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冻原上，一支身穿白衣的小队匆匆前行。

“还有多远？”领头的人问道。

茫茫的白色大地仿佛无边无际。对于普通人而言，误入其中极大可能会迷失方向，然后在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中被慢慢冻死。然而，领头人身后的女性缓缓掏出一张地图。她看了下时间，又捂着脸瞥了一眼太阳，然后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半分钟后，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距离龙门还有一百二十公里。”

“太慢了。”领头人摇了摇头，两只长耳朵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照这个速度，没等我们赶到龙门，梅菲斯特他们就全完了。”

“那我们怎么办？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大姊。”

霜星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其中一人手里的袋子。袋子塞得鼓鼓囊囊，差不多有半个人大小。

“杨格，你那是什么？”

“是……是吃的。”杨格支支吾吾，停了一会，又慌忙补充了一句。“是全队人的粮食。”

“太多了，”霜星的语气里透着不满，“带着这些只会拖慢我们的行军速度。”

“可是这些也只够我们吃两天……即使我们及时赶到了龙门，在回来的路上也会饿肚子……”

“那种事现在没必要考虑，以当下的目标为重。”霜星转身继续前进。“尽量快一些，我知道你不希望拖大家的后腿。”

等霜星稍微走远一点，几名“雪怪”交头接耳起来。

“大姊最近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自从在切尔诺伯格见过罗德岛的那些家伙之后，她好像就有了点变化。不过，具体是哪里有变化，我也说不出来。”

“不过，真想跟那只猫喝一杯啊。在这种能把手指头冻掉的天气里，没什么比一杯酒更让人愉快了吧？”

“喂喂，话题被你带偏了……”

霜星没在意身后一群人的窃窃私语。她脑中回响着自己和Dr.月夜風雪的对话，回想着自己和他讲述的故事，回忆着那段灰色的过去。她又想起了塔露拉，想起了其他整合运动，想起了他们在切尔诺伯格的所作所为。这个组织是不是悄然之中改变了什么？最初的口号，最初的目的，在几场战斗之后被忘得一干二净。它真的是在为了感染者的地位和尊严而战吗？除了给切城带来一场毁灭，反抗运动还得到了什么收获？即使要将龙门也变成一片废墟，将它的原住民全部赶出去，又能得到些什么？……

问题接连不断地冲击着霜星的思维。她一边在凛冽的寒风中穿行，一边思考着这一切的解答。然而，正如这片白皑皑的大地给人带来的厌恶感一样，问题的最终答案同样使人不快。

——掠夺带来的只有失去，整合运动带来的只有破碎。

多么讽刺。

天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队伍不断前进，黑点也慢慢变大，一座小镇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这个小镇仍位于乌萨斯境内，只是位置较为偏僻。方圆几十公里内，所见之处只有茫茫白雪和坚冰。这种地方，想必不会有太多居民。杨格抬头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屋子门前堆满积雪，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甚至连烟囱也被冰雪所封锁。看来很久没人住在这里了。

然而，最先吸引雪怪们眼球的，还是遍布街道的“黑炭”。众人走近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个源石虫的尸体。野生源石虫不会无故出现在城镇中，只有人为的引导，才会导致这个结果。

“……他们，从这里经过？”

佩特洛娃问了一句，不过没人回答她。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他们心里明白，这座城镇现在就是个巨大的污染区，身处其中的任何人，无一例外均会迎来相同的结局。

“如果爱国者在这里，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大熊小声自言自语着，跟着小队的其他成员一同步入城镇。霜星仍然走在队伍最前，没人看得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跨过路上已经被冻成冰块的源石虫尸体，扫视着街道两边的住房。这些建筑大都紧闭门扉，仅从屋外观察，看不出任何有人生活的迹象。整座小镇虽然沐浴在淡淡的金色日光下，却没有一处有生命的气息。冰冷的玻璃和墙体透着寒气，仿佛在宣布这是一座死城。

