 冷冷清清,利威尔失去了他大部分的学生,剩下的不是落下残疾,就是精神受创无法继续学业。利威尔在学校里暂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于是埃尔文再次找到他,问他要不要回Craigrockhart担任副院长,因为他的理念和丰富的经验已获得一致的认可;但利威尔谢绝了,他仍然无法面对那个处处留有他对艾伦回忆的地方。

韩吉以不放心为由搬来与利威尔同住,利威尔没有反对,听凭他带着几箱子书和一个厨娘搬了进来。他每周仍去学校上几节课,余下的时间都呆在家,把自己埋在房间的书堆里。然而韩吉不容许他就这样封闭自己,时常在晚上拿着一瓶酒敲开他的门,将他硬拉到客厅对饮交谈。韩吉酒量不敌利威尔,每一次把酒谈心都以利威尔默默将他背回卧室告终,但他坚持不懈,一定要让利威尔醉倒一次,因为按照他的理论,人酒醉时最容易被影响到潜意识。终于有一天,利威尔作出了让步——他主动喝醉了。他们于痴醉间大笑痛哭,利威尔久违地谈起艾伦,而韩吉谈起他的男女情人们。最后他们同时自说自话而浑然不觉,稀里糊涂地在沙发躺椅上度过整宿,恍然间仿佛回到恣意任性的大学时代,天明时披着更加厚重的苍老醒来。

格里沙提到过的纪念碑在复活节前夕兴建完毕,像他说的那样,艾伦·耶格尔的名字被刻了上去,但他并没有因军衔和地位而被排在最前面,而是按字母顺序排在前四分之一左右的位置。落成仪式那天,镇上的人们排着长队在碑前献花,纪念碑前繁花似锦,光滑的黑色大理石碑面被来自乡民们花圃里的各色鲜花映得五彩斑斓。利威尔带来的是一束白玫瑰,花束中埋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献给我的挚爱”。

因为种种原因,艾伦的遗体并没能从法国运回而是就地安葬了,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军方在下葬时根本没打算区分那些士兵的身份,葬下的棺材密密麻麻叠在一起,无法也无必要再找到其中的几具挖出来。艾伦成了无名坟冢里安息的无名死者之一,但他的家人相信他的灵魂已回归大家纪念他的地方。镇上唯一的教堂墓地里有他正式的墓碑,在紧邻耶格尔家几位先人的位置,空荡荡的棺材里放入了艾伦生前的一套衣服、一本《叶芝诗集》和他小时候的几件玩具。白色的石碑上有艾伦的侧面像浮雕,下面写着“艾伦·耶格尔,1896-1918,我们亲爱的儿子和兄弟,维多利亚勋章获得者,光荣的士兵。”

耶格尔家的族长,也是镇上最有威望的人格里沙·耶格尔走上台,以低缓沉重的语气发表了一番致辞,随后,牧师开始带领大家吟诵祷告。利威尔没有跟随那咏歌般的声音念祷词。他注视这座华美的墓碑,没有产生任何倾诉的冲动。如同下方空空如也的墓穴,他的心中也只有一股不知所措的空洞感。他摘下黑绸手套抚摸浮雕的脸,仍然没有感觉到这座墓与他有什么关联。也许他在心里没有认可这就是艾伦的墓,也许是他已经麻木,也许这是悲伤逐渐融化消解的开始。但如果让利威尔来撰写艾伦的墓志铭,他至少会加上这些:“爱人,反抗者,孤独的孩子。你率真自由,不畏牺牲,勇往直前。不管你已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将前往你的身边。”

仪式结束后,利威尔仍站在原地,累坏了一样耷下肩膀。一直待在后方的韩吉上前拍拍他的肩。阳光下的利威尔面庞雪白,神情迷惘。韩吉想起他把葬礼请柬撕了扔掉又捡回来拼好的事,微微叹息。不远处,卡露拉面带黑纱,正在几位家人的围拥下不住耸动双肩。韩吉指了指那边对利威尔说:

“我们去安慰一下艾伦的母亲吧。”

那不仅是道义上的要求,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业本能。利威尔戴上礼帽,静默片刻,终于迈步走向那边。韩吉则跟在后面,在几步之外停下来。

