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清晨，翼連夜趕程來到風鳴訃堂隱居之地，拜訪前任家主。

「祖父大人，敬祝新一年身心康泰。」

翼卑微地拜伏在風鳴訃堂跟前，即使現在的家主是他，他也很清楚，實際上操縱著風鳴家的人，是這位白髮老人。打出生起就刻在骨子裡的服從性，總是驅使翼不由自主屈從於這人的威壓下。

「只有你前來嗎？你夫人怎麼了？」老人用極具威嚴的聲音質問道，某人的缺席讓他感到不快。

「家中有些事，我讓夫人……」

「是因為妹妹的緣故吧，大致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訃堂表現出失望地說。「本以為是個聰明人，歸根結底也只是感情用事的生物，女人大抵如此，受感情牽引的人終究無法理解我們風鳴家的鬼道。也無所謂，他只要給風鳴家留下後代就可以了，如果敢反抗，你就要亳不留情殺了他。」

翼默默地低著頭，沒有回應。他心裡是萬般想要反駁，但夫人讓他別做無謂的反抗。直到終有一日……

「聽說你把九皐關起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理？」訃堂切換了話題說。

「九皐叔父的事我還在考意，不過他也有歸降的意思，那就……」

「弦十郎縱使反叛，還是個有實力的人，但九皐不一樣。」風鳴訃堂打住翼的話，語氣又是不滿。「九皐沒有實力還想反抗，是風鳴家的恥辱。把他殺了，好殺雞儆猴。」

「可是九皐叔父……」

「如果你不願親手殺，那就利用他的死，叛徒的下場只有以死來贖罪，讓他的生命好有些用處。鬼道容不下婦人之仁，如果你不忍心，那就由我來動手，只是你不會期望如此。」

聞言的翼心裡一寒，他曾見過祖父殘殺企圖背叛風鳴家的人，而那肯定不是九皐所渴望得到的下場。

「我明白了，我會處理的。」

「回去吧，盡早擺平事件。風鳴家的霸道是時候開始了。」

「大人？」

溫柔的聲音響起，把翼從沉思中喚醒。

這裡是城外不遠處的雪原。翼從前代那裡回來，連休息也沒有，便帶著家人來到此處渡過悠閒的元旦。他坐在一旁看著家人們遊玩，卻獨自一人陷入了沉思。早上時先代的訓誨總是揮之不去，。

「夫人，怎麼了？」翼像是如夢初醒。見狀的瑪莉亞皺著眉，坐到夫君的身旁，握住對方因為運動不足而冰冷的手。

「大人看來好像很累。果然徹夜去拜年後，就不該趕著出門…⋯」

「我沒事。」翼裝出了微笑，反握著夫人的手。「去祖父大人那只是例行的事，並沒有那麼辛苦。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真的沒關係。」

「是在想訃堂大人的事吧？對不起，臣妾沒能一起去。」瑪莉亞由衷道歉。他其實不想讓翼獨個兒面對，他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並不擅長面對前任。

「那也沒辦法，畢竟寶蓮娜是那種狀態。」翼回答說，然後支開了話題。「賽蓮娜最近怎樣了？」

「比之前從容了，可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發生什麼也不說，也沒什麼食慾，之前侍女提到臣妾送他的櫻色打掛時，還少有地發了脾氣。」瑪莉亞說著，難免憂心。「不過自從和克莉絲＇混熟了以後，就變得會笑了，這得感謝克莉絲＇。」

