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職業也有不能明言的事情，而英勇著稱的警察部門，受過嚴格訓練的警察們是絕對不會承認心中醞釀「忐忑不安」這種情緒。普通的巡警也得展示最堅強的一面，更遑論曾見識過不少大場面、屢破凶案的幹練警探，就算看見鮮血淋漓又恐怖的兇案現場也激不起半點漣漪，幾乎快要忘記不安到底是甚麼滋味。

然而，此刻的巴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竟覺得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指頭敲打桌面的速度加快，與其說不安，倒不如說焦躁。她從半掩的百葉簾空隙眺望外面的情況，下屬們在各自的位子埋頭苦幹，眾人的桌子都是堆積如山的文件和相關線索，使得他們沒留意到某位女警探的視線。沒注意到來自上司的眺望那還好，巴素來不在意這些事情，畢竟下屬都是由她親自挑選的精英人馬，每天全神貫注地工作，雷打不動──

除非受到本能的驅使，使得他們無意識停下手頭的工作。

披散的銀髮還沾著水珠，淺粉色的眼眸映著柔和的陽光，更顯炯炯有神。瓷白的肌膚經過熱水的洗禮後呈白裡透紅，如此白皙水嫩的肌膚被素黑色的V領內襯包覆，下身是黑絲襪，年輕的相貌和舉止配搭成熟沉靜的打扮，微妙的交錯反而有種⋯⋯禁慾的魅力。

巴深呼吸一下，在下屬們的注視下連忙邀請法醫小姐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也顧不得語氣聽上去頗為焦躁，轉身回去辦公室之際還特地環視一圈，α的氣勢使得在場的下屬們都移開了視線，默默地重回調查工作。

她的下屬固然是專業盡責的精英，只是剛好某位Ω⋯⋯某位優秀的Ω法醫大搖大擺地闖進這個領域，眼睛和心情自然地被對方吸引住也是本能驅使──而她作為這個地方最位高權重的α，向幾乎被Ω攝走魂魄的傢伙們釋放警告的費洛蒙，也是α的本能行為──巴是這麼認為的。

她自問以紳士態度對待女性，但也不否認好色的本質，只是這種事情得收斂。

健屋穿著她的黑色內襯，因為體型差別，穿在對方身上顯得寬大，露出鎖骨和胸口，衣襬剛好蓋過大腿的一半，至於巴的西裝長褲也過長和寬鬆，警局裡也沒有更多的替換衣物，結果健屋只套上了黑絲襪作罷，幸運的是貌似內衣還算合適，這是出乎巴意料之外的。

在嚴肅的警局裡以這種有點慵懶卻又不失禮的打扮出現，莫名其妙地色情。

養眼是養眼，一旦牽涉工作關係便變得極其麻煩，甚至妨礙工作。無論如何，這是工作的地方而且她和法醫小姐也僅僅是合作關係，亦有鑑於之前不太愉快的相處經歷，她得保持距離且相敬如賓才能推動查案效率。巴故意讓房門維持半開的狀態，保障彼此的清白，也好讓外面的人不會胡思亂想，畢竟α和Ω共處一室通常也會惹人詬病，身為警探領頭更要謹慎行事。

健屋泰然自若地坐在辦公桌的另一端，已經目不轉睛地盯著攤放在桌面的不同文件，絲毫沒有在意來自巴的視線，更沒有注意到那一聲小小的歎息。健屋突然直接指著其中一幅照片，說道：「這應該是殺死反黑組探員的兇器，尺寸大小和鋸齒形狀都符合傷口特徵。」

巴的視線順著健屋的指向望去，視線游移途中刻意迴避那敞開的胸口。

「這是從凶案現場附近的垃圾站搜出來的，有經過清洗的血跡，還有一點指紋。」巴從其他檔案裡抽出另一份文件，當中還有不少鑒證報告。「憑指紋看來基本上可以確定行凶者是妻子，不過目前還沒抓到人，而且凶案動機估計是情殺，保險套上面有另一名女性的DNA。」

