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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db:作者] 2025-07-23 20:23 5hhhhh 8740 ℃

利威尔在一间他不太认识的屋子里醒来,短暂的迷茫过后,意识从朦胧转为清醒。他认出这是他搬来不到两天的新住处,一栋三层建筑,一二层是心理诊所,他住在三层向阳的那间卧室里。这是下午三点左右,天气很好,白色的拱形窗户圈起一片影影绰绰的梧桐叶,光斑摇摇晃晃地洒在他的床铺上。窗台上摆了一束百合花,剑桥镇的午后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一个星期前,他在Craigrockhart的楼梯上突然昏倒,摔断了右臂。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人经过那段楼梯,把仍在昏迷的利威尔抱回楼上。利威尔被诊断为精神衰弱和轻度的营养不良,这时他才承认一个月以来他几乎吃不下东西,每天的睡眠只有三到四小时。医院自然不敢让他再继续工作,很快他就获批离职,被送回剑桥的诊所休养。诊所是利威尔的大学同学韩吉·佐伊开的,已经回归院长职务的埃尔文希望他视情况帮帮利威尔,而熟悉的老环境也有助于他释放压力。英格兰南部到底有别于阴森湿冷的苏格兰,已是十月,阳光还能烤得人额头发热。

一个护士打扮的姑娘走进屋里,为他端来盛放下午茶和小点心的小桌子,支在他的膝头,又将窗户打开一扇,放新鲜空气进来些许。利威尔不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照顾,但也承认少了一只手臂的他现在没别的办法。红茶旁边照例配备了一小杯牛奶——利威尔喝红茶向来是不用牛奶的,因为对他来说太过甜腻,但他今天改了主意。他把牛奶倒进有金色镶边花纹的白瓷茶杯,细细的奶流在红色茶水中腾起一阵白雾。

艾伦喜欢加奶的红茶,他想替艾伦尝尝。

三下敲门声过后,一个一头红发、身披白衣的人走了进来。看见利威尔微微泛红的眼眶,他叹息一声,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他长着很有气势的鼻子,但却有瘦削的脸庞和对男性来讲过于漂亮的棕色眼睛,和利威尔一样有种中性气质,但却和他正相反,是爽快外向的类型。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利威尔,嗓音有种独特的柔和。

“比刚来时好多了。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几年没好好睡过午觉了。”

韩吉打量他的老同学浓重的黑眼圈和略显塌陷的两颊,怜惜地乍了乍舌:“利威尔,你变了好多。”

利威尔郁郁地望向他,缺乏血色的嘴唇张了张,没有作答,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韩吉两膝交叠,手肘撑上一只膝盖,托起下巴:“两年了,我们都没机会好好聊一聊。自从上次你给我寄了那本书之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早知道你被为难成这个样子,我说什么也要亲自去趟苏格兰,把你从那个秃子手下抢回来。”

利威尔微微咧了下嘴角,算是个勉强的苦笑。“你去了,也没办法带我出来。”

“为什么?”

“责任,义务,太多的同情心……不知不觉就背负上了,待得越久就越离不开那里。最重要的……”他缓缓闭眼,睁开,好像在平复跳得过于痛苦的心脏:“我爱上了一个人。”

利威尔不会对韩吉隐藏自己,不只因为他们是朋友。韩吉和他是同一类人。他们在这个时代有相同的境遇,在如何“扮演”自己的社会性身份方面有着共通的经验。韩吉是个跨性别者,只有相当稀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他生理上其实是女人。他幸运在生于一个开明且有权势的医学世家,能够让他如偿所愿地以男性身份进入大学。

利威尔知道韩吉的秘密,韩吉也知道利威尔的过去。利威尔是韩吉的第一个病人,借为利威尔做心理疏导的机会,韩吉完成了他的第一篇结课论文——当然,将前后者做逻辑上的调换也不会太偏离事实。利威尔的自述大多是通过催眠完成的,因为他实在无法对着另一个人主动讲出那些事。为了补偿那几次催眠从利威尔那里夺走的安全感,韩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利威尔为世上竟有如此大胆而真诚的人错愕不已,那之后他们真正成为了朋友。