他欣慰地发现以往那个利威尔并没有消失。他看见利威尔分寸得当地向夫人行礼,问候她,听她诉说,轻声细语地与她交谈。不久,卡露拉的哭泣止住了,神色渐渐恢复如常,甚至在攀谈中露出笑意。他做的很好。韩吉望着这一幕感慨地想,假如每一个被利威尔治疗过的病人都爱上了他,恐怕都不算什么怪事,因为当一个与生俱来的天使偏巧又做起了天使的工作,那就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想要爱他的本能。

那么,艾伦·耶格尔就显得何其幸运。他本属于那无数个中的一个,可利威尔的回应使他成了独一无二的那个。他们拥有如此相似的灵魂,他们憎恶同一种世俗,反抗同一种命运,甚至体内留着同一支祖先的血,因此他们的生命一经交汇就必定紧紧相连,也因此他们能够,也有资格用爱互相救赎。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韩吉把在剑桥的诊所交给自己的学生照看,以慈善工作者的身份来到伦敦东区的军人俱乐部供职,在那里为退伍老兵提供心理治疗。正好利威尔的学生艾尔德·金也在那里工作,他和韩吉一起说服了利威尔也来帮忙,于是几个月来利威尔一直往返于伦敦与剑桥之间。只有每月最后一个周末例外,那是利威尔定期探访耶格尔家的时间,耶格尔夫妇已经正式地把他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看待,他决心不让他们失望。

在不那么忙碌的晚上,利威尔和韩吉会结伴去西区的剧院看戏,在那里韩吉把他介绍给他的艺术圈朋友们,而利威尔意外地能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其中不乏对他中意而暗中追求的,利威尔全部拒绝了,不过他觉得现在这种生活也没那么坏。他甚至还在剧院碰到了从前的病人欧鲁奥·博查特,他已经恢复健康,虽然少了一根手指,可身边伴着一位温柔的未婚妻。这多少也让利威尔感到一丝宽慰。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艾伦的事,坐火车时看到田野里盛开的红罂粟也不再会突然泪流满面。一个月前的晚上他最后一次梦见他。他没打算淡忘艾伦,但他必须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去,这样才能尽可能长地让那六个月的记忆活着。那块金质怀表被利威尔擦净收进盒子放到书架顶端,他想他很久都不会想要打开它了。

一个一如既往没有阳光的下午,利威尔和韩吉正在军人俱乐部的办公室里整理病历,艾尔德突然敲门进来。他径直走到利威尔面前,问他是否认识一名叫做艾伦·克鲁格的军人。利威尔茫然摇头,艾尔德又问,那艾伦·耶格尔呢?

“哪个艾伦·耶格尔?”

利威尔空洞地发问,转头瞧了瞧一边的韩吉,发现对方早已脸色大变。利威尔又瞧向艾尔德,见对方的嘴一张一合,正在重复那个名字。他那颗似乎早已忘记如何悸动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在耳边发出扑通扑通的巨响。

“刚才我那边接收了一个似乎是您旧识的人。他自称艾伦·耶格尔,但交出来的身份牌却姓克鲁格,说话颠三倒四的,刚一来就四处打探您的消息……”

“他长什么样子?”

“脏兮兮的,个子很高,又长又乱的褐色头发,胡子可能有几个月没刮了……虽然脏得看不出模样,但应该是个青年人。他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我记得瞳色是绿色。对了,他似乎腿脚不好,拄着一根拐杖……”

“他现在在哪儿?”

艾尔德停顿一下,因为注意到利威尔的眼神异样得吓人,他的手在抖,呼吸在颤,连牙齿都在轻微地打着战。他从没见利威尔这样失态过。

“就在这个医院里,我带您去。”

那个“怪人”被安排在靠窗的床位,利威尔赶来时他正背对所有人坐着换衣服,披头散发,赤着健壮的上身。听见身后有人,那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描述中完全一致的粗野的脸。

看见利威尔的一瞬间,那人震惊至极,瞪大了亮闪闪的眼睛。

韩吉他们见状,悄悄退到一边,为他们拉上了屏风。

利威尔难以置信地走向他。这是离奇且不可思议的。他对自己那令人不安的沉默无知无觉,因为他以为自己正在叫着那个名字,而且已经叫了千百万遍。他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连面颊能感受到从他皮肤上散发出的热量,坐到床上,缓缓地伸出手。