街角一栋房子屋门大开。霜星踏上门前的台阶，轻声走进屋内。客厅内的装饰较为朴素，不过还算有情调。一面墙上挂着幅风景油画，另一面则是标准大小的乌萨斯国旗。花瓶中插着三朵早已枯萎的玫瑰，带刺的茎与冰块牢牢结合，像一块掺杂了异物的水晶。餐桌旁的椅子上跪着一个人，暗红色的血沿着椅子流到地上，染红了他的下半身。一个女人靠在厨房的墙角，身体僵硬，早已没了呼吸，身边放着一把沾染了源石虫体液的菜刀。厕所墙边躺着一个孩子的尸体，看上去还不到十岁，虽然他四肢蜷曲，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厕所另一角也有一只死亡的源石虫，身上插着根长木棍，体液溅了半面墙壁。

“你是个值得尊敬的战士。”

霜星小声说道。她将墙上的国旗取下裹到孩子身上，朝着他的身体微微鞠躬后，快步离开了建筑。

“大姊！”

霜星刚走出来，佩特洛娃就从街区另一头跑过来，边喊边朝她挥手，“我们发现了活人！”

狭小的空间内挤满了人。雪怪小队一部分留在门外放哨，剩下的大多数人都进到屋内，虽然他们把主要通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但当霜星到来时，雪怪们还是很自觉地给她让开一条道路。

屋内没有她想象中的成年人，只有三个孩子。大一点的女孩看上去十五六岁，两个小一点的一男一女，大概只有十岁。对于雪怪们的到来，他们并没有任何惊讶，恐惧或是愤怒，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好像这一帮人根本没有出现过。

霜星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年龄最大的女孩，后者裹紧身上的棉服，坐在破破烂烂的桌边，一脸冷漠地盯着她。雪怪们小声交谈着，但霜星和少女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另外两个孩子围坐在壁炉旁，炉中只有小小的一团火苗，它跳动着，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窗户被爆炸熏得漆黑，所幸玻璃还完好，在寒风中咯吱作响，让人听着头皮发麻。

“你们，看起来不是感染者。”霜星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其他的雪怪听到霜星发话，都很自觉地闭上了嘴。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窗户发出的咯吱声尤为渗人，

“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

少女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善，这点在霜星的意料之中。她避开这个话题，接着说道：

“待在这座城里毫无意义，我建议你们走出去，到龙门也好，维多利亚也罢，哪里都会比这里好。”

“但这是我们的家。即使那些人带走了我们的父母，这些丑陋的生物毁坏了我们的家园，我们也不会放弃这片土地。”

“姐姐，我饿了。”

壁炉前的小男孩转过身，用渴求的眼神盯着桌上的盘子看。盘子里放着两块面包，看起来又黑又硬，不知是什么时候剩下的。少女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哦，姐姐不是说过了，要到太阳下山之后才能吃吗？再坚持一会，很快就要到晚上了。”

“呜……可是，我饿……”

“听话，很快就好了，妹妹都按姐姐的要求做了，小伊万更要给妹妹做个榜样才对。”

“呜……”

霜星注意到了小男孩脸颊上的黑色，它们并不显眼，看起来既不是伤口，也不是胎记。以她的经验，它们应该是未成熟的源石结晶。远远望去只是两块黑色的斑点，不用多久就会突破体表，长成外露的结晶。

哄完小男孩，少女重新看向霜星，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忧伤。

“感染者和非感染者，这两类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霜星突然想起切尔诺伯格的对话，想起那位Dr.月夜風雪的“疯言疯语”。

“答案是，除了名称差了一个字外，整体并无区别。”

“你在开玩笑。”霜星轻蔑一笑，“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就不会有这一切的乱子了。”

“非感染者排挤感染者，认为他们是患了病的异类，认为他们会给自己也带来这种病。恐惧和厌恶导致了他们对感染者所做的一切不公的事。”

“可是，如果一个对感染者百般非议的正常人患上矿石病，事情会变得如何呢？他会因此改变对感染者的态度，开始为感染者发声，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吗？”