“原来是这样啊。”韩吉听完利威尔的长篇讲述,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我真想见见那位叫艾伦的小伙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用了两三个月就能把你这颗孤傲的心偷走。”

利威尔听了,在床上吃力地转过身,左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拿出一个相框递给韩吉。“这是他的照片。”

“是个相当帅的家伙。”韩吉赞叹地挑了挑眉。

淡淡的喜和悲在利威尔苍白的脸上交替闪过,他接过韩吉还给他的相框,指尖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缓缓滑动,忽而抬手飞快地揉了揉眼睛。

韩吉递过一块手绢,利威尔摇摇手。

“我不能哭出来。这等于变相承认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么说着,利威尔的眼睛里还是时不时蒙上一层隐隐约约的水光,两片灰蓝色的瞳仁让水一汪,显得比平时大上许多。他压低眉头忍着,好像只要那些水不滴下来,就可以不称之为眼泪。然而只有韩吉知道,此时如果有人把他拥进怀中,那人的衣服一定马上会被绵绵不绝地浸湿,就像他第一次给利威尔做催眠时那样。

所以韩吉没有拥抱他,只是摸了摸他的肩膀。那肩膀的手感瘦得让他惊讶。

“你还没有放弃希望,对吗?”

利威尔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也是心理医生,韩吉,我清楚自己的深层次想法。我只是还没能接受现实。”

他低下头,紧紧捏着手里的相框。

“我做了不知多少次恶梦,梦见艾伦变成了一堆残肢断臂,而我满头大汗地捧着那堆尸块想把他拼回去,可是越拼他就碎得越厉害。最后我找到了艾伦的头,他的嘴一张一合地对我说,利威尔,你要满怀希望活下去。”

“恐怕是塞缪尔的话让你产生了轻度应激障碍。”

“我没办法接受那个事实,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抗拒它。”

“利威尔,你注意到自己自相矛盾在哪里了吗?”

利威尔抬起眼,睫毛颤了颤,又垂下。

“你很理智,明白艾伦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可同时你又太重感情,无法对恋人的死释怀。于是你一面不断用残酷的现实打击自己,一面死命压抑悲痛,最终把自己逼向精神崩溃的边缘。我说的没错吧?”

利威尔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今天是胳膊骨折,明天或许就是腿,再往后拖下去,指不定你还会做出什么傻事。利威尔,你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

“艾伦让我怀抱希望活下去。”利威尔幽幽地说:“也许他知道自己即将有去无回,才故意这么说的。”

“不。”韩吉否定道。“换做谁都会那么说。艾伦当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不管他在不在你身边。”他捏了捏眉心,思考怎样跳出利威尔令人沮丧的思维怪圈:“无论如何,对自己好点。你已经开始大把掉头发了,这样下去秃顶只是时间问题,万一艾伦突然回来怎么办?他会喜欢一个老秃瓢吗?”

说完,他抱起双臂盯着利威尔,看到后者目光游移,缓缓伸手抓起盘子里的点心放到嘴边,满意地点点头。

在剑桥住了一个多月后,利威尔总算恢复了些气色,体重增加了四磅,眼眶周围也不再乌青乌青的。手臂刚刚拆了石膏,换成了普通的夹板,他也能时不时地下楼在镇上走走。天气好的时候,韩吉会带他去康河上撑船。时值深秋,凉意袭人的河面上零星飘着些黄叶,垂柳依然柔软,小船钻过一个个古老的桥洞驶进一片幽静的浓绿,在那里睡上一觉,一天就能不知不觉地过去。利威尔大学时曾是撑船的一把好手,虽然个子矮,但插竿控船的力量和技巧都堪称优秀。现在他动不了了,也没那个心情,只是裹在毯子里安静地看书晒太阳,任韩吉的船以绿头鸭的速度在河道里歪歪扭扭地行进。

这天经过圣三一学院的那片开阔草坪时,岸上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骚动。他们把船靠到那一侧的岸边,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去听岸上聚集的一小群人在喊什么。“停火了!”利威尔听见一个学生喊,“德国人签了停火协议!我们赢了!”

