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

　　任務結束後的傍晚，天氣變得格外陰暗，滑翔過街道的燕子也越飛越低，路燈也因此亮得特別早。

　　但室外再怎麼鬱悶，也始終比不上此時盧布朗閣樓內的氣氛。

　　「喂，你們兩個……才剛在異世界裡折騰了半天，都不累嗎？」

　　趴在階梯邊緣平臺的黑貓抬起頭來，目光反覆游走於室內的兩名少年身上，最後不禁一聲長嘆。

　　「好啦，吾輩到雙葉那裡去避避總行了吧？」說罷，摩爾加納起身，一溜煙鑽向閣樓的窗口，跳出窗外之前，又神色複雜地回首打量了房間的臨時主人一眼。

　　怪盜團解散以後，明智吾郎默默坐在那張陳舊的沙發上，疊起膝滑動著手機螢幕。雨宮蓮站在窗口目送著平時形影不離的伙伴遠去，又轉身打算下樓，卻在前進兩步後發覺自己的袖口被身後人捏住。

　　「好不容易兩人獨處了，又要去哪呢？」

　　吾郎微笑著偏過頭，柔軟的甜栗色瀏海掩去了半邊目光，昏暗的室內將他的褐紅色的眼珠染成混沌的暗褐，絲毫看不清內裏揚動著什麼。

　　戀人對他的笑，沒能在黑髮少年心中起任何波瀾，他只是別開了面孔。

　　「去泡個咖啡而已。」

　　「剛剛為了在暗房存活，可被你灌了不少，可以的話希望晚點再說。」

　　邊言，吾郎原本捏著袖口的指節又悄悄滑向掌根，五指緩漫地穿過指縫，直至密合地交扣。

　　「你在競技場一打六，應該也累了吧？讓你靠著休息也沒問題。」

　　話說至此，實在也沒什麼反駁餘地了。

　　雨宮蓮只是點了點頭，便在褐髮少年身邊坐下，但也只是弓起背，雙肘靠在膝邊而坐，完全沒有靠向旁人的意思。

　　見狀，身旁的偵探男友倒是輕笑起來：

　　「雖然不倚賴人、有點我行我速是你的魅力所在，但偶爾也讓比你年長的男友有點發揮空間吧？」

　　「我沒事。」

　　邊言，蓮在嘴角勉強拐起個微笑，朝著沙發椅背靠去，有些懶散地半攤躺在座椅上，稍稍卸開眼鏡的鼻托，按壓起眼眶前緣。然而此時，坐在一旁的吾郎卻趁隙抽走了眼鏡。

　　「總覺得最近的你比平常還緊繃，被警方重金懸賞果然壓力很大罷？」

　　此時，黑髮少年瞇起雙眼，望著身旁的戀人輕輕脫下手套，以溫暖而乾爽的指腹輕觸著他的耳際、面頰，又向上滑動鑽向瀏海跟根部，以帶點勁但不至於難受的力道按壓著蓮太陽穴。

　　「……也還好。」

　　雨宮蓮隨性地回應對方時，在他額間按壓的指腹，無聲無息地滑向頸間，撩開高領衫，為幾秒後帶點執著的吮吻開道。

　　打從自己的真實身份被吾郎發覺後，忙於攻略殿堂的情況下，蓮盡可能避開兩人獨處的機會。唯獨這天傍晚，他怎麼也推不掉。

　　關於他們的關係，他和摩爾加納，以及透過竊聽器而知情的雙葉討論過些許。果斷分手肯定會讓對方起疑，如今最理想的做法還是如往常般互動。

　　一切都是為了讓怪盜團全員都能逃離明智吾郎，以及其身後的黑幕設下之致命陷阱。任何細小的輕忽，都可能招致難以想像的後果。

　　理想上是如此，但實際執行又是另一回事。

　　頸間吮吻的力道依舊挑逗而溫和，只是被觸碰的瞬間，思緒難免不受控地四處奔騰。

　　就是這張正在取悅自己的嘴，背地裡卻覬覦著自己的性命。

　　雖然，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遭到背叛了。

　　說無論發生什麼都會挺自己的好友，卻在傷害事件後第一個疏遠，還散布起無中生有的謠言落井下石；

　　理應最理解自己的親人，卻在事發後承受不住鄉間的論調，反過頭檢討自己的每個細節。

　　都是這樣的，每次都是這樣。

　　原本以為他已經習慣了，或許嘴上那套與實際作為截然不同就是人性的一種，只要不去期待就不會再受傷害。

　　是否當初不該動心才是正確的選擇？

　　要是能在陷得太深前出手制止就好了。

　　但是……

　　這時，頸間的吸吻突然混入了啃咬，突如其來的痛楚強行拉回了黑髮少年的思緒。

　　「你真的累了，注意力很渙散呢。還是說──」