健屋對此毫不驚訝，畢竟首先提出這個可能性的人就是她自己，而且那種報復性的行兇方式多半跟感情糾紛脫不了關係。

「出軌。」健屋淡然地說。「努力嘗試懷孕的妻子和出軌的丈夫。」

「可是另一名女性的DNA顯示其第二性是β。」巴翻開了手邊那長期攤開來的資料，那是探員生前的個人資料，她指著某一欄。「死者是α，他的妻子是Ω，生物學上應該只有這樣的組合才能滿足彼此，找β作為外遇對象沒辦法滿足α的生理需求，也不應有那麼強的吸引力，更何況死者和妻子一直都在嘗試生孩子。」

同為α，巴自然清楚第二性別對自身帶來甚麼影響。佔人口逾八成的β可謂最接近正常人，既不會特別優秀，也不會特別吸引其他第二性，費洛蒙更是淡得似是從不存在。而α和Ω因本能被強烈地互相吸引，甚少跟β有任何肉體上的關聯，以傳宗接代為天性的α大部份都會選擇Ω作為伴侶。

「雖然生理學上確實是這樣，但也有個體差異，就像有些α和Ω就特別契合，甚至會被本能導致退化到野獸的程度，反之，也有不契合的情況，例如這件案子裡的死者和他的妻子就沒辦法受孕。」健屋附身伸手，抽取幾乎被文件堆埋沒的某張證物照片，那是之前在案發現場發現的藥瓶。「問題應該是妻子那邊沒辦法受孕，相信你們也已經調查過醫療報告了吧，因為這樣所以死者就外遇了。」

「確實是妻子的體質問題，但那也無法解釋為甚麼外遇對象是β。」巴拿出之前匆匆寫下的筆記，鋼筆的筆尖圈起某個標註問號的人物，寫下了外遇女性四個字。

「因為α跟β的懷孕機率非常低，就算機率那麼渺茫還是用保險套了──死者根本不想有孩子。」健屋挨著椅背，往左右小幅度來回轉著，微微歪頭，有點不以為然地道：「孩子對很多人來說大概是個負累吧。」

聞言，巴皺起眉頭，側過身翹起二郎腿，指尖無聲輕敲著死者的資料，沒有掩飾不敢苟同的態度。

「妻子不惜吃副作用大的藥物也想懷孕，丈夫卻懷著不同的心思，還跟別的女人鬼混⋯⋯其實多少也在猜想之中，只是不想承認我們之中有這樣的人。」對伴侶不忠，不諒解伴侶的努力之餘還偷情偷到家裡去，那樣的傢伙只也曾隸屬警察部門這一點簡直是全部門的恥辱。巴沉住氣稍微闔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翻開健屋在沖澡前交給她的驗屍報告。「身中六十七刀，其中十二刀是致命傷，到了連骨頭都被砍斷的程度⋯⋯本身難以懷孕的體質加上丈夫的不忠，妻子因此陷入絕望而痛恨著死者，痛恨得足以跨越第二性的差距進行單方面虐殺。」

巴稍微瞥了瞥驗屍時拍的照片，每張也顯示出死者並沒有反抗的機會，與其說是天生體質偏柔弱，而且潛意識默認自己地位低下的Ω所致，更像被強大得可怕的α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害。社會裡的Ω絕大部份也會安分守己，本能導致她們無法忤逆α甚至β的意思，更不會萌生「殺死支配者」的念頭──除非，情緒已經徹底凌駕本能，但那也是相當罕見的情況。

健屋抬眼看著正在沉思的巴，撥開了披散在肩頭的銀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項圈」，是特意展示給對方看的動作。

「跟你們α以繁衍後代為『使命』一樣，身為Ω的我們也有使命，那是與生俱來的願望和目標，無形中驅動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而無法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像宣告連最基本的價值也沒有。」健屋沒有說破所謂的使命為何物，彼此心知肚明。

巴對這種說法十分反感。

注意到警探的表情頓時蒙上陰影，健屋停頓片刻，知道巴沒有要接話，才繼續道：「當自己的價值被社會抹去，被醫學否定，甚至被最親近的丈夫背叛，那樣的人會陷入瘋狂也是情理之中。」