书从利威尔的手里掉落,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人群里有人看到河里的船,转身也朝他们这边大喊:“战争结束了!”

他还在恍惚,韩吉已经踏着晃晃悠悠的船板大步走来拥抱了他,雀跃着向岸上招手,险些把小船踩翻。利威尔揪住韩吉的后脖领把他拉开,压低身子让船稳住,呵斥韩吉再胡蹦乱跳就用船篙把他打下水,这才让他的朋友老实下来。

水面荡起的涟漪波动了很久,船身轻轻摇晃,

利威尔的心也被晃得一上一下的。水面复归平静,他的心却跳得更加厉害。战争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冗长的谈判,谈判将决定赔偿条件和战俘的归还。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通过战败国公布的战俘名单打探艾伦的下落了。当然,这也许仅仅是他余生漫长而无果的寻找和等待的一个开始。

之后利威尔给很多机构打了电话,从剑桥郡区议会到约克郡区议会,红十字会,英国陆军部,他的请求被一级一级地转移或传递,一直没有进展。最后是战争委员会的秘书给了他一个号码,利威尔拨通那个号码,又问了一遍那个他已重复十几次的问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昨天才刚刚来电话问过艾伦·耶格尔的事情。”电话那头说:“现在第一批名单还不全,等我们确认了信息就会逐一知家属……”

“昨天打电话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家属。”利威尔在对方欲挂电话之前反应过来,飞快地说道:“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想知道他的情况。如果名单里有他,可以劳烦您通知我吗?”

对方答应之后就挂了电话。利威尔往后靠上椅背,望着天花板舒了口气,即刻便明白昨天是谁打了那个电话。关心艾伦的当然不止他一人,艾伦有家,有父母,那个电话必定是曾给他写过信的格里沙·耶格尔打去的。他至今仍为没有给这位父亲回信以及玷污了他儿子的名声而内疚,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再去表示什么。也许维持现状已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们两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分摊着这个世界对于普通人艾伦·耶格尔的最后一点惦念。

利威尔的手臂完全恢复之后,便搬回自己原来的住处,那儿离他的学院和韩吉的诊所都不远。虽说一直有人帮着料理房子,但他还是坚持搞了场为时三天的大扫除,彻底清理了阁楼、地下室和院子,拂去书架上每一排书上的灰尘,扔了许多不想留的旧物。扫除一向是他最喜欢的解压活动,可做完这一切后,他并没像以前那样感到舒爽和满足,心中反而产生了更多缺憾和苦涩。艾伦本应也在这里,和他一起收拾他们的家。在遇到艾伦之前,他曾满足于有所缺憾但平静的生活,可现在他却很难再认同那种满足。他的心因容纳了艾伦而变得多情而敏感,但却随着艾伦的消失破了一个永远补不上的窟窿。

而利威尔绝没想到这个世界对艾伦的最后两股惦念会在不久之后汇合到一处。

一九一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利威尔收到一封电报,是韩吉转交给他的。这封电报最初被拍送到Craigrockhart,又被那里的人转拍到韩吉的诊所,看样子是一个认识利威尔,又不十分清楚他近期动向的人发来的。利威尔拆开电报,竟是一封耶格尔家的宴请函。格里沙非常诚恳地邀请利威尔参加耶格尔家的圣诞家宴,并表达了明确的想会一会他的意愿。他甚至为到现在才邀请他而抱歉,说他们全家人早该为他对艾伦的帮助表示感谢。

利威尔对着电报发了好几天的愁。他有很多借口可以推掉这个邀请,但这对艾伦的家人实在有不近人情之嫌,对他自己而言也过于虚伪。去赴约也显得同样诡谲,他会整晚如坐针毡,时刻不忘自己是个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骗子。不管怎么选,他都愧对艾伦的家人。他懊恼自己竟变得连这等小事都下不了决定,但也不得不承认不喜交际的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最后他打电话给韩吉,向他寻求建议。