　　邊言，吾郎捧起了戀人的面頰，額面隔著彼此的瀏海輕蹭起來，在拉長語調之後沉著聲問道：

　　「有什麼不能和我傾訴的心事嗎？」

　　對於此語，蓮不禁愣了半晌。

　　「否定也沒用喔，別小看了偵探的直覺跟觀察力。」

　　「那是怪盜團的事，當然不能和你商量吧。」

　　蓮早忘了這種斡旋方式是和誰學來的，但事實上言語中確實不存在謊言，也沒什麼被拆穿的風險，就只是單純地阻隔了對方繼續探聽的可能而已。

　　但這種防衛方式，還是有其風險的。比如說，當他此語一出，面前的褐髮少年就陷入了沉默，褐瞳在昏暗室內本就不再鮮亮，此時卻又混入了似於血鏽而複雜的色彩，乍看之下根本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何種情緒。

　　「怪盜團的事……嗎？」

　　吾郎揚起嘴角，但也只是單純地嘴角上揚而已，臉上其他細節絲毫沒有產生笑意的跡象。就連語調也低沉得有些沙啞──那是他生氣時才有的表現。

　　那是這幾個月來與吾郎相處的心得。眼前的偵探少年，或許並不如螢光幕上那般隨和風趣。有時，討論到特定議題，他會變得比任何人都悲觀，甚至語氣中明顯壓抑著其心底的氣燄。

　　那通被雙葉側錄下來的通話紀錄，雖然徹底將他們之前建立的關係破壞殆盡，但也為雨宮蓮對於眼前少年的認知，拼入了關鍵但始終找不齊的最後一片拼圖。

　　畢竟和吾郎交往的幾個月裡，總感受得到對方在壓抑自我。甚至，就以初戀而言，與戀人的親熱尺度也控制得過於精巧，就像適度保持距離一樣──雖然這點上蓮自己也是如此。

　　即使如此，直覺告訴還是他，這段期間兩人之間的情感未必全都是假的。

　　至少相處時光裡，自己還是有能力分辨吾郎的謊言與真實，特別是在對方失言，實際上看透過一次他撒的謊以後。

　　事實上，對方也很懂得不製造過多破綻，而選擇在謊言中混入大量真相來掩人耳目，這反而讓那次鬆餅失誤顯得相當不真實。

　　就在這時，原本只是撩開領口的指節突然轉為揪住雨宮蓮的高領，便往沙發上拽。等黑髮少年回過神來，自己的視線已朝向天花板。

　　「確實，我跟他們不一樣。」

　　倒向椅面的衝擊未退，轉頭一看，吾郎已鬆開了領帶與制服的前兩個衣釦，迅速地探入身下人的制服外套解去吊帶，探進白衫底下的肌膚時，令蓮感到一陣冰涼。

　　「等等，吾郎……」

　　「就像你和團員之間有些事我無法插手，但你我之間也能擁有一些他們無法插手的事，這很公平吧。」

　　他果然在生氣，或許是對解散前的小插曲耿耿於懷罷。

　　就在全團離開殿堂，又回到基地整理現況時。龍司和吾郎發生了些許口角，正確來說，更像是龍司單方面逼問他。原因不外乎賭場中最後的競技場，幾乎是讓蓮一個人搏命扳倒了比預期多了三倍以上的敵人。最理解大人怎麼運用各種奧步的吾郎，卻就這樣放任事情發生。

　　氣頭上的龍司，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逼問，是不是根本不在乎蓮的死活。

　　吾郎雖然從頭到尾心平氣和地渡過了亂流，唯獨細節上能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在意的。

　　明明已經打算過個幾天就殺了自己的人，卻因為被指責不在乎自己死活而不悅，這可有趣了，蓮一面使勁掙脫眼前人漸漸越線的舉止，如此思忖著。

　　然而，眨眼間，黑髮少年制服外套的領口已被褪至上臂，內衫衣襬也被拉出了腰間，有些粗暴地上翻，直到露出胸口，上頭剛入秋時留下的吻痕理所當然地早已不復存在，但顯然這點又加劇了眼前吾郎的躁意，傾首便是一咬。

　　「給我適可而止……！」

　　或許正如眼前戀人說的，他真的累了。

　　原本只要奮力推開對方就能結束糾纏，蓮的腦迴路卻接往了更匪夷所思的反應上。雨宮蓮本能地伸手搆往不遠處的工作桌，操起昨晚剛維護到一半的備用模型槍。或許一直在隱忍憤怒的不只是吾郎而已，包括他也是。