那人突然显出几分难为情,抬了抬手想遮挡自己一丝不挂的上身,又笨拙地放下了。

利威尔触到他的胸膛。

他沿着那里隆起的线条向上摸索,撩起枯草一样挡在脸前的长头发,探究着,仔细端详那副面容,与记忆中的形状比较——瘦了,憔悴了,但确实还是那张脸。他注意到左眼上方多了一道白亮的疤,疤痕从上眼皮纵跨眉弓直达额头,把眉毛削秃了一小块。眼窝的凹陷更深,也使那双眼里的绿色更深沉。他用手指梳理那些硬邦邦的胡须,它们不听话地扎着他的皮肤,然而覆盖之下的轮廓却激起一轮又一轮亲切甜美的记忆。

将这一切之确认过很多遍后,利威尔才敢颤声开口:“艾伦……?”

“是我,我回来了。”

眼泪从利威尔的脸上流下来。他被艾伦拥入怀中,像滩烂泥一样瘫软下去。

“我没办法通知任何人。也许这很难让人信服,但我不是故意要搞错的。”

艾伦仰卧在躺椅上,胸前系着一块白色方巾,双手藏在方巾下面,拘谨地十指交叉。利威尔坐在他身后,低头默默搅拌碗中的肥皂沫,旁边是剃刀和盛满清水的脸盆。他们正在利威尔家中,刚刚被从头到脚洗过一遍的艾伦裹在一件不太合适的旧浴袍里,断断续续地向利威尔解释这半年多以来发生的事。

“我受伤前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背着一个叫艾伦·克鲁格的中尉在炮声中奔跑。那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他当时已经奄奄一息,而我并没能把他弄到安全的地带就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我失去了意识,掀起来的土几乎把我活埋。等我从窒息中睁开眼爬出来的时候,这一天已经过去了,我的周围一片死寂,既看不见英国人也看不见德国人,仿佛所有人都把我们遗忘了。”

“我的左腿受了伤,还在渗血。四周漆黑一团,月亮时隐时现。我想起那个我曾试图营救的人。一番周折之后我在不过两米远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早已经死了,面容也已辨认不出。我在他身上摸出了他的金属身份牌。将那块沉甸甸的圆牌握在手里时,我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艾伦·克鲁格和我同名,不仅如此,他还有和我同样颜色的头发和相似的身高,甚至拜我的升迁所赐,我和他有同等的军衔。如果将我们的身份做个交换,恐怕没有人看得出来。让艾伦·克鲁格成为艾伦·耶格尔并代替他死去,我就可以获得自由,从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中解脱。”

“这样想着,我把我的身份牌也拿了出来,可马上我就为自己感到可耻。前一刻我还在慷慨激昂地带领部下冲锋,下一刻我就抛弃他们打算做个逃兵。我无法忍受如此虚伪的自己。我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这时我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我把两块身份牌弄混了。

月亮偏巧在那时隐入云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根本分不出哪张牌子是我的,哪张是克鲁格的。我试图摸索名牌上的刻字,可手指太脏,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只好凭着直觉把我认为手感比较陌生的那块留下,为他祷告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我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地朝南方走去,不知究竟走了多远。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绝不要一个人悲惨地死在这样的荒野上。天快亮时远处依稀出现一排农舍,我突然感到一步都走不动了,跌了一跤就昏了过去。尤弥尔碰巧在那时发现了我,把我带回家救治,我才算捡回一条命。”

“尤弥尔?”

“她是个寡居的农妇,天生不会说话。”

“我在她家住了一段时日,腿伤慢慢好了起来,但可能是因为有弹片没取出来,走起路来还是很不方便。那地方位置很偏僻,因为战争的缘故已经和外界隔绝很久了,我暂时没办法离开那里。尤弥尔很希望我再留一阵子,而我也觉得欠她人情,索性就继续住了下来,每天帮她干些农活,照顾她的三个孩子。”