「是啊，畢竟我們只是普通人。」巴聽懂了健屋的意思，眉宇間的慍怒漸漸變成無奈。

在判定第二性之前，他們不過是擁有七情六慾的血肉之軀，被感情主導的生物，第二性只是把沉睡的野獸本能稍微牽引出來的契機而已，本質是不會改變的。拿第二性作辯護甚至犯罪藉口的案子太多，令作為警探的她久而久之也開始被無形的框架所侷限，思想固化，輕視了比本能具影響力的──人性。

健屋的話語輕易打破了難以立刻憑自力破壞的框架，而且警察部門裡多半是α和β，缺乏Ω的觀點因此忽略了不少盲點，也是辦案的制肘。

先前對擅自開始分析和推測案情的法醫略有微言，確實是傲慢，誠然對方不過是想協助調查而已，令巴對之前的自己感到羞愧。或許是這張青蔥的臉龐讓人不免產生某種錯覺，誤以為健屋花那是資歷尚淺的女孩子，尤其比較年輕的嗓子更讓人難以感覺到專業人士的獨特權威。然而，事實上健屋已經破了不少案件，見過的慘案說不定能跟自己一拼。

任何時候都應該拋開成見，接納多方意見，這才能跳出固化的思維框架。說不定跟健屋的合作是某種天意，提醒她不能被領導層和隨著年資遞增的自信漸漸蒙蔽雙眼，巴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驗屍結果還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嗎？比如藥物反應之類的。」巴檢視著健屋帶過來的報告，已經看過無數驗屍報告的她立刻看到特別備註，只是形式上也問詢問面前最權威的專業人士。

健屋搖搖頭說：「沒有可疑的發現，單純的持刀殺人。」

健屋按流程解釋驗屍報告的細項，巴邊安靜聽著邊附和地嗯聲，時不時同步更新手帳裡的調查筆記，鋼筆在不同的線索和關係圖之間遊走，形成簡潔但有系統地展示開來的情報網。

直到連串專業又冗長的解釋告一段落，女警探依然如同進入無我之境，默默低頭寫著筆記，宛如忘記了迎面還坐著一位銀髮法醫。健屋頗有興味地看著巴，後者專注得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還寫著連串的片假名──明明平常是用漢字書寫的詞彙都用片假名代替，可算是個特殊的習慣。不過堂堂警探，被別人近距離觀察也渾然不知真的好嗎？還是說，她根本不在意被別人盯著看呢？

終於擱下鋼筆，巴曲起食指抵著下巴，看著筆記和今早拍下的化糞池照片。

「在養殖場和化糞池棄屍是黑幫常用手法，幾乎同一時間有反黑組探員遇害，還牽涉另一名β女性，世上沒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巴呢喃著。

說到黑幫和地下組織的習慣和江湖手段，專責驗屍的健屋可不甚清楚，只是坐著聽巴繼續整理兩件案件的明細。

「把整個化糞池運送到化驗室需要幾天時間，在那之前也沒辦法斷言。雖然這是我的直覺而已，但這兩單案件肯定有關聯，所以我才會突然接手調查，也把健屋さん喊來幫忙了。」巴把機密調查文件都蓋好，往後挨著椅背，打趣道：「如果沒關聯，那就當多辦一單案件衝業績吧。」

沒料到突然從嚴肅的話題跳躍到侃調，健屋承認自己被這番怪話逗笑了。

「那希望你們沒有業績，不然這個世界實在太可憐了。」健屋也配合著開玩笑，大概是身處充斥陽光溫暖的辦公室而不是冰冷又充斥異味的解剖室，穿著的也不是一身重重包裹身體的手術服，今天的她比平時更放鬆一點。

「說的也是，希望我們每天都閑得慌。」法醫小姐意外地幽默的回答讓巴也露出笑靨，也終於再次正眼看著對方。

瞄了眼手錶，巴動身之際順便披上深棕色的大衣，接著把手帳放進口袋裡。

「很抱歉我必須去別的地方進行調查了，健屋さん接下來要去哪裡？我可以載妳。」她頗有風度地替銀髮法醫輕力拉開椅子，習慣使然，同為女性更深知如何被對待會更覺得備受尊重。