“如果艾伦在的话,他会希望你怎么做呢?”韩吉说。

“他说过想带我去见家人。”利威尔想起艾伦的最后一封信。

“那不就完了。”

“可是……”

“这是艾伦的愿望,这就够了。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考虑一下吧,利威尔。”

利威尔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无法继续回避这个邀请了。他给耶格尔家回了电报,说自己将在十二月二十四号那天下午赴约。说也奇怪,应邀的电报发出之后,他就如释重负,不再像之前那样神经质地反复设想这件事的负面后果。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也是想要见一见这家人的——从读到艾伦那封信开始,这件事就悄悄入驻了他的幻想,而他把它列入一个永无可能实现的清单,藏进心底最深的地方。艾伦可能已不在这世上,如果想再见到他,就唯有与艾伦血缘相联的他们了。他们的面容上有艾伦的影子,他们的声音中有艾伦的质地,艾伦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于那个家里,存在于那家人对庸常生活的回忆中。他要去看一看那一部分艾伦,问候他,把他接回家。

耶格尔家坐落在约克镇郊外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段,宅邸规模可观,看得出也在经营着一定的产业,但谁又知道那些宁静的村庄田舍里还剩下多少可供劳作的青壮年劳力。战事使很多贵族家庭耗尽元气走向没落,不知耶格尔家会否也成为这些家族之一——利威尔希望不会。

利威尔的汽车驶到大门口时,全家人已经等在门外。这是他平生受到的最好礼遇,实际上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所有仆从在大门一侧一字排开,在他下车时齐刷刷向他行礼,门的另一侧站着所有家庭成员,为首的是一个戴圆框眼镜、留小胡子的男人,他走上来与他握手,恭敬地叫他阿克曼先生——想必这就是格里沙·耶格尔。他长得比艾伦还要高些,利威尔仰视他,在那双眼中看见熟悉的绿色。接着他一眼认出格里沙身后那位美艳的中年贵妇就是艾伦的母亲。她长得与艾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琥珀色眼睛里更多的是和蔼与温柔。

格里沙看出他没有带随从,问他要不要从耶格尔家的男仆中挑一位,利威尔摇摇头谢绝他的好意:一想要要由另一个陌生男性来侍候自己更换内衣,他就浑身鸡皮疙瘩。他同样也没去介怀来自艾伦的祖母和姐姐那经过掩饰的、带着惊奇的打量,想必都是由于他的形象与她们之前的想像相去过远所致。他保持矜持,没有对大厅里布置的巨大圣诞树、与圣诞树不太搭调的古旧地毯和稍显褪色的壁纸、略嫌过时的家具和其它他缺乏认识的东西轻易发表任何评论,表现得像一个沉稳但寡言的普通中年学者,这样便能少犯些错误,也能让这家人对他少留下一些印象。在会客室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角落里边喝茶边看一家人与客人闲谈。艾伦的母亲卡露拉谈吐大方,有着和儿子如出一辙的爽朗天性,而她的年纪已足以让她将这种天性炉火纯青地运用到待客之道中。艾伦的姐姐则更像她的父亲一些,是位面孔清瘦的冷美人,举止优雅,但眼底深处却透出隐隐的消沉,若不是天性如此,想必就是由于接连失去恋人和兄弟的双重打击所致。她时不时朝利威尔这边抛来目光,用看同类的眼神悄悄注视他。利威尔装作没察觉的样子,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这时格里沙走到他旁边,主动向他搭话。

“听艾伦说您对红茶很有研究。”

猛然听见艾伦的名字,利威尔一惊,稳住手里的杯盏点点头。“他向你们提起过我?”