　　被背叛的怒氣、被翻弄是非的怒氣，還有也不知該對誰發洩的怒氣。

　　烙印於胸膛的痛楚，就是濃濃油氣中燃起的星火。

　　黑髮少年以掌中的槍托朝失控的情人面頰上一計重擊。其力道遠超過想像，足以讓對方重重摔下沙發，又撞到一旁的提箱造就一連串的巨響，連樓下的惣治郎也踏往梯口出聲警告起來。

　　遭到反擊的偵探少年側倒在木地板上久久未起，這才讓蓮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吾郎……！」

　　直至黑髮少年趴向戀人身旁查看，吾郎這才慢了半拍搖搖晃晃地爬起，凌亂垂落的褐色髮絲全然掩去了他的神情，這使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缺氧。

　　雨宮蓮試圖伸手撩開對方散亂的褐髮查看傷勢，卻被吾郎別過頭避開。

　　「對我來說，你和他們也不一樣。」

　　邊言，他反而抓住了蓮撲空的指節，夾在雙掌之間緊扣。

　　「身邊人的交流方式大多分為兩種，笑著附和又阿諛奉承的人，以及只看到這個職業表面的光鮮亮麗就帶著惡意冷嘲熱諷的人。而你……」

　　說到這裡，褐髮少年這才抬起了面孔，卻揚起了別於以往慘淡的微笑：

　　「大概是少見的第三種吧。」

　　雖然黑髮少年相當篤定此時眼前人的反應大部份由演技構成，反而之前他對著自己甩出手套時的反應還真實許多，但又難以否認在此之中全為虛假。

　　「吶，蓮，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呢？只是刺探情報的對象？值得較勁的對手？或者……？」

　　明智吾郎將鬢髮梳回了耳後，卻因此讓頰上被槍托敲出的瘀血更為清晰。　　他未再接下任何詞彙，或許也不需要了。畢竟他們之間總是相互試探攻防，總會有那麼一點怎麼也難以猜想的細節。就像蓮怎麼也沒料到，他真正盤算的，不只是怎麼逮補自己，還包括親手殺了自己。

　　「最近我總是忍不住想，我們之間的關係到底算什麼？」

　　此語從偵探少年口中吐露時，蓮原本打算探向對方傷口的指節不禁一頓。

　　「……我也是。」

　　邊答著，黑髮少年收回了手，起身時插向口袋，摸著了那隻他一直帶在身上的單手手套。　　

　　自從幸運看穿了對方最大的謊言後，蓮漸漸掌握了對方撒謊及吐實的跡象。至少，方才吾郎道出那番話時，沒什麼謊言的成份。

　　此時的蓮，忍不住想像了番，關於那段通話音檔，記錄下的僅僅只是聲音而已，當時的吾郎是用什麼表情說出口的？

　　有沒有一種可能，或許為此糾結不已的，並不僅僅是自己。

　　但這些假設卻顯得無謂，誰教能用以佐證的線索實在太少，就算找到了蛛絲馬跡，其可信度也值得存疑。畢竟這個月他們聯手攻略新島殿堂以來，他還是忍不住本能地尋找吾郎並沒有背叛他的證據，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視而已。

　　「你知道嗎，蓮？我思考許久後，並不會覺得後悔。即使知道你是怪盜，我也不後悔。」

　　後半句顯然帶著點謊言，但前半句──

　　「我也是。」

　　不知為何，從簡潔地回應對方以後，蓮突然覺得肩頭一陣舒爽。

　　或許這個困擾他許久的疑問，有著不算困難的解法。甚至他當下也感到意外，自己的心境轉換為何可以如此迅速。

　　打從一開始，他就該知道了。以他們的立場，一場戀愛絕不可能會單純美好。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此時才感到煎熬呢。

　　忖著這點，雨宮蓮轉身走向通往一樓的階梯，不意外地在梯口被戀人叫住。

　　「在這等著，我去趟超商。」

　　「超商？這種時候？」

　　「我可不想第一次就無套。」

　　語尾方絕，只見吾郎起身拍去長褲上塵埃的動作頓時凍結在空中，昏暗的天色下，卻能鮮明辨別他訝異之下瞪圓雙眸。

　　那大概是相處以來，撇除誤食俄羅斯輪盤章魚燒，明智吾郎最有失形象的表情。這足以逗樂了蓮，直到出了盧布朗走在街道上，也不時竊笑。

◇　　◇　　◇

小说相关章节：獻給守望你我的星與光獻給守望你我的星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