“显然不会。他可能会痛骂那些染病的人，会痛恨命运的不公。在其他人将他也作为攻击对象时，他还在为自己的经历怨天尤人，愤愤不平，甚至会想着一死了事。他变成了感染者，却没能和其他感染者走到一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个人之前的成见。”

“对于整合运动，他们心中的成见就是，非感染者没有好人；对于非感染者，他们的成见则相反，认为感染者没有好人。现如今，整合运动为了消除这种成见，开始攻城略地，大肆抢夺。他们被复仇的怒火迷惑了心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思考，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你说，要怎样才能解决问题？”霜星打断了Dr.月夜風雪的发言。

“罗德岛干员既有感染者也有非感染者，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仅此而已。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向 世人证明我的观点”

“呵，仅仅是说大话可不能改变任何东西。或许在你看来如此，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你的观点。”

“罗德岛的存在，本身就打破了成见。你见过任何一个地方，能有感染者和正常人老老实实地一起生活吗？”

“……这一点确实很有意思……”

“如果有共同的危机，就会促生共同的队伍。如果你我不是被困地下，我可能早就被你杀了吧。”

“或许吧，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即使不是这种情形，我也可能会允许你多说些东西。”

“你和其他整合运动不太一样。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共同的危机’。比起继续跟着塔露拉，或许罗德岛更适合你。”

“这些让人听了会打瞌睡的东西可不能吸引我。”霜星闭上眼睛，“还是好好想一想，下次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时，该怎样跟我打招呼吧。”

霜星看着眼前的少女。即使她现在看起来是正常人，谁又能知道，在数月后，几天后，甚至几小时后，几秒钟后，她的体表不会出现几块源石结晶呢？那个名叫伊万的小男孩，虽然他现在是感染者，谁又能知道，在几天前，数月前，他是不是个开开心心的正常人呢？如果固执地将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严格分开，只对感染者伸出援手的人，会想到他们之前是自己所痛恨的正常人吗？只与非感染者为伍的人，能想到不久之后，身边的人会变成自己所憎恶的感染者吗？

一般的思维无法解答这些问题，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一种。

——“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仅此而已。”

眼前的孩子们并不是感染者或非感染者，他们只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生命。

“呵，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Dr.月夜風雪。”霜星小声自言自语道。她转过身，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他们。”

“大姊！”佩特洛娃看起来有点着急，“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同胞，没必要做到这种……”

霜星打断了她：“照我说的做。”

雪怪们的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人再说话，但也没有人行动。

霜星走到杨格面前，抓过他手中的袋子，从中拿出两块面包。但是，即使隔着法术手套，这些面包还是飞快地冻结了。等霜星走到少女身前时，手中的面包已经变成了两个冰块。

“我来吧。”

大熊拿走了杨格手中的袋子。看到桌上多出来的面包，少女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她并未拒绝这一施舍，只是轻轻道了声谢谢。

“剩下这些已经不够我们从龙门回来之后再吃了。”大熊回来后，杨格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看得出，杨格还是挺在意这些的。

“不碍事。如果我没猜错，大姊已经不打算从龙门回来了。”

“不回来？可是，为……”

大熊叹了口气：“我们可能会有一个新归宿，亦或是永远地……无需多言。”

“哎，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遮遮掩掩的。”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怕不是大爹那。”佩特洛娃插了一句。

霜星没有理会雪怪们的叽叽喳喳。她走向人群，水泄不通的走道中又出现了一条路。她穿过黑暗的走廊，踏下阶梯，重新回到冰天雪地之中。天快要黑了，太阳已看不到踪影。雪怪们陆陆续续从屋子里走出来，排成长队跟在她身后，慢慢向着城外进发。

霜星想到了祖母，想到了塔露拉，想到了博卓卡斯替。她也想到了罗德岛的霜叶，想到了煌，想到了那位Dr.月夜風雪。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但注定有人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它。不论谁对谁错，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希望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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