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海潮层层堆叠，背后如有群山。群山背后是沙漠，山脉，草原，新的海洋，新的群山。一幕幕设想绸缎般拂过眼底，月亮渐渐隐去光芒，向真实的群山坠落。

　　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不晓得寄信回来需要多久？……那时候你应该也不在吧。

　　你到底住在哪里？离这儿很远吗，在那个教堂附近？一个人住吗？完全想象不出，那一定很寂寞……其实你可以来找我玩的，只要不被父亲抓到。我真是和那群家伙合不来。

　　可是生活在这里，就必须得接受这里的一切。唔，虽然听起来很自私，但有个机会出去看看也不错，对吧？

　　……总之明年你再来的时候，说不定会在大街小巷都听到我的名字，到时可就不会像这样没人打扰啦。

　　他偏了下头，发丝互相摩擦，垂眼时能看见金发颤动的睫毛和微微翘起的鼻尖。

　　所以……为我祈祷吧。

　　你会为我祈祷的吧。

　　巨大载具下攒动人头小得宛如沙粒，当然不会有那个身影，这里是热那亚的码头。他摸了摸嘴唇，牵着爱马登上甲板。

　　杰洛带着一个瓶子走进教堂。

　　神父在一刻钟前离开了。那意味着又有人正笼罩在死亡之下，祈求神明最后的许诺。

　　世界并没有因他而改变多少。

　　眼角皱纹溢出温柔的修女像往常那样迎接这个身披荣耀的孩子。她伸手去接那小小容器，杰洛却有些迟疑。

　　可以等我一会吗？

　　他将瓶子放在空荡长椅上。日光透过新修的玫瑰花窗，在地上投出漩涡般的彩色幻影。互相撞击共振的金色光线里，墨绿的天鹅绒布悬挂着，深谷静静等待。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这样的事。他们都有着金发，孩子气的脸，瘸腿——这已经够离奇了，他们甚至还有一样的胎记！

　　可是，金发的确有那个星型胎记吗？杰洛从没仔细看过他的后颈，那地方总是被长长的发尾遮住。可他似乎的确是看到过，脑中情形极模糊，阴影里的光与水蒸腾，透明金色混着织物的白，溲疏落下细小花瓣，锁骨和肩头线条分明。

　　——我可不想在这个国家犯罪。

　　不，他改口说，我早就罪恶满身了。

　　金发在未来的处刑人双臂中扬起面孔，目光如同质问又如同引诱，会是谁来裁决？

　　他身处黑暗之中。

　　流星群穿过身体，余烬烧印在眼底。戴着夸张帽子的仪仗鼓起腮帮卖力吹着管乐器，走过铺满鲜花的道路。胸前缀满各色宝石的蓝袍老者庄严地举起手臂。

　　极速的风卷走一切。男孩满脸通红地向他道歉，唇珠饱满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爬进耳道。

　　时间和记忆流转如同漩涡。景象被一次次拨回开头重放，每日差异微小到难以察觉，堆叠出的依赖却使他动摇不已。

　　他妄图踏入神的领域。他没有裁决的资格。他被卷入螺旋眼中，在碰触到真实之前，分不清自己在跌落还是悬在半空。

　　他甚至期待醒来时会有两人相见的那一刻——不是和杰洛的。

　　……你在啊。还没有从这里毕业吗？

　　说出老一套玩笑，舌头有些不自然。

　　擦拭柜面的动作停下了，杰洛知道他也没有看向自己。

　　我们好像第一次在冬天遇见呢，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你的病好些了吗？

　　金发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的病究竟是什么，或许连他本人都不知道。那东西从内部啃噬他的生命力。

　　杰洛熟悉这种沉默，他不愿再陷入其中。

　　我听母亲说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帮忙——谢谢你等我回来。

　　生疏又温柔的口吻。他调整了下帽檐，熟悉的前发被拢进圆弧里。

　　但是，我又得离开了。

　　金发惊愕地抬起头，比他去国离乡的前夜动摇得多。

　　你要去哪？他低声质问，从来温和或淡漠的面孔上头一次出现尖锐神色。无法控制地想起另一张脸，杰洛避过目光，注视着他腾起青筋的手背，布片浸出的水从柜缘缓缓滴落到地上。

　　谁知道呢，或许有几十上百个选项吧？不过，我好像挺擅长这种没头没脑的冒险。

　　他走上前去，微微张开双唇，舌尖擦过齿列抵在上腭，气流数次冲锋，始终没能冲破阻拦。

　　J——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手指还留着药剂的气味，脸颊还有被抚摸的触觉。自己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一身牛仔装扮的杰洛站在属于那不勒斯的金色阳光里，浑身砂砾与雪风磨砺出的内敛野性，手臂上满是愈合的伤痕。

　　命运女神没有拒绝他的祈祷，只是认知到这个事实，心中就充满无朋的喜悦。

　　会呼吸的杰洛走到他面前，垂下眼时神情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时间还在前进，时间继续前进，女神越过他们向前走去。身体已悬在空中太久，此时无数日光穿破黑暗，凝成箭镞刺向胸膛，燃烧的剧痛使他合上双眼，失重终于来临。

　　……你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冒险吧。

　　现在，是我要朝那边走了。

　　每个世界的乔尼都会为与他相遇而献上所有。每个世界的杰洛都会去寻找与他相遇的金发。

　　他在狭窄的长椅上醒来。墨绿的天鹅绒帘幕垂落在余光里，盐粒落向孩童唇舌，神父的声音在教堂中回荡。

　　每个世界的他们只属于彼此。每个世界在错位的法则中头尾相连。

　　他们会在永无止境的跌落中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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