兩人看著在中央雪原上玩得歡樂的翼＇、克莉絲＇和賽蓮娜，平日緊繃的心也不由得放鬆了下來。年輕的三人能有這樣片刻和平的時光，翼和瑪莉亞都覺得一直以來的辛勞有了價值。

畢竟都是生於亂世的人，這樣的日常只能珍惜而不可獲得。

「我們都受雪音＇照顧了。他是個直率的人，幫了我們許多，我真的很感謝他。」

「臣妾也很感謝大人，這麼辛苦還帶我們出門，賽蓮娜也玩得很開心。話說回來，為什麼有這興緻？」

夫人突然的問題讓家督嚇了一跳，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地移開視線。

「這是……被翼＇罵了一頓……」翼回答，聲音越收越小。

「咦？翼＇嗎？他說了什麼？」

「那是……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話。」翼欲言又止，原來冰冷的手突然變得溫暖，臉也染上了紅暈。瑪莉亞知道他是在隱瞞什麼，這次就沒去拆穿，只任由對方繼續說下去：「比起這個……夫人會覺得我是個木訥的人嗎？」

「咦？」瑪莉亞再度驚訝，不過也從這突然的話抓到了端倪。他溫柔地微笑著，儼然就是要哄對方說下去。「突然間怎麼了？」

「不，只是突然這麼想……」

翼這借口也編得太生硬了點，難得看到這麼孩子氣的夫君，夫人又怎會輕易放過。於是瑪莉亞下了點工夫，繼續去套這耿直的人的話。

「大人不說的話，臣妾要生氣了。」

「夫人，等……！」家督馬上就陷進了夫人設下的局。他心裡總是關心瑪莉亞的，便支支晤晤地不打自招：「那是……你看……我們是政治婚姻，沒有像翼＇和克莉絲＇那樣的感情基礎，我又不擅於情愛之事……就想夫人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沉悶的人……」

翼的臉鼓得更紅了，因為害羞而吞吐的表情，還有骨碌圓轉錯開的眼神，都讓瑪莉亞不由得感到意外，這人竟然還能擺出這種可愛的表情。這不久前還絕不可能看到的臉容，如果不是欠了只眼，那可愛的威力可能是加倍。

如果可以，瑪莉亞希望翼能永遠停留在這個瞬間，永遠不用回去身為家督，面對亂世的日子。

不過如果翼不是生於風鳴家，又如果現在不是亂世。兩人的生命可能永遠不會交疊。

「臣妾沒覺得大人是個沉悶的人，也沒對現狀覺得不滿。雖然剛嫁過來時有點寂寞，但那是沒辦法的事，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

「夫人不會想我像翼＇那樣……」

「所以說大人沉悶的，是翼＇嗎？」

「那……！這……不……雖然也不是不對……」

翼支支晤晤地，想要砌辭辯解，可是那木頭般的耿直腦袋，只能組合出笨拙的答覆。瑪莉亞早就知道，躲躲藏藏的事不適合這個人，只是沒想到這人還會為此而糾結。夫人確實使了點壞心，可是他是不可抗力。

誰讓大人這麼可愛。

「大人有大人的優點，不需要和別人比較。」

「我的優點……那是什麼？」翼疑問，他百思不得其解。

「像是……很可愛？」

「那……那算什麼優點？」被說可愛的翼萬般不好意思。

「臣妾是想說大人很耿直，很直率，總是一心一意為了大家著想。這點是臣妾最欣賞。」

「……我怎麼覺得夫人在耍我？」

「那是大人多慮了。」

瑪莉亞輕輕一笑掩飾過去，不過翼還是有點不滿。夫人也覺得自己如此戲弄認真的夫君是有些過份，決定放這孩子一馬。

既然你想討我喜歡，那就給你一個機會。

「倒是有一件事，希望大人能為臣妾做。」

「夫人盡管說，我答應過等到平定領內，就會給夫人賞賜的。只要我能做到，什麼都願意做。」

翼又重提起出征廣木家前的諾言，雖然他不怎麼提，但也沒有忘。

「那……臣妾希望……」

想要你喊我的名字……

一直以來僅此一個微小的願望到了唇邊，兩唇微抖，卻還是沒有說出口。欲言又止的瑪莉亞嘴角微揚，也不知是否在自嘲沒有勇氣的自己，只是代替說不出的言語而握緊了翼的手，再讓身體靠到對方的肩上。