「法醫大樓，還有些事情想處理，不過我自己坐電車過去就好了，不用勞煩白雪さん。」健屋的語氣甚是輕鬆，聽著確實不需要被接送。

「這樣啊⋯⋯」確實法醫大樓和調查目的地是相反方向，路程而言非常不方便，可是⋯⋯巴一邊把房門完全敞開，一邊天人交戰──尤其法醫小姐從她面前走出房間，Ω的費洛蒙撲面而來之際，天秤幾乎要崩塌了。

眼見健屋一副要先行獨自離開的樣子，巴三併兩步追上去，也顧不及此刻的自己的姿態在下屬眼中略為狼狽，跟平時從容不迫的形象頗有落差。

被明確婉拒好意的話，再次邀請對方與自己同行恐怕會被覺得死纏難打，可是本能在血液裡沸騰，叫囂著，與她們擦身而過的人越多，心底的危機感便越是膨脹，催促著巴快點行動。等候升降機的幾分鐘裡，巴還在糾結到底該不該厚面皮地再提出接載邀請，直到兩人步入升降機還沒得出結論。

「那個，健屋さん──」恰巧狹窄的空間裡只有她們共處，巴刻意放輕了嗓子說話，相對低柔然而聽起來莫名嚴肅。「健屋さん妳⋯差不多到發情期⋯穿著α的衣服⋯⋯不會帶來困擾嗎？」

Ω被α的氣味包覆怎麼說也會被誤會吧，更何況是臨近發情期的Ω，而且等等法醫小姐還要去工作的地方，那不是會被同僚們懷疑嗎？更甚的是，沒有番的Ω被α的費洛蒙纏繞不是會⋯⋯誘發更強烈的發情反應嗎？那簡直是形同玩火的行為。

健屋稍微抬頭看著巴，相比談及這個話題而感到尷尬的α警探，身為Ω的她反而相當自然且甚有餘裕，至少不會說話都帶著停頓。

「不，應該說這樣更方便。」健屋稍微抬手到自己的鼻前，輕輕吸氣，露出一絲滿足的神情。「雖然會誘發更強烈的發情反應，但α的費洛蒙也能安撫發情期的Ω，算是兩面刃，總比甚麼都沒有更好。而且身上有α的氣味，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出手了，也很難聞出是不是已經有番，所以這就像強力護身符。」

雖然眼前的銀髮法醫正經八百地解說著，然而身為α的巴也無法引證或推翻連串的理論，畢竟實際受影響的是法醫小姐而已。她的目光只是聚焦在對方的舉止，那抬手嗅聞氣味──屬於她的氣味──這個小動作，還露出那麼⋯⋯嫵媚的表情，真的，對心臟不好。

不過巴也很清楚，這是受本能驅使的表現。

Ω渴求α──α的氣味、α的溫度、α的慾望結晶，本能需求得到滿足，自然難掩臉上的喜悅和滿意。

正因如此，遊在於基因裡的野獸才這麼騷動不安，嚷著不可以放過即將迎來發情期的、優秀的單身Ω，腦內響起到處都有會搶走「獵物」的警告⋯⋯。恨不得用力甩自己一巴掌，第二性勾起的念頭實在太過骯髒，潛意識將人類物化更是令她反感至極。

本能咆哮與理性的最終結果，是她願意相信作為成年人的法醫小姐可以好好地保護自己，她也絕不會向本能的佔有慾妥協。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多佔用健屋さん的時間了，有甚麼事情也可以隨時聯絡我。」似是故意加重最後那句的語氣，巴期望對方能聽懂藏在話裡的意思。或許聽著是多麼老套又多管閒事，然而，查案無數的經驗告訴她，處於弱勢的Ω總是陷入無助的困境。

健屋比巴早些許抵達樓層，就在她跟巴道別的幾秒後，聽見有人突然卡住升降機門，不讓它關門的異響。健屋略為詫異地回首一看，只見一隻手卡住了升降機門邊，可憐的機器被迫重新打開門，裡面的是神色凝重的某位女警探。

「健屋さん。」巴的聲音略顯低沉。「我還是強烈建議妳坐計程車，去程和回家也一樣。」

說罷，升降機門就應聲關上了，剩下有點啞然失笑的健屋。

甚麼嘛，不坦率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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