中年男人笑了:“岂止提起过,他每次来信都会谈一些您的事。”

利威尔意识到,艾伦自从出院后就恢复了与家人的通信,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抗拒了这个家整整两年。倍感欣慰的格里沙自然认为这是利威尔的功劳,也无怪他们这样敬重他。利威尔倒背如流地讲起自己对红茶的了解,自家长辈经营的茶叶铺,原料的搭配与香气的微妙差别等等他已在不同场合讲过不知多少遍的话题,就像初见面时对艾伦侃侃而谈那样。这一类的话题虽然乏味,但意外地能在陌生人之间起到消除生疏感的作用。但这番话甚至没能在这里起效,因为对格里沙来讲,利威尔并不陌生。格里沙对他的祖籍、研究领域、喜好、洁癖、爱吃的食物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因为艾伦在信中统统都提及过。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开始聊起老家爱尔兰的事情,甚至夹杂了在场大部分人都听不懂的盖尔语。

“您能来这里,我非常高兴。”格里沙最后说:“我很感谢您为艾伦做的一切。”

“那只不过是我份内的事。”利威尔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晚宴很快开始了。利威尔回房间换好他为这次聚会特地订做的燕尾服,来到餐厅。他被安排在女主人的旁边,对面是艾伦的祖母。一盘薄汁油焖龙虾刚好摆在离他座位最近的位置,不管是不是男主人知道他喜欢吃这道菜而有意照顾,他都受宠若惊。席间他没怎么与其他客人交谈,一来他不擅长这种场合,二来他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们也没什么能深入切磋的话题——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至今以为弗洛伊德是个作家。卡露拉大概是怕利威尔显得孤立,一直和他找话说,她讲话时眼里飘忽而过的活泼神采也让他想到艾伦。对面的祖母从谈话中得知他是爱尔兰人,很是高兴,也央他讲了许多爱尔兰现在的情况。听说他曾得过西班牙流感,她们不约而同捂住心口,给予他女性特有的真切同情与怜惜,就好像从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传染病中死里逃生的是她们非常亲近的人一样。“我的妈妈常讲一句老话,”祖母对他说,“那些挺过大难的人,必定也能享到上帝留给他的福分。”她们向他举杯,敬他强韧的生命。

利威尔发觉他越来越喜欢这家人,不只因为他们身上有艾伦的影子,而且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让他感觉真实和亲切。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在坐的其他宾客那样,普普通通地成为这家人的朋友,普普通通谈论战争和未来,普普通通地在他们面前提到艾伦的名字……可他没有资格。他只有继续把自己的角色演到底,并暗中祝福他们。

这时,男主人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香槟。

“诸位,”他说,“我想在此讲几句话。”

众人安静下来,一齐朝他投去目光。

“今天这里落座的,有一位重要的、特殊的客人,他是我儿子艾伦·耶格尔敬重的精神导师,也是他和我们全家的恩人,请允许我向大家正式地介绍他:心理学家和人类学者利威尔·阿克曼先生。”

利威尔像出演一场未经彩排的临时剧目一样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倾了倾身以示致意。

“阿克曼先生在我儿子于Craigrockhart休养期间担任他的心理医生,在精神上给予了他很大的支持与帮助。如你们熟知,我那固执、单纯、理想主义的儿子,因战争中的一些遭遇而陷入极其危险的困境,他拒绝与我们一起分担痛苦,以至于我们一度以为已经失去了他。是阿克曼先生将他找了回来,让他重新变回那个一如既往爱着我们、也为我们深深所爱的艾伦,甚至比从前更透彻,更成熟。是他在最后的时刻给了艾伦无可替代的救赎。我再次代表全家人衷心地感谢您,利威尔·阿克曼先生。”

众人纷纷向利威尔举杯,向他的医术和学识致敬。利威尔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一遍又一遍地道谢。口中的上好香槟忽然变得极苦,可他仍任它一杯一杯地斟满。苦味流满他的全身,充满他的鼻腔眼眶,直至舌头麻木,为另一种苦味覆盖,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感受这份苦楚。