利威尔给艾伦右半边脸刮完第一遍,重新涂上泡沫,准备再清理一下没弄干净的青茬。“她也会这样给你刮脸吗?”利威尔漫不经心地问。

“不,从来没有。”艾伦紧张地回答。

利威尔轻轻扳过他的脸,开始刮另一边。艾伦闭上了嘴,但当利威尔手中的剃刀暂时离开他的脸时,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战争结束的消息传到我们那里时已经晚了好几个月。我立刻决定离开,搭报信人的马车来到附近的镇子上。我去了当地的政府部门寻求帮助,但我的法语不好,完全解释不清我的姓名和身份牌对不上号的原因,他们的繁琐程序和办事低效更是让我乍舌,按照他们的规矩,我还要在当地的收容所里再呆上一年。一想到你会误认为我已经死了,我就心急如焚,所以我再次从他们安排的住处逃了出来,在码头找了个工作赚回家的路费,最后终于买到了回英国的船票。”

利威尔已经结束了手上的工作,把沾满泡沫的剃刀扔进水盆,用毛巾擦净艾伦的脸,倒出一些须后水为他拍上。他从艾伦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急于解释的意味,但他其实一点都没在意他故事,甚至已经忘了他先前讲了什么。艾伦以倒置的角度与他对视,暗绿的眼眸像康河的水一样幽深。他现在又是那个利威尔熟悉的艾伦了,干净清爽,风度翩翩,甚至因长发而添了几分绮丽。利威尔反复端详这张脸,终于放下心中那最后一点忐忑。这的的确确是他的艾伦。

他将手指插入那些湿漉漉的发丝,凑近他的脸,嘴唇轻触那双眼睛。他感觉到艾伦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两片嘴唇来回刮蹭着,而眼皮下的球体在活泼地转动。他亲吻他,在他的皮肤上深深呼吸着,双手来回抚摸他的脖颈、锁骨和胸口,不知足地感受这具失而复得的身体。

“你相信我的话吗?”艾伦悄声问道。

利威尔迟迟没有作答,好像有意用沉默来质疑似的。艾伦不知所措地又叫了他一声。

“哦,艾伦,”利威尔缓缓开口,发出一声叹息,“我想要你活着,此外别无所求。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暗暗发愿,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明白吗?没有任何这以外的事值得我在乎。就算你欺骗了我,哪怕是背叛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艾伦听后,坐起身来,扶住他的双肩:

“我没有骗你,更不会背叛你。”他搂住他不住地吻他的嘴唇:“我已经回来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利威尔在艾伦脱下他的衣服时再次哭了出来。他发现艾伦的手变得关节粗大,布满老茧,解开扣子的动作十分笨拙。这双手带着熟悉的力道和陌生的触感揉搓他的身体时,他产生了一种濒死的眩晕感,沉浸在过于巨大的、他无法消受的幸福之中,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艾伦不断吻掉他无声涌出的泪,用舌头将那些温暖的盐水涂上他的乳尖。他在这过分小心翼翼的宠溺中忆起往日的一次次劫难和绝望中的希冀,发出阵阵夹杂着呻吟的抽泣声。

艾伦的亲吻一路向下,沿着小腹的凹沟来到小巧的肚脐。通向神秘森林的暗道终日闭锁着,而艾伦执意要以一把柔软黏湿的钥匙逗弄锁眼。利威尔闭着眼,忽然希望艾伦就这样样蠕动着钻入那个锁孔,在他温热的腹腔中重新孕育成人,一个还未受过任何创伤、没有背负任何罪孽的纯洁如新的人。他捧住艾伦的头,怀着前所未有的母性抚摸他,用大腿内侧摩挲他的脸。

被艾伦含住的时候,他浑身一软,眼泪被挡在瞬间袭来的快慰之下。他不由得向后仰头,剩余的水分由眼眶上方滑落。他发觉手上在使劲,怕抓疼了怀中的人,转而去抓旁边的躺椅靠背,将紧绷绷的细麻料子抠出了声。不久艾伦倾身上来,架起他的双腿,一圈滑软的长发帷幔一样盖住他的脸。他们太久没有结合了,生涩得宛若处子,重新体验了一番初夜的进退两难。

利威尔摸到湿漉漉的东西,感觉水滴在他的胸口,才发现艾伦也在哭。哭泣使他呼吸紊乱,节奏时而急迫时而僵滞。利威尔怜爱地望着他,他忽而笑了,笑出了声,突然又有眼泪从笑弯的眼中滴落,几乎直滴到利威尔的眼睛里。利威尔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摁进怀中,用力吻他,贴着彼此的耳朵放声呻吟喘息。他先一步登上云端,把艾伦也拉了上去,那里没有一滴雨,只有散发着淡淡芳香的冷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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