「讓臣妾這樣待著就好。」

「……就這樣？」翼驚訝，還以為夫人鄭重的願望是什麼大事。

「是的。」

「既然夫人這麼說……」

瑪莉亞安穩地靠在翼的身上，內心無數次責備自己的愚蠢。明明一直等待，最後關頭卻又退縮下來。

即使知道對方是個木頭，可能永遠不會發現這個微小的心願……

瑪莉亞還是希望，翼是出於自己的意思，喊出自己的名字。

那邊廂，此時在雪原中央堆著小雪雕的三人——

「怎麼樣，克莉絲＇？這次和克莉絲＇一模一樣吧？」翼＇支著腰，自豪地說。

克莉絲＇看看翼＇堆起來的小雪雕，露出了嫌棄的眼神。

「……這是……我？」克莉絲＇婉轉地否認。

「咦？為什麼？這是克莉絲＇吧？……吶，賽蓮娜覺得怎樣？」

翼＇向旁邊的賽蓮娜尋求意見，賽蓮娜看了一眼，也擺出了遺憾的眼神。

「眼睛是有點像的。」賽蓮娜委婉地說道。

遭到打擊的翼＇一厥不振地伏倒在地上。溫柔的賽蓮娜想要安慰他，但克莉絲＇阻止了。克莉絲＇很清楚，翼＇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沮喪，反倒是在耍賴尋求自己的安慰。

「賽蓮娜，你覺得我做得如何？」克莉絲＇無視翼＇，問道。

「這小貓好可愛啊。克莉絲＇很厲害呢。」賽蓮娜微笑說。

「賽蓮娜才是真的厲害呢。那是瑪莉亞姐姐？」

聽著兩人聊得正歡，被冷落而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的翼＇就放棄了裝死。翼＇才從雪地上坐起，突然一只小動物自他眼前掠過。他敏捷一抓抓住了雪白的身體，小動物吱吱叫著，像是虛弱地、無助地求救。

「克莉絲＇、賽蓮娜，你們看。是雪狐。」

「這大小，好像還是寶寶。」克莉絲＇轉過頭來，盯視看。

「腳好像受傷了，可能是和媽媽走散了吧？」翼＇補充道。

寶寶和媽媽兩詞進入賽蓮娜耳裡，心跳突然加速，無法壓抑的恐懼在內心湧起。冒著冷汗，然後是一陣噁心，再來是暈眩。重又回想起來了，一度因為快樂而掩藏的惡夢……

那男人的面容，那些痛，噁心的事物在體內……

留下了種子。

「不……不要……」

「賽蓮娜？」

克莉絲＇先注意到瑟瑟發抖的賽蓮娜，一旁看著的夫妻也察覺到異狀而走上來。翼＇和克莉絲＇圍了上來，憂心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呼叫栗髮少女的名字。可是任他們再怎麼喊，都止不住那份慄懼。吐了，然後眼前一白，賽蓮娜失去意識往後倒。在觸及冰冷白雪之前，趕上來的翼抱住了他。

「備馬！馬上回城！」翼大喊，指示隨行的侍從。「翼＇你先趕回城裡讓侍女準備，別忘了喚醫師。」

「我……我知道了。」翼＇回答，然後急步走向栓住的馬。

「我也一起去。」克莉絲＇附和說。

翼抱起體溫隨天氣一點點變冷的賽蓮娜，脫下自己的羽織，給對方披上。一旁的夫人擔憂地看著家主懷中的妹妹，急成了一團。

「賽蓮娜……」瑪莉亞喊著，聲音猛地發抖，無法完成話語。

「沒關係的，不管如何，我不會讓賽蓮娜有事。」翼堅定地回答，也是為了給予瑪莉亞信心。

只是這麼說著的翼心裡，重又出現了他絕不願看到的可能性。

如果這事和九皐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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