利威尔由耶格尔家的第一男仆扶回自己的客房时,似乎模模糊糊听仆人说这是从前少爷住的房间。待脱下外衣倒在床上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艾伦从小睡到大的地方。他猛地坐起环顾四周,但见昏黄光线下一间很寻常的大屋子,有空无一物的书桌,质量很好的窗帘地毯和半开着门、看样子也是空着的衣橱。床头放着一束栀子花,书架上摆了几本冒险小说。利威尔把脱下的衣服挂进衣柜,从行李箱里取出睡衣换上,又在屋里踱了一圈。他们想必是按客房的标准将房间收拾过了,没有多少艾伦用过的东西留下,利威尔想到这儿竟有些失望。

但空气中仍有些东西提起了他的神经。他静下来仔细嗅嗅这里的空气,不多时便辨认出那股熟悉的艾伦特有的气息。

这隐隐约约的气息让他心脏发颤,他趴下来在被褥上深吸,贪心地想获取更多艾伦残留在其间的气味,而他如愿以偿。他把被子胡乱抓起抱在怀里,闭上眼埋头揉蹭,仿佛终于抱住了久别归来的恋人。由嗅觉构成的那部分记忆倏然复苏,他在这气味中回想起艾伦的身体,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他想起他靠近时传来的暖意,他身上肌肉的形状,他富于力量的拥抱和顶撞,他蓬松的头发和柔软的嘴唇。

利威尔感到体内荡起了燥热的涟漪。属于艾伦的气味唤醒了他的情欲,让他的身体以为艾伦就躺在眼前。他意识到在这个房间里他不可能入睡,那被气味折磨得醒转的强烈焦渴也同样会折磨他一整夜。他颤抖着将手伸向下体,赌气用力握住,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气——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失态,他竟要在敬他如斯的这家人的房子里,偷偷摸摸地自渎。

自从艾伦在性爱中学会了先用嘴和手指前戏,这两件事就成了他取悦利威尔最热衷的方式,尽管并不总那么成功:五次里有一两次能让利威尔直接前高,余下的也足够让利威尔在接至而来的抽插中敏感得一碰就抖。利威尔将湿润的中指一点点探入甬道,姿势别扭地前后同时关照自己,效果不尽如意。他的手指没有艾伦的长,不容易深入到核心。被子让他踢得乱七八糟,他很快累得全身是汗,一口咬住枕头把呻吟声闷死在里头。

这不同于清理肠道里的精液,需要更放荡的技巧和强韧的指力,利威尔懊恼地发现自己两样都做不到。他换了个姿势,狠下心又塞入两根手指。这下总算是碰到了,一瞬间的酸麻猝不及防,腰和正在使力的手臂一下子软下去。他艰难地重复几次,让断断续续的快感搞的发疯,口中发出可怜兮兮的轻哼。“艾伦……”他带着哭腔唤道。他后悔了,后悔自己这一趟赴约,后悔禁不住诱惑,把礼遇变成自取其辱,他的余生都不敢再踏进这个家一步了。

可是他的脑海已经被同艾伦做爱的画面填满,把原有的廉耻心挤得没了位置。麦色肌肉的山谷一路起伏延展,尽头是两汪偷瞧着他的绿色湖水,他睁大眼与那片绿色对视,看着它越来越近,终于倒塌下来,他被麦色的大地掩埋了,身体在凌虐中僵硬地绷紧。一阵抽搐后他瘫软下来,脸完全被汗水和眼泪打湿,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到达顶点,就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接近两点时利威尔醒转,感到喉咙干涩很想喝水。他不好意思摇铃叫人,于是披起外衣悄悄开门走出去找水。一出门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这不是寻常人家,大概不会在偌大的房屋里轻易找到水。可随即他发现一楼的会客室亮着微光,传出一些动静,似乎有人在里面。利威尔想大概还是有没休息的仆人在,便下楼朝那里走去。

走近门口,他才听出打里面传出的是男人低沉的呜咽声。他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客厅里没有点灯,那微暗的亮光是快要烧尽的炉火发出来的。他往门缝里看了看,只见男主人格里沙背对着门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正垂头啜泣。

“谁在那儿?”他还没来及移开视线,就被察觉了。

“是我,利威尔。我想找点水喝。”他小心翼翼地答。

男人愣了一下,擦了擦脸迎他进去,起身从酒柜旁的桌子上倒了杯清水给他。利威尔道谢后本想端着杯子离开,见他眼角晶莹,愧疚之情又翻涌上来,便问需不需要他帮着做什么。

“让您见怪了。”格里沙重新坐回沙发,“如果您愿意在这陪我一会儿,我会不胜感激。”

于是利威尔在另一侧沙发坐下,强打起精神,准备开始一场类似于心理咨询的谈话。格里沙愿意与他分享令他在长夜痛哭的心事,这样的信任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本来不该为这种事麻烦作为客人的您,可只有您能给我帮助了。我暂时还无法对别人讲起这件事。”

“您请说。”

格里沙长呼一口气,稳下声调:“我的儿子,死了。”

利威尔的大脑开始缓慢地运转。格里沙只有艾伦一个儿子,所以他的意思是艾伦死了。他想。

“我很抱歉。”他用机械的语调说,“我之前听说他是失踪了。

“是前几天下来的通知,他们确认他死了。我还没有告诉我的家人。我想让他们度过一个还不算太糟的圣诞。”

他们确定没搞错吗?利威尔将心中所想问出口:“他们确定没搞错吗?”

“他们在一名死者的嘴里发现了艾伦的身份牌。军衔和身体特征都对得上。他死的时候……身边应该有认识他的人。”

那么,遗体的面容想必已经辨认不出。利威尔不是没设想过那个场面,但当最坏的可能性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他还是痛苦得全身都没了力气。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又来了,可他不能在这里再晕倒一次。他死死抠住沙发扶手,提醒自己面前还有一位比他更加悲恸的父亲,他要继续履行倾听者的职责。

“……我打算出资给这个镇子修一座纪念碑,把镇上所有阵亡军人的名字……刻在上面。”

“您做了一件很好的事。”他动着嘴,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得感谢光线昏暗,使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死水一样的沉默。格里沙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很久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来一些,声音恢复了连贯性。

“艾伦从小就抱着那种奇怪的愿望。”他戴上眼镜,忆起儿子的童年往事,苦涩地笑笑:“他九岁那年,我带他周游伦敦,从西敏寺出来后我问他感想如何,他说,希望将来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教堂里的那片伟人碑群里。我问他知不知道那些碑是干什么的,他答不上来,但他认定那是一项莫大的殊荣。”

“这像是艾伦会有的想法。”利威尔觉得眼眶发热,连忙用力眨了眨眼。

“现在他就要拥有它了。只不过不在西敏寺,而是在偏远的乡下。不会有多少人看到那座碑,但是,总归能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利威尔放弃了出声附和,他的喉咙已经梗住。

“他受到您很大影响,阿克曼先生。我从未听他以这样的口气地说起一个人……带着由衷的崇敬和仰慕,像说起一样他珍视的宝物。只有见过他之前的样子,您才会明白他的转变有多大。他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沉湎于虚无的理想,他变得像个普通的人,不再羞于对家人表达爱。他原谅了我们,也原谅了自己。”

“他说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并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您。所以他一直希望我们能见见您,并让我们答应他,哪怕他回不来了,也要把您当成永远的朋友看待。”

“谢谢您……谢谢您转告我这些。”利威尔艰难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格里沙没再说话,他已经平静下来,在黑暗中满怀感激地瞧着他。可利威尔反倒快要不能平稳呼吸,更别提扮演什么开导别人的心理医生,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手和嘴唇都在抖。他想赶紧离开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一场。

“我太太很喜欢您,她甚至想再留您住几天,听您再多讲些艾伦在Craigrockhart期间的事……”

“抱歉,我恐怕不能……”他强压着紊乱的呼吸,“不能久留。虽然我很乐意……”

“没关系,我们随时欢迎您来。”格里沙似乎还没发现利威尔的异样。他搓着手,口中发出几声欲言又止的气音:“还有一件事,希望您听了不会觉得被冒犯,”他盯着利威尔的动作,“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但我想他应该还有些……有些未了的遗憾。我不希望他把这些遗憾带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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